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岩镇有一条小河,沿着小河往东边一直走,那是一片偏远的庄园。
小河的水潺潺流动,小河一旁栀子花香,一群小女孩从一旁经过,把那些花摘得所剩无几。
夜雾看到这些小女孩,她笑了,她说:“有的时候,人类表达喜爱的方式还真是残忍无比……”
在那一阵浓郁的花香里,龙北兆清晰看见飘零满地的花瓣。
他说:“棋谚云:子不立险地。师父,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吧。”
“但是你的棋谚并不知道,天涯海角,无处不是险地。”
龙北兆担忧地说:“后面还有刺客会追过来,我们先找个藏身之地吧。”
“不了……”夜雾抬头仰望着远远天际,长吁一口气,缓缓地对龙北兆说,“兆儿,有些事情我隐瞒了你二十年,今天,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龙北兆焦急地说:“师父,用不着现在说,我们还是赶紧……”
“不,现在不说出来,以后我怕没机会了。”
二十年前,那一段深埋的记忆。
龙宛是龙居山庄的庄主,他的妻子姓刘,六个多月前刘夫人产下一对双胞胎兄弟,本是喜气洋洋的好事,在龙居山庄的所有人都沉浸在那一份喜悦之中的时候,谁也没有意料到,就在这一天,不幸发生了。
这一天双胞胎中的一个,失踪不见了。
庄主下令搜查整个庄园,但也毫无所获。
那一天的黄昏时分,天色极为诡异,西边明明还有鲜耀的光辉,而东边却是一片惨暗的阴云,同天之中,两极相对,用管家阿福的话来说,那就是不祥之兆。
龙居山庄的后山有一片竹林,穿过竹林有一道瀑布,名叫月落。
瀑布下面是一口清澈水池,叫做月落潭,潭水清澈透亮,往日里总是水流不息,一旁的青草却也是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刘夫人在这里转了好几圈,一脸焦躁。
就在她万分焦急的时候,从树丛的阴影里闪出两个人,靠前的那一个脸上带着笑容,这样的笑容看上去就让人联想起四个字——不祥之兆。
背后的那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孩,而那个婴孩在襁褓里毫无动静,似乎是睡着了。
一阵阴冷的风经过,用管家阿福的话来说,那就是妖风。
眼前的这两个人,刘夫人分明就认得,却一时间又说不上,是,却又不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做新霜,刘夫人,这才多久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
新霜说话间突然往前疾进,一刹那就到了刘夫人的跟前,她使的是一招“乘风破浪”,想拿住刘夫人的穴道。
刘夫人随手使出一招“仙人指路”,将她的招数化尽,这一招“仙人指路”凶猛却不失优雅,从容不迫,果然是上乘的拳法。
看完这一段招几乎要让她拍手称赞,女人当中有她这样身手的,实属不多。龙居山庄的庄主夫人,身手果然不俗。
“新霜?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等等,你是,你是小颜?”
听到小颜这个名字,新霜欢快地笑起来,令她开心的并不是这个名字本身,而是另有原因。
“刘夫人眼力不错,不知道记性如何,我要的东西,你带过来了没?”
刘夫人从袖中掏出两本旧书,光看上去还就真的很像某种传奇的古籍。她一直就盯着后面那个人看,看上去那个人的眼神有些像小月,但肯定不是,这两个人用心险恶,绝对不是两个普通丫鬟那么简单。
“我的孩子呢,我要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她走上前,让刘夫人看了一眼睡熟的婴儿,她说:“你的孩子可爱得很啊,这个世界上又有谁忍心伤害这样可爱的孩子呢?”
她忽然睁大眼睛盯着刘夫人,接着说:“夫人,你也不想伤害到他,是吧。”
刘夫人再也无法掩饰她的情绪,心切则乱,事情就是如此。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想怎么样?”
“我叫夜雾,我和新霜是师姐妹。我们想用你的孩子交换你手上的秘籍——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
刘夫人毫不犹豫地将手上的秘籍丢到脚下的草地上。
妖风阵阵,将书页翻动起来,当多年以后夜雾回忆起这些往事,她定然还记得这些书页是如何被风席卷,因为这些微小细节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
夜雾再次将这两本秘籍捧到手里,再次翻动他,再次翻动那尘封多年的往事。
光阴似箭,她现在想起这四个字的时候她会觉得,如今的光阴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那种脱离了平静生活的夜雾,永远也不能再去感受那些似箭的光阴了。
匆忙,残酷,热情,还有缠绕不清的恩恩怨怨。
这是江湖。
龙北兆只是静静地聆听,虽然心脏已经加剧跳动,但是他在缠绕不清的江湖之中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不论对或错。
新霜把地上的书捡起来,粗略地翻了一遍,却难辨真假。
“这……这是棋谱吗?”
刘夫人解释说:“他师父只是传给他这两本秘籍,其中如果另有奥秘,我也并不得知。我的孩子,可以归还给我了吧。”
新霜点点头,将秘籍收好。
她说:“本来我是很讲信用的,你给我秘籍,我就给你儿子。但是你刚才犯了一个错误,你不该问那么多问题,特别是我们的名字。”
“你这话什么意思?”
新霜静静地说:“刘夫人,儿子可以还给你,只是你跟你儿子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说完话,她给夜雾一个眼神,夜雾却还犹疑不定。
“师姐……这又是何必呢?”
新霜的眼神转为怒视,她冷冷地说:“这件事情事先最好不要让楼主知道,你要是不想节外生枝,就赶紧照我的意思办事。”
新霜的意思显然就是,在得到秘籍之后就杀掉刘夫人和她的孩子。
刘夫人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杀害,在她伸手过来夺的时候,夜雾只是随手使了一招“腥风血雨”。
刘夫人失手之后突然使出绝技,为了夺回孩子,她不得不全力出击。
激烈的交锋,只在那一瞬间里。
但是在那一瞬间的交锋当中,只过了一招。
婴儿一直在夜雾的怀中熟睡,就是因为他的存在,让他的母亲进退两难。刘夫人因为险些伤到她的孩子,一时害怕收招,本是犀利的攻杀,却在一瞬间里崩坏。
刘夫人被夜雾的指扣打中了死穴。
夜雾并不想下杀手,却是在迫不得已的还击之下一招命中了她的死穴。
几个踉跄,刘夫人脸色惨白瘫倒在地上,因为是内伤,绝不会丝毫血迹,却是必死无疑了。
她临死的最后一刻里,那双关注的眼睛却还盯着夜雾手中的婴孩,她的嘴好像念了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刘夫人,你还想说什么?”
刘夫人的嘴角微微颤动,但她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就连睁眼都变成了一件极为吃力的事情。
夜雾被这种母爱深深打动,她把婴孩放在刘夫人的身旁,那婴儿似乎能够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开始哭闹起来。
刘夫人皱着眉头,她生命里的最后一个表情就是用那种恳求的神情望着夜雾。
恳求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夜雾从小就是在名满楼长大,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母爱,而当她感受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了。
又一阵风。
刘夫人的呼吸心跳停止了,她的死亡定格在最后的一瞬间,那个皱着眉头带着恳求的表情。
龙北兆难以忍耐内心的悲伤,热泪从两颊滑落下来。
那不是汹涌而来的悲怆,也不是强袭心头的悲痛。
虽然在他的脑海里,完全没有母亲的记忆,但听完这段故事之后他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敬仰,一旦想象起他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那临死之时的神情——突如其来的感动,如针刺一般直达他内心的深处,那隐隐发作的悲伤。
在这里你不得不佩服汉语的强大之处,竟然可以这样将龙北兆此刻的心情描刻精准。
有一阵风,可见的是漫天花瓣,那些被过路女孩摧残的产物。
看不见的,是栀子花香在空中飞散。
回到夜雾的记忆里,再来看看龙北兆的处境。
新霜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她对夜雾说:“下手吧,别再犹豫了。”
新霜也是在名满楼长大,惯看秋月春风,习惯了杀人,哪怕是几个月大的婴儿。
夜雾回过头,说:“这个孩子我们非杀不可吗?”
新霜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师姐,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可以选择,一定要想现在这样生活吗?”
新霜笑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况且,我并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名满楼在江湖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将来势必要成为名满楼的楼主。”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命运就可以由我们自己来谱写。”
——“自由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完整,而且还是有代价的,选择了一部分,就必须放弃另一部分。”
夜雾没有去思考这些道理,她只是说:“这个孩子,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新霜大笑,说:“你竟然为了这个素不相干的孩子,要违抗我?”
新霜不但是她的师姐,同时也是名满楼青霜阁的阁主。名满楼中,最高地位的排序是“楼、阁、庭、院、池”。阁主的地位仅次于楼主,也就是仅次于掌门人。
“师姐,你也有一个孩子,和这个孩子差不多大吧……”
新霜不再多说什么,她从袖中拿出一根毒针,俯视着脚下的婴儿,俯视那脆弱的生命。
她有一万种方法杀掉他,如果真的有必要杀掉这个孩子,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证明她所说过的话是不可抗逆的。
她决定亲自下手!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让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失去母爱更加残忍呢?”
新霜也不理会这个问题是不是反问,总之她没有回答,因为突然从她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就在这个念头发作的时候,她对婴儿下手了!
但是那个婴儿并没有死。
夜雾救起了他,在千钧一发的瞬间里,夜雾决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师姐,你看看这张小脸蛋,连哭起来的时候都是那么可爱。”
新霜并没有去看婴孩的脸蛋,而是盯着夜雾的眼睛,她的表情最开始是愤怒,但是逐渐变成了凶狠,又变成怨毒……
最后她竟释然地浅笑着,夜雾知道有些事情将是无可避免的了。
那种浅笑,如同隐藏在暗中的鬼魅,是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但是一股勇气支撑着夜雾,这促使她坚定不移地去保护好她怀里的孩子。
诡异的天色,东边的远天就如梦魇一般阴沉,这是一个让夜雾永生难忘的黄昏。
新霜追了很远,最后在一片麦地里截住了夜雾的去路。
风追到这里的时候,麦浪起伏。
依然是浅笑,她说:“师妹,你还要走多远呢?”
夜雾没有打算再逃,她决定为之一战,用新霜的话说,就是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要和她真的动起手来。
夜雾静等着新霜出手。
新霜使用的武器是一把锋利的长剑,这剑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她挥剑出手,使的是一招迅捷的“奔流”,招如其名,势不可当。
夜雾只知道,只要被这把剑割破皮肉,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创口,受创的人一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有了死的觉悟,所以她才能在这样的攻杀之下不再畏惧。
多年后的夜雾依然还记得那个诡奇天色的黄昏,她弯下腰,在麦丛中抱起婴儿。
而新霜,只剩下临死的微弱气息,最后的一段低叹。
婴儿哭得厉害,却抵不过萧索风声。
“夜雾……”
夜雾俯下来,把脸凑到师姐的嘴边,她脸颊的泪痕还未风干,却听见她接着说话。
“我希望你能替我做最后一件事情……”
“师姐,你说……”
“我的儿子……请你带他离开名满楼……永远也不要踏足这个肮脏的……”
离开名满楼,永远也不要踏足,这个肮脏的……
夜雾知道新霜没能说完的两个字是什么。
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