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刘万里就知道雪梅与程进关系恶化了。
这是他很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他做事历来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即使失败,换个角度说也是成功。真没想到暗中撮合两个大龄青年婚姻却让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当他接到程进的越洋电话,开始他还不相信雪梅突然变卦,赶紧问程进是什么原因。程进告诉他,因为雪梅发现这是一桩政治婚姻,而雪梅对政治婚姻深恶痛绝。刘万里听完噢了一声,担心表弟失恋想不开,开导程进说:“婚姻讲究缘分,既然没缘,你也不要勉强,强扭的瓜不甜,安心在那边读书吧。”
开导归开导,刘万里对雪梅乃至丁家有了重新认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幸亏还主政运河市,就这么不给面子,要是调走,雪梅还拿自己当人不?再说,一个留学博士哪里配不上你?当然,刘万里会不会把雪梅对自己幸福的选择当做与自己为敌,谁也说不清。因为婚姻毕竟是女人一辈子的事情,把个人幸福押在政治上肯定会后悔的。理是这个理,但刘万里真的要重新认识雪梅了。
第二天的一个会议上,刘万里就对笑着迎上自己的雪梅视而不见,弄得雪梅脸红红的。
心理上一下失去刘万里权力荫蔽的陆爱侠和雪荣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原先有了那层关系,丁家就像活在温室里,舒舒服服,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总感觉高人一等。雪荣也有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自己的仕途心存幻想。现在,那层关系像罩在头顶上的一把伞,突然被一阵大风给吹跑了,丁家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阳光是那么刺眼,似乎山雨欲来风满楼,随时大厦将倾,顷刻间人死鬼丑。丁家好像风雨飘摇中的鸟巢,摇摇欲坠,岌岌可危。雪荣的眼前一片黑暗,脚下如踩棉花,浑身四两劲都没了。只有雪梅无事人似的,正常上班下班,只是跟爸妈和姐姐越来越没话。虽然偶尔也会为刘万里的冷漠感到心寒,但心里总想,你刘万里总不能永远盘踞在运河市吧。
看着两个闺女进进出出,对面连眼皮都不抬,陆爱侠只叹气。
“怎么办?雪梅这下把刘书记彻底得罪了,怎么办?”逮住雪梅不在家,陆爱侠揪住雪荣盘问。
雪荣早已懒得去想这事了。她算看透了,自己的仕途到此为止,能像妈那样在妇联位置上平安着陆就阿弥陀佛了,哪里还想怎么办?再想也白搭。这几天雪荣眼睛没瞎,耳朵没聋。刘万里谈笑风生的,一看到雪荣立马脸子撂下来,结了仇似的。有时给刘万里打电话,雪荣本来心底就虚,一听刘万里打着官腔,雪荣更感到寒气逼人了。放在过去,无论雪梅雪荣,在刘万里眼里都是两朵娇艳夺目的花,什么时候看到刘万里,刘万里眼里都是喜欢,什么时候给刘万里打电话,刘万里都是一哈百笑、热情洋溢,从来不打官腔的。运河市官员们都过着刘万里一个人的日子,他要对哪个感冒,哪个还有好日子过吗?雪荣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不料妈妈还想挽回影响,琢磨着怎么办。雪荣双手一摊:“瞎子放驴,随它去了。”
陆爱侠思考一会儿说:“我怎么感觉这事还是烧饼没破糖没淌,只不过是两个人打打闹闹玩的,哪里就真的分手了呢?再说,就是分手了,刘书记也未必知道呀!”
雪荣一一打破了妈妈的幻想。
陆爱侠还是不愿放弃:“我想找刘书记汇报一次,告诉他我们还在做雪梅的思想工作,保证促成这桩婚姻。”
雪荣冲妈妈翻脸:“你以为雪梅是我,终身大事全交给你来定呀!千万别自找难看啊!”
陆爱侠就是不死心,打开手机就给刘万里打电话。
果真,刘万里在电话里听着陆爱侠唠叨,只嗯嗯,不说话。
“刘书记呀,年轻人谈恋爱,猫一天,狗一天,正常。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俩口吵架不记仇。雪梅这孩子现在也后悔了,我跟雪荣天天说服她。我说有刘书记撑腰壮胆,咱们天不怕,地不怕;没刘书记撑腰壮胆,咱们丁家立马就让人给踩进泥里了。什么政治婚姻没有幸福,完全是胡说八道。刘书记呀,我们在尽力挽回,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陆爱侠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哭得浑身发抖。
刘万里终于说话了:“陆爱侠同志,婚姻大事,谁都不可勉强。一看造化,二看缘分,三看自愿。雪梅的事情,你们也不要强求她。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可以保证,有这桩婚姻,我关心你们,没这桩婚姻,我该怎么照顾你们还怎么照顾你们。这是一个做人的品质问题,请你们相信我。”
放下电话,陆爱侠破涕为笑地说:“怎么样,话不说不透,挑明了,反而心里都敞亮了。刘书记说了,还会一如既往关心丁家的。”
雪荣直撇嘴:“妈,你根本不了解刘万里。”
不给利用就被牺牲。
刘万里就是这样的人。顺着他,他衔在嘴里疼你;呛着他,他把你踹进泥里。这一点雪荣比陆爱侠更清楚。雪荣警告过妹妹:“走着瞧吧,没你的好果子吃。”雪梅却梗着脖子犟嘴:“他扛我下河还得先湿他的脚。”但打心底一直怵着刘万里。
刘万里会小鸡肚肠吗?
没几天,刘万里翻出“污染门”来,拿雪梅开刀了。政治似乎与人品无关。换句话说,要人品就别要政治,因此,刘万里彻底忘记了对陆爱侠的承诺。
几个月下来的事情,几乎没人再想起“污染门”了。当初省政府调查组一走,刘万里嘴上答应马上研究处理决定,骨子里却想冷处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拖再拖,拖得调查组草草形成一个报告报上去完事。但时隔几月,刘万里却要对省委、省政府作个交代,在那天下午的市委扩大会上讲话,讲到可持续发展时突然脱稿发难。
“大家还记得‘污染门’事件吧,表面上是企业犯法,实质上是政府渎职。为什么企业手续齐全?因为有政府分管领导批条!为什么企业明目张胆向运河排污?因为有政府分管领导撑腰!为什么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不了了之?因为地方保护主义在作怪!噢,你以为做的事情滴水不漏啊,其实我早就揪到了你的小辫子!我们一些干部年纪轻轻,但一点政治头脑没有。说话做事感情用事,整天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和在一起,甚至利用职务之便为出牢的腐败分子大开方便之门!利欲熏心,为虎作伥,沆瀣一气,已经失去党员和公务员起码的职业操守!谁是‘污染门’背后的黑手?我看就在我们中间!市委责成市纪委从今天起开始彻底调查‘污染门’事件,拿出处理意见报市委常委会研究。我不是要打击报复谁,是因为省委、省政府还在等着我市的处理请示!我们也只能做出牺牲了!”刘万里边说边攥紧拳头砰砰砰擂着主席台。
雪梅被刘万里公开拿出来抖擞了!参加会议的人都听出来了,这段话是一个宣言,刘万里拿雪梅开刀的宣言。人们把目光全集中在坐在主席台第二排边上的雪梅,幸灾乐祸的、同情怜悯的、无动于衷的,各种目光交织在一起。
雪梅如坐针毡,五脏俱焚,却一直没敢抬头。可以肯定,只要她抬头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万箭穿心。她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批评,想起当上副市长这些年受的罪,雪梅真想拍案而起,像个泼妇那样跳到刘万里面前,指着刘万里的鼻子破口大骂。雪梅还想悄然离开座位,惹不起躲得起,甚至想装聋作哑,只要你刘万里不点名,我就不当出头鸟。刘万里此时心火正烧得旺旺的,谁跳出来就等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不管怎么选择,都不如隐忍。于是,雪梅不停伸手拿起面前桌上的湿毛巾擦汗。
坐在会场上的雪荣却与雪梅和其他人不同。
她一直伸着脖子看着刘万里的嘴巴。刘万里嘴巴一揪一撮,咬牙切齿地说,雪荣就眼睛眯细了看,一眨不眨地看。别人也许莫名其妙,刘万里怎么像吃错了药,半天撂出个二饼,矛头直指自己曾经的掌上明珠雪梅。雪荣却再清楚不过了,屎不拔撸不臭,“污染门”那点破事算得什么事呢!不就是妹妹要跟程进分手吗,你就这么公开糟蹋她,还说没这桩婚姻该怎么照顾还怎么照顾咱们。哼,出尔反尔!冲着这一条,雪荣对刘万里有了新的认识。但雪荣不像雪梅不敢抬头,她可是敢作敢当的。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刘万里看,直到逮住刘万里的目光,咔嚓,把刘万里的话风砍断,雪荣才冲刘万里点头笑了笑。
散会以后,雪荣给妹妹发一条短信:“走,跟我找刘书记评理去!”
雪荣咽不下这口气。不错,妹妹雪梅是有许多缺点,软弱善良,单纯天真,既不愿染上官场恶习,又无法摆脱命运安排,既憧憬纯真爱情,又跳不出政治婚姻陷阱,既害怕别人伤害,又总是被人利用,总之,在雪荣眼里,妹妹雪梅还不成熟。可是,即便雪梅是扶不起来的女阿斗,刘万里也不应该这么公然糟蹋她呀!按说,雪荣、雪梅姐妹俩关系也总是猫一天狗一天,时好时坏的,甚至雪荣一想起妹妹的许多做法就想甩手不问妹妹的事情,瞎子放驴随它去,但雪荣听到刘万里狂训雪梅,心就被人揪住了般的难过。雪荣决心为妹妹挺身而出了。
大概雪梅早从主席台后门溜走了,雪荣没等到雪梅本人,更没等到回复短信,干脆,雪荣冲着刘万里的身影猛追,一直追到刘万里宿舍。
“有事吗,丁主席?”刘万里堵在宿舍门口,冷冷地问。
雪荣挤进屋去,往沙发上一坐,气呼呼地说:“刘书记,你今天在大会上半公开批评我和雪梅是非常正确的,但我想向你汇报的是,那个项目的环评审批并不全部是我和雪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