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眼前的程进模糊了。无论程进怎么信誓旦旦,雪梅都听不进去。这么久的情感付出,这么久的倾情倾诉,这么久的渴望憧憬,那是多么纯洁美好的人间真情啊,不料却早就陷入了世俗的泥潭。雪梅实在无法理解,更无法自拔,她精心描绘的圣洁的爱情蓝图突然泼上了一盆污水,变得不堪入目,惨不忍睹了。连象牙塔里的程进都变得那么俗不可耐,甚至设套骗取她的爱情,她还能相信谁?想起妈妈一次次问自己,程进是刘万里的表弟吗?自己还振振有词地反驳妈妈。想起姐姐对程进的前倨后恭,自己还以为姐姐受到了她爱情的感化。没想到,他们都从各自的利益出发,把自己当做谋取升迁和家庭荣耀的筹码。也是自己瞎了眼,昏了头,怎么会那么轻易地相信程进的鬼话。只相信自己的情感不会掺杂使假,怎么能相信别人没有私心呢?此时的雪梅浮想联翩,百感交集,她取下耳麦,怔怔地坐在电脑前,默默地流泪。程进一次次呼唤她,她坐在那里泪眼婆娑地看着电脑里的程进。
电脑里的程进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雪梅突然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伸出戴着桃佛的那只手给程进看,那一串桃佛早已被雪梅的体温润泽得光彩夺目。雪梅取下桃佛手镯,一颗一颗数着,一圈一圈转着。但和任何一次向程进表达爱意不同的是,雪梅的眼神多了仇恨,多了轻蔑。她从抽屉里拿出剪刀,一下剪断了串起桃佛的绳索,咚咚咚,桃佛一颗颗散落在桌子上,有几颗还跳到了地板上。桃佛散落的声音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但却深深刺痛了远在万里之外的程进的心。
程进听不到雪梅的话语,只用肢体语言在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时而双手抱拳在胸口表达痛心,时而击打自己的太阳穴表达后悔,最后居然痛哭流涕了:“雪梅啊,咱们苦苦经营的情感难道就像桃佛一样不可收拾了吗?”
“是的,因为它失去了串起它的人性,它只能坠落风尘。”雪梅终于回答了程进。
程进在电脑里狂吼:“不,本来我们的感情就是纯洁的,一刻也没有受到亵渎。雪梅,你想过没有,那个早已存在的关系本来就在那里,无论你承认还是不承认,它都是客观存在。你什么时候都没有把地位财富和门第作为爱情的条件,而我任何时候也没有拿它当做博取你好感的筹码。难道你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吗?难道说我们之间的爱情还不够纯洁吗?如果你连我和刘万里这点关系都不能容忍的话,我相信,你再也找不到比和我之间更纯洁的感情了。因为你是一个官员。”
雪梅歇斯底里地回答:“你又在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有了那层关系,今后我们不可能幸福快乐的。”
程进说:“傻女子,等你到了美国,那层关系对我们还会有意义吗?”
雪梅根本听不进去程进的劝说,她又从抽屉里拿出手钳,对准面前的一颗桃佛砸下去。啪,那颗罗汉桃佛粉身碎骨了,碎屑溅得到处都是,雪梅心里一阵疼痛。她又把桌角的一颗桃佛拾过来,先放在眼前看了看,是一个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雪梅曾经多少次把玩过这个桃佛,无数次地默诵着那副对联:笑口常开,笑一切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然而,自己现在变成了可笑之人,却怎能容得下受人蒙骗的难容之事呢?雪梅愤然举起了手钳。
“住手!”程进在电脑里大吼一声,同时伸出一只大手在雪梅面前,试图抢走桃佛。但即使他手伸得再长,也抢不走桃佛。他的手定格在电脑屏幕上,因为雪梅关闭了视屏聊天。透过指缝,还可以看见他那双恐惧的眼神。
“砰”,几乎同时,雪梅的门被撞开。雪梅扭头一看,发现姐姐雪荣接着手机走进来,从身后夺下雪梅手里的手钳:“雪梅你疯了!”
原来,远在美国的程进刚才一边与雪梅聊天,一边给雪荣打手机,求她赶快起床劝劝雪梅。平时俩人甜甜蜜蜜的时候,程进从来没打过雪荣电话,现在两人翻脸了,抓瞎了,求到雪荣了。雪荣在手机里还责怪了程进几句,程进忍住,还是哀求姐姐力挽狂澜,成全他和雪梅的恋情。不然,他打算请表哥刘万里出面调停,雪荣一听,感觉问题严重,立即跑过来制止妹妹。
雪梅转过脸冲姐姐吼:“我疯了!我就是疯了!你们都没疯,你们合伙蒙骗我。你们没疯,你们都知道捞取政治资本,就我不知道。你们都想升官发财,就我不知道。你们都想幸福快乐,就我不知道。因此,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你们统统都别再理我,别再拿我当枪使。”
按照雪荣脾气,哪能受妹妹的奚落,但是,此时的雪荣却特别理智,特别有耐心。她蹲下去,把地板上的桃佛一颗颗捡起来,放在雪梅的面前。
雪梅吼完,眼睛直直地瞪着面前的大肚弥勒佛。突然,她举起拳头砸向那颗桃佛。由于用力过猛,桃佛没有砸坏,反而把手砸得痛不可忍。雪梅又把那个坚硬的桃佛送进嘴里咬,咔叭,大肚弥勒佛的肚子炸开了。
雪荣夺下妹妹手中的桃佛,连同桌上的桃佛一起,抢抓起来,装进一个袋子,拎在手上。坐到妹妹侧面的椅子上,看着妹妹悲愤交加的脸说:“不是我说你,雪梅,你真不懂事。你说那些话哪句不像刀子在戳我的心啊!我和妈妈,还有程进,哪个在蒙骗你的?你一直奉行不受政治婚姻伤害。不错,你是从我身上吸取的教训,我受到父母包办的政治婚姻伤害,而且差点毁了我。可是你想过没有,别说你是一个堂堂的领导干部,整天生活在政治生活里,每时每刻都脱离不掉政治。上班工作,你要听上级的吧?讲话,你要讲得跟你的身份相符吧?陪客喝酒吃饭,你要找准位置吧?就是睡觉想事情,你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想。你说哪里能摆脱政治的影响?没有。即使你是平民百姓,你也无法绝世独立。”
雪梅问:“那我这辈子就不可能有自己的幸福快乐吗?”
“谁说你没有幸福快乐?恰恰相反,你拥有的政治地位和政治资本,整天享受着政治生活,你是一个有政治生命的人,所以你才有了那些没有政治生命的人羡慕和嫉妒的幸福快乐。幸福快乐是什么?是富足,是衣食无忧,是高人一等,是手握大权,是为所欲为。没有这些,何谈幸福快乐?而这些都是政治带来的,你却偏偏把政治当做幸福快乐的敌人,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幸福快乐。这是非常错误的,也是非常危险的。”雪荣渐渐占了上风。
雪梅怔在那里,一声不吭。
雪荣继续循循善诱:“你想过没有,咱们姐妹不是背靠刘万里这棵大树能有今天吗?我们是刘万里在运河市改革创新的真正受益者,是最大的赢家。王启明,可以说是个政治流氓,跟刘万里作对,结果怎样?猪狗不如。唐家茂算是能人了吧,跟刘万里较劲,结果又怎么样?我说句话撂在这儿,早晚唐家茂吃亏,起码在运河市别想当上书记。还有许多没有政治敏感性的人,都让刘万里扔到一边去了。你扪心问问自己,咱们姐妹是三头六臂,还是比别人多出什么,不就是因为得到刘万里的赏识吗!程进是刘万里表弟,亲上加亲,多好的事情啊!”
“我不愿听,我不愿听!”雪梅双手捂住耳朵,摇晃着头。
雪荣说:“你不愿听我也得说。你以为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你爱上程进,是因为他是博士,他有学问,哪一种爱没有理由?没有附加条件?你为什么不去爱一个街头犀利哥,你为什么不去爱一个农民工,你为什么不去爱一个比你更低的官员,因为你感觉他们不配你爱。你要爱一个真正爱你的人,而爱你的人是要有爱的能力和爱的条件的。什么人才有能力才有条件爱你?当然要么是地位显赫的官员,要么是前途光明的学者。你心仪的程进尽管是个做学问的人,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是吃得人间烟火的,他爱你未尝没有攀龙附凤的意思。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雪梅目光坚毅地看着电脑上程进定格的手说:“他要是那么想,我就断了他的念头。”
雪荣急了:“千万不能啊,雪梅!你答应我,千万不能跟程进拜拜。你一跟他拜拜,我考察过了也可能作废,你出国培训也可能泡汤。为了咱俩的政治前途,为了全家的幸福安康,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他能这么欺骗我,就能欺骗我一辈子。我为什么要嫁给一个骗子?我就是要跟他分手!哪怕打一辈子光棍,我也不能受人欺骗!”雪梅重新打开视屏聊天,戴上耳麦,想把这个决定正式告诉程进。
电脑上程进的定格大手消失了,出现一个活动着的程进。
雪荣眼疾手快,伸手摁了电脑电源。啪,电脑突然黑屏。
雪梅跺脚:“姐,你想干什么?”
雪荣眼泪涔涔地说:“你说我想干什么!你再这么不知好歹,我马上喊妈妈来。噢,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是不是?你当副市长就翅膀硬了?你以为那副市长就是你一张试卷考上的?就是你比别人多了三头六臂?你知道我和妈妈背后为你做了多少工作,花了多少钱吗?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哪个当官不是历经千辛万苦、苦心经营的结果?你当官付出多少?你当然不知道。噢,你现在出息了,家里需要你,姐姐需要你,你就认为别人合伙欺骗你。你说你对得起妈对得起我吗!”说着,雪荣哭出声来了。
“你们深更半夜怎么还不睡呀?”陆爱侠披衣走进雪梅房间,一看姐妹俩斗鸡似的,谁也不理谁,就揪心起来:“这是怎么了?”
雪荣把装着散掉桃佛的袋子送到妈妈面前。陆爱侠一把抓过去,大吃一惊:“雪梅呀,这是怎么回事?”
雪梅拒不回答。
雪荣替她回答,并且把自己对雪梅说的道理学了一遍。
陆爱侠拍腿打巴掌说:“雪梅,你可不能抛下妈和你姐不管啊!”说完坐在地板上大哭,边哭边数落。
雪荣也挪坐到地板上,抱着妈妈一起哭。
又来了!烦死人了!雪梅拔腿离开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