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进走了,雪梅却没什么事。想起刘万里一再提起的让她从博士中挑一个如意郎君,难道程进是刘万里刻意安排到她身边的?别说她无意从中挑选,即使有意挑选,程进能称心如意吗?雪梅兀自笑了笑,哼哼,简直笑话。这帮官迷书呆子,不栽跟头,不撞得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不知怎么回事,雪梅对程进一上来就有点反感和排斥。
正如雪梅想像的那样,程进的确是刘万里有意安排在她身边的博士钻石王老五。不仅如此,程进还是刘万里的表弟。当然,这是后话。
政府工作没有实习期,容不得刨根问底。程进在对秘书长角色定位缺乏了解的情况下就一下子融入雪梅的分管工作,谈何容易?
雪梅当然知道要给程进一段时间适应,研究事情都叫程进参加。但是程进从小不成驴,长大还是驴驹子,即使读到博士,也还是官场的门外汉,一张嘴说话就听出他肚子里没货。于是,雪梅就蹙眉头。
雪梅非常奇怪,对程进越反感又越有兴趣,越有兴趣又越反感。因为程进对政府运行规矩没有一点概念,甚至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就这种人还削尖了脑袋往官场里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不是当官的料。金子放错地方也只能是废物,博士在学术领域可能叱咤风云,可一旦进入官场就会见怪出丑了。在雪梅眼里,程进和她刚刚考上副县长一样,冒冒失失,毛毛糙糙,可笑至极。程进说出的想法,在雪梅看来,不是拾人牙慧的小儿科,就是异想天开的乌托邦,雪梅一听就烦。那么大年龄的博士,怎么想法那么幼稚呢?雪梅严厉批评程进,还好,程进自尊心挺强,但脸皮却有城墙根那么厚,无论雪梅怎么批评,程进都承受得住。
没几天,雪梅交给程进第一个任务,程进就玩砸掉了,结果被雪梅训得一塌糊涂。
雪梅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拼酒。
给程进正式接风时,雪梅动员秘书敬酒。程进滴酒不沾,把酒杯藏起来了。雪梅顿时脸子撂了下来,旁敲侧击教训程进:“程秘书长,你和秘书都是我的身边人,是我的工作助手,更是我的挡风墙、急先锋。你不是想当官吗?当官,一方面,工作要拿得起放得下,另一方面,还要学会喝酒。必要时要学会拼酒。”
程进说:“丁市长,饮食不可同语。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你总不能强人所难吧,我可从来就不喝酒的。说得难听一点,我的家传就不喝酒。因为喝酒不利于身体健康。”
这话听了怎么那么别扭!雪梅开始生气,但还一本正经说:“就你博士知道健康重要,别人都是傻子痴子疯子?官场上谁没你聪明?哪个男人在官场上拼杀不拼酒。今天你初来乍到,我饶了你,关键时刻你就是死了,也得给我喝!”
程进鼻子里哼了哼,凭他的学者拧劲,根本不相信雪梅会对他怎么样。即使对他歇斯底里,他那副傲骨也不会任雪梅摆布的。
雪梅的话撂在那儿,但不是儿戏。第二天,雪梅就接待一批客人,由程进作陪。程进还想向后缩,听说陪客人喝酒,程进心底发怵,向着雪梅手捂肚子,龇牙咧嘴说肚子疼,要请假。雪梅没给他好脸子,严厉正告他:“别跟我装猫变狗的,这是工作,懂吗?”
程进捏鼻吃苦瓜,跟着雪梅去了酒店。从小到大,程进没喝过几次酒。在大学里,也不是没人喝酒,但程进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从不喝酒。而如今走上官场,不喝酒似乎就过不了第一关。眼下坐在酒场上,雪梅不喝酒,没人计较,程进再不喝酒,那就等于主人没诚心。主不央,客不饮。有雪梅接风时的话在心里,程进当然不敢说什么,只得与客人保持一致,斟一杯白酒看在面前。客人来自邻市,都是酒坛高手,带队的副市长是雪梅在一次短训班上的同学,更是酒中仙。雪梅知道自己陪不好同学,同学也很给面子,让雪梅以水代酒,他喝多少杯酒,雪梅喝多少杯水。就这样,雪梅都受不了了。
雪梅示意程进往前冲。
但程进像抱窝的兔子,两眼要么看着客人谈笑风生,要么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对雪梅示意的眼神无动于衷。
酒场如战场,主人实力不足,客人当然猖狂反扑。突然,客人反客为主,由雪梅的同学挑头,发起第一轮进攻,主动敬程进的酒。
程进举杯表示歉意:“对不起,不能喝酒,你随意!”
雪梅瞪大眼睛看着程进,第一次警告他:“程秘书长,客人随意不随意,那是客人的事情,咱们可不能叫客人随意啊!这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啊!难道一个博士连这一点都没学过?我跟你怎么说的?”
程进自尊心受到伤害。是啊,博士博士,博学之士,怎么能连起码的待客之道都不懂呢?程进不是不懂,真的是见酒胆寒,他没有回答雪梅,更没有强词夺理。酒场哪有理讲?他依然不瞅眼色,节节败退,疲于应付。结果被动挨打,让人瞧不起。
不多会儿,客人孤独求败,感觉没劲,只能自相残杀,自娱自乐。他们抛开雪梅和程进,相互频频举杯,边喝边聊,好不起劲。
雪梅瞅空冲程进递眼色,叫他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死死咬住她的同学。程进依然按兵不动。她估计程进没理解她的意思,其实,程进早理解了。但程进脸上快拧得下一江水来,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嘴角一撇,意思是:我无能为力了。
“啪,”雪梅猛拍一下酒桌,吓得热闹的气氛一下冷了下来:“程进,就你的命值钱是不是?你看看在座哪个不比你的职务高,哪个没你的年龄大!人家都不怕死,就你怕死!你要是再这么不架势,我明天就找刘书记调走你!别丢人现眼在官场上瞎混!官场不需要你这样的窝囊废!”
当着客人的面剥了部下的脸皮,在雪梅还是第一次。但是,雪梅实在受不了才这么做的。她心里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好好的学问不做,来当什么受罪副秘书长,真是官迷心窍!就那副熊样,还指望在官场上飞黄腾达?就那副笨嘴拙腮,还自以为了不起?就那副自命清高,还可能与人打成一片?雪梅就是想让程进瞧瞧,当官没那么容易,当官就得受气,就得往自己肚子里灌辣水,甚至就得往死里冲。可是,程进能吗?程进你不是个窝囊废又是什么?有种和客人他们一样享受美酒佳肴啊!雪梅早看出来了,程进的食量很小,猫一样的挑点就撑着了,前墙贴后墙的肚皮即使全用来装酒也盛不了几两。但越是如此,雪梅越要让程进喝酒。她要让程进知道,不喝酒就别想在官场上混。
程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角都抽搐了,眼睛躲躲闪闪地看一会儿雪梅,看一会儿客人。既想发火,又想迁就,既想拂手而去,又想滔滔辩论。但他似乎都做不到,最后还是变成一副祈求,双手抱拳冲着雪梅说:“丁市长,你就饶了我吧,喝酒真的要我的命啊!”
“不行!喝死我偿命!”雪梅拉下脸子不依不饶。
雪梅同学在一旁火上浇油,手指他自己的跟班秘书长说:“你们跟我要是这样当逃兵,我早就一枪崩了你们!”
雪梅说:“程秘书长,你听到没有?”
程进回答:“听到了。”但是就是不为雪梅卖命。
场面一时冷在那里,主客都等着程进敬酒呢,否则,雪梅脸上挂不住,客人也不好再自娱自乐了。
有一客人拉场:“程秘书长一看就是读书人,哪像我们这些酒囊饭袋。”
雪梅手指程进说:“听到没有。你心目中是不是我的客人都是酒囊饭袋,就你一个是明白人啊?”
程进光亮的额头上渗出汗水:“哪里,我根本没那么想。在座的都是精英,就我一个人是酒囊饭袋,行了吧!”话里明显不服气。
但雪梅还是借坡下驴:“是酒囊饭袋就同流合污吧,别摆出一副清高的架子啦!”
程进挨了批,当众出了丑,又受了雪梅激将,终于犯了读书人的傲劲,一不做二不休地豁出去了。他拿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站起身,夺过身后小姐的酒瓶,咕噜咕噜先把自己的酒碗倒满,又咕噜咕噜给雪梅同学的酒碗里倒满,接着把客人的每个酒碗加满,客人没一个拦他。程进二话没说,端起自己的酒碗一饮而尽,亮出碗底给客人看。
雪梅带头鼓掌。
全场跟着鼓掌。
程进一开戒,客人个个响应,纷纷喝下敬酒。但客人转而猛扑上来,矛头直指程进。程进一扫堂腿扫到客人一片,客人再各人敬他的酒,程进理屈词穷,哪能不喝?结果,你一枪,我一刀,差点把程进千刀万剐了。程进招架不住,当场吐了酒。
雪梅叫等在门外的秘书把程进架下楼,塞进车里送回挂职干部住的周转楼。
一连几天,程进抱着心口,两腿发软,脸色难看,虽然坚持上班,但一班上就趴在桌子上迷糊。
政府工作高速运转,哪里容得下迷糊。雪梅不会过分依赖跟班秘书长工作,但也绝不给程进喘息的机会。雪梅不想参加的会议,安排秘书通知程进代表她参加。雪梅出场的讲话,没程进把关不看。看上去是对程进信任,其实雪梅心里莫名其妙憋着一口气。不摆弄得你淌屎尿裤子,你还以为官场是你读书做学问的书房哩!官场哪里容得下你轻轻松松自自在在享受啊!不把你的心淬得硬邦邦的,不把你的灵魂撕得七零八落的,不把你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还叫官场吗!程进经得住淬火吗?经得住撕扯和玩弄吗?
雪梅不止一次当面嘲笑程进:“什么博士,就是一泡薄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