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反目,向谁说理去?雪荣可以恶人先告状,直接找刘万里汇报,雪梅不干,刘万里再有权,对丁家再有恩,姐妹不和的事情也不能捅到他那里去。亲不过嫡呀!姐妹今后还怎么见面?还怎么相处?雪梅痛苦着、犹豫着,但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雪梅也想过要杀杀姐姐的威风,她完全有这个手段和条件。一个副市长摆不平一个局长,岂不是笑话?但是,那样有什么好呢?最后无论谁胜谁负,都只能让别人看笑话,结果都只能两败俱伤,雪梅再次选择了隐忍。
程进连运河市官场的皮毛还没摸到,就亲眼目睹她们姐妹俩吵架,吓得不轻。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奶头吊大的姐妹俩仅仅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就闹得不可开交。再到雪梅跟前接受任务,程进居然发现雪梅特别可怜。雪梅依然动不动就拿他出气,冲他发火,挑他毛病。此前,程进都做好反击雪梅的准备了,甚至在心里都模拟过跟雪梅翻脸的情景和后果。但是,通过亲历的几件事情,程进似乎终于理解雪梅了,特别是看到雪梅戴着他送的桃佛手镯,程进心里美滋滋甜蜜蜜的。
“丁市长,如果你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你会开心高兴,你就天天冲我发火吧。”面对雪梅的又一次指责,程进受罪鬼似的选择当雪梅的出气筒。
雪梅有点歇斯底里地咆哮:“我看到你就想发火,一点儿也不开心高兴。我就纳闷了,你到现在也没回答我,官场这么肮脏,你干吗要向官场里钻?还有,我一次次冲你发火,你干吗不发火?你是不屑理睬我是不是?你是不是有血性的男人?”
程进笑了笑,还是没有回答雪梅,更没有冲雪梅发火。
“你笑?你为什么笑?你感觉我可笑吗?你拿我的痛苦当笑话是不是?”雪梅像喝醉酒似的敏感。
程进就不笑了。他不敢笑了,也没什么好笑的了。本来以为可以为雪梅分忧的,结果雪梅死死踩住他的尾巴,总是责问他为什么往官场里钻。他最不愿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他还想问问雪梅呢,你为什么一根筋似的总是问这一个问题。但是程进没有问,他知道雪梅有一肚子话会劈头盖脸砸向他,他只能选择离开。
下午下班前,程进诚惶诚恐地约雪梅:“丁市长,晚上请你到酒吧里坐坐,可以吗?”
“哟,好啊,程秘书长请客,什么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雪梅欣然应允。
晚上,雪梅辞去应酬,赶到酒吧,程进已经准备好了酒菜。雪梅没有多少朋友,很少出入酒吧。听着曼妙的背景音乐,享受喧哗过后的宁静,她突然感觉世上还有如此美妙的地方,气氛很好,心情很好,美酒很好。她抖掉身份标签,开始享受平等自由和浪漫温馨。
“有什么想说的,说吧。”雪梅看着程进,妩媚地说。已经不是天真浪漫的年龄了,但是,浪漫是女人骨子里渴望的,雪梅把戴在袖子里的桃佛手镯取下来,数念珠似的一颗一颗地转着数起来。
程进本来怵着雪梅,心里啪啪打鼓,当他看到雪梅数桃佛时,胆子便大了起来:“我想请丁市长帮我拿个主意——我到运河来挂职转眼快一年了,通知我明天去组织部谈话,我估计,即将面临着去留的选择。请问丁市长,我是留下来当官呢,还是继续去做学问?”
雪梅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态度一直没变,做你的学问,比当多大官都好!”
程进思考一会儿说:“我一到运河来,可以说是踌躇满志,决心要在官场上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我知道,我喜欢安静,喜欢过简单生活,喜欢钻牛角尖想一些也许是不切实际的问题,不是一块当官的料。但是,当听说凭着一个博士学位一下就可以当到副处级领导干部时,我把自己这些毛病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没吃过猪难道没看过猪走?谁都不是从娘胎里蹦出来就会当官的。我相信凭着我的聪明,我会当一个好官的。事实上,当官真好。我爸听说我当了县处级干部,死活不相信,说我家祖坟肯定冒烟了,同学也非常羡慕我。但是,快一年下来,我发现,特别是从你的身上发现,当官更不容易。”
雪梅笑了:“是因为挨我训太多才认识到当官不容易的吗?”
程进也笑了笑说:“不全是。我看你天天处理那些棘手的问题,不是为人作嫁,就是帮人擦屁股,烦死了。特别是那份传单,往你和丁局长身上泼污水,我当时看着就不寒而栗。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运河市的政坛暗流涌动,早晚有一天会浊浪滔天。我想,你要是当初还在中学教书,肯定是很受学生爱戴的优秀老师,哪里会被人污辱陷害呢!”
雪梅低下头:“你也看到那份传单了?”
“嗯。”
“你相信传单上说的都是真的吗?”
程进似是而非地摇摇头。
“你还在怀疑?”
程进没有正面回答:“官场太险恶了。简直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六亲不认、冷酷无情,只有权力的你争我夺、责任的推来搡去、关系的紧紧张张,难怪知识分子都远离污浊的官场。丁市长,这一年我连官场的门还没真正跨进去呢,但是,我真的怕了,我烦了,我决定退缩了。”
雪梅长叹一声:“悟到这么多,好啊!我早就说过,清清静静做你的学问多好,何必趟官场这池浊水呢?官场就是一个大染缸呀,再好的人跳进来都面目全非了!你看官场上到处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平时坐在主席台上人模狗样的,背地里肮脏得很。再软的心,一进官场就包裹上一层厚厚的硬壳,变得又硬又黑,哪里还有亲情、真情、感情、爱情啊!我误入官场这些年来,除了身心疲惫,心灵千疮百孔,除了生活比当老师方便一点,我得到了什么?两手空空!有时想想我只能躲在自己的天地里以泪洗面啊!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喜不能笑,悲不能哭。深不得,浅不得,进不得,退不得。活得那叫一个累呀!因此,一看到你一个青年学者一头闯进官场,还想放弃学业,我真气得快疯掉了。今天听到你退缩了,非常好!我非常高兴,非常赞同,非常支持!”
“因为你是好人,所以还有痛苦。我看官场上更多的人是麻木不仁。”程进恭维雪梅。
雪梅不想再挖自己的痛处,端起面前的红酒杯说:“不说这些了,来,干一杯!”雪梅先干了那杯红酒。
程进跟着喝下自己的杯中酒。
于是两人没有身份之分,没有等级观念,信马由缰地聊着各自的人生经历和感受。宁静朦胧的二人世界,倾听着彼此的倾诉,程进感受到一个女干部的艰辛。即将分手的男女同事,倾诉着彼此的心曲,雪梅感受到一个青年学者的才华。当程进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时,他用夸张的动作猛地扑向雪梅,像猛虎扑向一只羔羊,但其实那不过是想逮住雪梅的一只手抱在自己怀里。雪梅浑身一颤,避开程进滚烫的目光。此时,滔滔不绝的倾诉戛然断流,彼此只像一条裸露的河床,渴望着暴风雨般的激情奔涌。听,冰山雪水的叮叮咚咚,草原溪流的淙淙潺潺,壶口瀑布的狮吼雷鸣。他们渴望着奔向大海那宽广无垠和蔚蓝宁静。但是,程进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激情堵塞了语言通道,什么也说不出来,而雪梅半途就迅速平复了自己的汹涌,抽出手去问了一句:“你的论文出版了吗,赠送我一本学一学。”
程进还抱着双手陶醉,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两手空空:“你不给写序,我就没急着出。”
雪梅突然提包站起来:“好,现在我答应给你写序。”
走出酒吧,雪梅陪着程进往回走。程进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感谢雪梅的调教,不然他还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感激雪梅的灌输,不然他还以为自己是块当官的料。感谢雪梅的真诚帮助,不然他会把学业荒废掉了。雪梅感觉走在程进身边非常安全,非常温暖,也非常开心,她在内心里一次次问自己:“你爱上这个男人了吗?”
在组织部长谈话时,程进表示还是回到高校做自己的学问。
部长问:“为什么?”
程进笑了笑,只说了句:“我不适合当官。”
挂职博士选择离开运河的人不多,大多数选择留下来当官了。这是刘万里最愿意看到的。起码说明他学而优则仕的决策是英明的。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程进等人为什么会选择继续做学问。是运河的政治环境不好吗?是挂职期间受人刁难吗?是自己的个性不适合从政吗?刘万里亲自找程进谈话,打电话约程进到他的宿舍去。
“我选你来挂职,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刘万里看都没看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程进。
程进小学生似的回答:“理解,想培养我。”
“理解就好。这一年来工作得怎么样啊!”
“表哥,我听你的话,一直夹起尾巴做人,认认真真做事,协助丁市长做了一些协调性的工作。从来没向人透露过我是你的表弟。”
刘万里相信程进的话。但其实刘万里心里明镜似的,他的政敌唐家茂早就把程进和他的关系理清楚了。程进像捏在唐家茂手里的一张牌,什么时候打出来,刘万里心里没底。打出来可能不一定置刘万里于死地,但起码影响到刘万里的政治前途。程进在运河市继续待下去,这张牌就一直捏在唐家茂手里,一旦离开,刘万里就解除了这个威胁。因此,刘万里非常矛盾,想把程进拉进官场,又害怕影响到自己。总之,从刘万里掌握的信息,程进在近一年挂职里的表现,还是令刘万里非常失望的。
“你感觉丁市长这人怎么样?”刘万里斜眼看着程进。
程进笑了笑:“是个好人,有思想,有灵魂,但我感觉她和我一样,不适合当官。”
“哦,为什么?”
“脸不厚、心不毒、嘴不甜,当官也是活受罪。”
刘万里大笑:“你懂什么官场!丁市长好坏不说,政治立场坚定,勤奋工作,没有不良爱好,欲望不多,恰恰是一块当官的料。她是一个既想做好人、又想当好官、更想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女人啊!但是,难啊!她对你怎么样啊?”
程进莫名其妙回答:“挺好的。”
“那就好。你对她也挺好的?”
“嗯。”
“那你们有没有建立感情?哦,我的意思是,你们俩有没有建立恋爱关系。我当初安排你跟丁市长做副秘书长可是想撮合你们俩的啊!”
程进吃了一惊,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似乎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刘万里用手点程进头:“你呀,书呆子!猫见鲜鱼不下嘴,还等着鲜鱼蹦到你嘴里。说不定她就等着你张嘴呢。”
程进脸红脖子粗了:“不可能。”
刘万里沉默一会儿又问:“我听说你不打算继续在运河干,还想去做学问,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丁雪梅的想法?”
“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想来想去,我这人不适合当官。与其活受罪,还不如回去做我的研究。”
“不后悔?”
“不后悔。”
刘万里挥挥手:“那你走吧。”
有刘万里的话在耳边回响,程进把论文集送给雪梅时,没等开口脸就红了。
如果说雪梅接受了程进的桃佛手镯,并且接受了他的一次约会,程进对雪梅心存幻想,那么,后来听了刘万里撮合他们恋爱的话以后,程进就更加有点迫不及待了。但是,雪梅似乎还是那么冷静、那么沉稳,那么像一尊菩萨般令他敬而远之。他们似乎都不应当是这样欲语还休的年龄、但恰恰相反由于他们经历得太多,又都是有地位和身份的人,才如此心潮澎湃,却又如此矜持。程进辗转反侧一夜,模拟过把论文集送给雪梅时的情景,拥抱、接吻,甚至上床。但是,一旦站在雪梅面前,程进一肚子甜言蜜语全吓跑了,留下的只有脸红。
雪梅塞进包里问:“还有事吗?”
程进闪烁其词:“哦,没有了。”
雪梅说:“序言容我慢慢看,慢慢写。”
程进表态:“不急。”
程进即将离开运河,雪梅不再安排他的工作。
雪梅抽空阅读程进的论文集,发现程进很有思想,对许多经济管理方面的见识,比雪梅看过的管理学教材更生动、更有操作性和指导性。但是,她该如何写好序言呢?
程进离开运河的日子敲定了。
雪梅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她组织分管部门为程进送行,唯独不安排环保局。当然,雪荣根本瞧不起程进,从来也没打算给程进送行。送行就是喝酒,一年时间很短,但程进还是感慨万千,每次喝酒都来者不拒。
经过一年的锻炼,程进的酒量突飞猛进。
但只要雪梅在场,雪梅都不让程进喝酒。“把程博士的脑子喝坏了,中国少了一个著名学者,你能承担得起责任!”雪梅总是半开玩笑地阻止别人敬酒。
程进临走这天,向雪梅要的QQ号和邮箱。
雪梅给了他一张名片,但雪梅的名片上只有办公室号码,没有手机号和QQ号。雪梅又从程进手里把名片要回去,用笔在名片背面写上了自己的QQ号和邮箱。“我很少聊天,你加我为好友一定要说明你是程进,不然我不加你。”
“我的序言什么时候写好?”程进惦记着,看雪梅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期待。
“哦,论文我全看完了,有的精彩段落我也记下来了,书稿你先带着,序言我会尽快交给你的。”
程进有点恋恋不舍,眼泪涔涔地说:“丁市长,这一年来跟你学到了许多东西,从做人到工作,胜读十年书。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雪梅握着程进冰冷的瘦手,笑着说:“我脾气不好,总训你。但愿你别往心里去,我那都是为你好的。同事是缘,后会有期。”
程进哽咽无语,转身快步离开雪梅。
不久,刘万里给雪梅又配了一个新的副秘书长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