一弯残月挂在天边,稀薄的、冷清的月光,洒在森林上空,偶尔有一两点会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来,比沙漠里的水更珍贵。
秋女,就在这黑鸦鸦的森林里行走。她小心地穿过了一丛丛灌木,摸索着绕过了一簇簇树木,向着冷月指引的方向前行。黑暗的森林似乎没有尽头,无论走多久,那残月仍旧遥不可及。森林里面,到处充斥着一种腐败的气味,像她家里发现死了多日的老鼠气味。还有一种气味,让她不堪忍受,这种气味像过年杀猪时的血腥味,又像用盐水浸泡的猪肉味。
秋女来到一处树木稀疏的地方,昂头看着天幕上点点繁星。有月光、有星星的地方,空气就是格外清新,能让她贪婪地呼吸好一阵子。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开始移动脚步。前面的森林更黑,没有一点光亮。走在林子里,就像走在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的嘴里!
秋女不知道为何要往前走,也不知道为何要在这黑森林里走。
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那东西冰凉冰凉的,啪地一下缠住了她的左脚脚脖子。
“蛇!”秋女发出尖叫。可是,谁也没有听到她的尖叫,连自己也没有听到。“啪!”另外一条蛇又缠住了她的右脚脚脖,冰凉的感觉扩散开来,直透到了心里。两条蛇一左一右就这样缠在秋女脚上,不缠紧也不松开。
秋女移了移脚,发现还能动,她心惊胆颤地继续往前行进。
“扑。”秋女踏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水坑,她和身子往前一倾,跌了进去。“咕咕嘟嘟。。。”一阵阵气泡从地底冒了出来,发出的腐烂气息更浓更烈。秋女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泥潭,无论人还是牲畜,一旦陷进去,就不可能再出来。这里头,一定埋葬了许许多多的生命,它们的肉与毛皮在里面腐烂,填充和扩大了泥潭的范围。
还来不及多想,泥潭已经淹没了她的身子、脖子、嘴、鼻子和嘴巴。
秋女感到呼吸困难。她只得紧紧闭住了嘴巴,屏住了呼吸,任凭混浊的泥水淹没了鼻子、漫过眼睛和额头。腐败的气味渗进了她的喉咙,进入了气管和肺部,包围了全身!
泥浆盖过了头顶。她在一点点往下沉沉。憋了一会儿,秋女没了呼吸。
没了呼吸的秋女,还在慢慢往下沉。她没了憋闷的感觉,泥潭里空空荡荡,冷风阵阵。
她衣袂飘飘,青丝飞扬。
她裙摆翻舞,手脚轻盈。
一只只蝴蝶在她身边飞舞,它们有着五彩斑谰的翅膀,身上是一圈又一圈艳丽的花纹。蝴蝶们翅膀一扇,空中就飘下一大片磷粉,洒在地上,熠熠生辉。那些蝴蝶飞得更近了,绕着秋女,忘命地嗅。
秋女吓了一大跳,因为它们长着人一样的脸,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样样俱全。它们嘴里还有一根长长的吸管,对准秋女的每一个部位吮吸,一边挤眉弄眼地相互暧昧地笑。
秋女尖叫着,无声地尖叫着。没有人理会她,她兀自在空中飘荡。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轻轻一拉,拉到了硬实的地面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顺势搂住了她的腰部,她完完全全躺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黑暗中,秋女感到有一张面孔缓缓靠了过来,冷气逼人。
她拼命挣扎,但于事无补。这双手大而有力,抱住她像老鹰攫住了一只幼小的天鹅。她用力回过头去,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那张脸。这脸不停在变化,一会儿绿,一会儿蓝,一会儿黑,诡异无比。
一张冷冰冰的嘴唇贴在秋女的脖子后头,那人舌头轻轻地舔着,弄得秋女脖子凉嗖嗖,却又直痒痒。秋女觉得身子软软的,手脚酸麻。
“我要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秋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那张脸慢慢移到了秋女的下巴处,缓缓地吸着她的下巴颌。她的身子有点烫,有点热,有点麻。一根细细的头发钻进了秋女的耳朵,她觉得耳朵像被锥子刺了一下,全身猛然一颤,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那张脸。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它有一个挺直秀气的鼻子,眉粗而短,细皮嫩肉,白晰无须,双目微闭。秋女认出来了,这是李旦的脸,一张早熟的奸滑的脸。
突然间,那双微闭的眼睁了开来,里面爆射出夜猫子一般的光,绿莹莹的,摄人心魄。
秋女被这双眼睛慑住了,她无力挣脱,她深深地陷了进去,像小鸟落入鹰隼的手里,像白兔落入老虎口里。
那双手松开了,一只手牵着秋女的手,徐徐前行。秋女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记忆,没有了灵魂,她跟在那人的身后,亦步亦趋,走进了一座大房子。
这座房子四周由高高的铁棘黎围成,圆顶的主体建筑直入云天。刚到大门口,两队云鬓高挽的女仆迎了出来,在两旁低头垂手候立。
那人拉着秋女的手,款款走进大厅。大厅雕梁画栋,布设精美之至,豪华之至。流光溢彩的地面,金碧辉煌的四壁,银光闪闪的家俱,川流不息的仕女,让人眼花缭乱。
大厅里有三道门,门楣上分别标着两个鎏金大字。左边的写着“欢门”,大门的颜色是金黄色的;右边的写着“悲门”,大门是蓝色的;正中间那道门上写着“欲门”,颜色是血红的。来到大厅正中央,那人停住了,他回过身来,用他绿莹莹的眼眸盯着秋女,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片刻之后,他开始绕着秋女缓缓转圈,速度越来越快,看得秋女头晕目炫,不得不闭上双眼。当她睁开眼睛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秋女不知何去何从。
那门外的侍女无声无息地从后面围了上来,依然低眉垂手,鸦雀无声。再往后退,已经不可能了。但是,该往哪扇门时去呢?这时,大厅里飘出来一阵哀宛的歌声,如泣如诉,欲悲欲离: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辟如朝露,岁月蹉跎。
醒亦何乐,醉亦何忧;光阴易逝,歌吟乃尔。
聚亦何缘,离亦何惧;南柯一梦,今夕何夕。
达亦何畅,落亦何郁;滔滔江流,不知其所。”
歌声悲悲戚戚,哀哀切切,萦绕大厅,袅袅如烟,不绝于耳,让人去意顿生,恨不能立时舍弃尘世一切,撒手人寰。
秋女泪光荧荧,不忍卒听。她抬起头来,转向悲门,疾步奔去。幽蓝色的悲门豁然洞开,歌声从里面流淌出来,如同一根无形的细绳,牵着秋女向前走。
就在迈进悲门的一瞬间,秋女从黄金铸就的门框映照的影子,看到了大厅里的情状。跟在她身后的那群女仆倏地抬起了头,咧开嘴巴无声地大笑起来。她们的面孔极度狰狞,牙齿突出,两眼空洞。这些都是野兽所变,有狼有虎有狮有蛇,一个个头发披散,张开血盆大口,似乎因为阴谋诡计得逞,而忘乎所以。
秋女适时地止住了脚步。当她回头看时,身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大厅里歌声依旧,悲声依旧。
秋女轻移莲步,来到了欢门前。金黄色的欢门一点点打开,里面寂静无声。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一个闪电晃过天际,暴雨倾盆而下。不远处,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摇,狂风巨浪掀天盖地,打得小船时出时没。
船上一人穿蓑戴笠,手撑竹篙,拼命维持着小船的平衡。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小船撑到了岸边。
天空中雨点如织,电光连闪。借着这惨白的闪电之光,秋女看到了船夫。他满面沧桑,双目痛楚地望向岸上,似乎在焦急地期盼着什么。
“何奈哥!”秋女失声叫了出来。
那船夫并没有听到秋女的叫喊,仍旧拼尽全身之力气,苦苦支撑着小船,苦苦守候在岸边!
哄隆隆!巨雷滚过,欢门里突然沉静下来,变得寂然无声,狂风、暴雨、巨浪、轻舟、以及在风雨里挣扎的何奈,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凄黑的夜空。
大厅里,女仆们也都不见了,那哀宛的歌声也消失了。
秋女在欢门前静静地伫立在欢门门前,耳边隐隐传来了一阵清脆无邪的歌谣,勾起了她心底里无限的依恋:
“采莲在南湖,莲花过人头;移船成并蒂,摘叶作盖头。莲底窃窃语,相约到白首。”
明媚的阳光,接天的荷塘,涟漪的湖水,双双的莲船,在秋女的心底里荡漾。
一方红红的盖头,从半空飘舞而下,盖住了秋女的螓首。一只大手伸过来,牵住了秋女的素手。秋女顺从地跟着那手,轻盈地走进了一间房子里。
檀香阵阵,笙歌阵阵。
欢歌阵阵,酒令声声。
秋女心里止不住地高兴,她偷偷地掀起了盖头!
透过门框,她看到了房子的大门。她猛然醒悟:自己走进了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