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市官场又出奇迹了。
刘万里到运河市做市委书记几年来,总能找到新鲜事物吸引人们的眼球。面向全国招考三十个女干部的经验还在全国推广着,刘万里又琢磨起新的创新。这个地方是大学生村官发祥地,那个地方又是上挂干部发源地,运河市怎么能没有新的亮点呢?刘万里有点着急。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连汤都喝不上似的着急。他灵机一动,又想出一招妙棋,直接到高校去挖二十个博士来运河市挂职当领导干部。时间一年。一年以后,想当官的,留下来继续当官,不想当官的,还可以回去做他们的学问。
这个想法听起来有点荒唐。征求唐家茂意见时,唐家茂笑了笑,不敢公然反对,但还是提醒刘万里:“领导干部也是要花成本培养的。拉过一个人来把乌纱帽往头上一戴就当领导干部,不仅不符合组织程序,而且也不敢保证对方是否胜任工作,恐怕要慎重。”
刘万里听不得不同声音,当即撂脸子:“出事由我负责。”
唐家茂脸一红,找个理由离开刘万里。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俩必须经常碰头,但碰头就对面不啃西瓜皮,难免不顶牛。刘万里一手遮天,唐家茂总想有所作为。刘万里要把运河市所有官员和大小事情攥在自己手心里,包括市长唐家茂。唐家茂总想跳出如来佛手心。道不同,不相与谋。俩人虽不能说你死我活,但他们谁也不想见到谁。不是迫不得已,他们之间的沟通要么靠文件批来批去,秘书传来传去,电话打来打去,信息发来发去,真正面谈也不过是捏鼻吃苦瓜的事情。唐家茂挡不住刘万里创新。
接下来,一则消息飞向全球——运河市把博士帽换成乌纱帽!
哇,典型的学而优则仕!消息一出,舆论一片哗然。网上拍砖的、灌水的、撞墙的,好不热闹。但是,刘万里不管那么多,他就是要搅活一池春水,让一些人摸到大鱼。当然,夹带私货,浑水摸鱼的也大有人在。
在新闻发布会上,他面对各路媒体记者说:“在中国,人想活得最有尊严、最有体面、最能耀祖光宗的,靠什么?靠有钱?非也!富而不贵,不可耀祖光宗。靠子孙绵绵?非也!寂寂无名,不可耀祖光宗。对,只有华山一条路——当官。自古学而优则仕。当今学优而不能仕,难道让官场成为近亲繁殖的莽汉武夫的角斗场?公务员逢进必考,本身就是科举制度的一种延续和完善。能够攻读博士学位本身就说明具备了很高的素质,到底是让他们锻炼成长为一方经济社会的组织者重要,还是把他们塞进实验室里一辈子摆弄那些瓶瓶罐罐最后甚至一无所获重要?我认为肯定是把他们培养成领导干部更重要、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因此,我提倡学而优则仕,让运河市成为博士的向往之地,成为博士当官的首选之地!”
有记者问:“坊间有人猜测,刘书记想把自己亲友和同僚正在读博的孩子拉进官场达到子承父业的目的,请问有没有这事?”
一听提问就知道那个女记者是个白痴,哪有提这样低级问题的。许多记者对她侧目,其实,这个记者是一个托儿。她的问题是刘万里事先审核过并作了精心准备的。和时下所有新闻发布会一样,运河市这次关于博士一步到位任副处级领导干部的新闻发布会也经过了周密安排、精心策划和巧妙设计。看上去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提问,其实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而刘万里看上去信口开河的回答也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刘万里手拍胸脯冲着那位女记者回答:“没有。你们可以明查暗访,也可以人肉搜索,查出一个清除一个。查出一个,我这个市委书记引咎辞职。”
善于利用记者工作是刘万里的拿手好戏,再刁钻的记者他都能摆平。别说那些心里记着法律法规和政策条文找典型的书呆子记者,就是那些不拿工资只靠负面报道吓唬地方领导骗钱的所谓记者,刘万里都能交成朋友。因此,到运河市的记者们,来时可能带着主题和兴奋,走时也带着兴奋,但主题却变了。白说成黑,黑说成白,事实仿佛是一个小姑娘,怎么打扮都可以了。
炒得沸沸扬扬的博士当官的决策还像宇宙星云那样遥不可及、变幻莫测,全国就早已知道运河市人事制度改革又先行了一步。
任何一次改革都有受益者,但几乎没人想到,雪梅居然又与刘万里这次人事制度改革有关。至于是不是受益者,一时还难说清楚。
早早知道这一消息的雪梅当然也非常关注这一新生事物。尽管她是刘万里改革的受益者,且对官场上的学历高低与能力水平有自己的看法,但她对真正成为博士的人充满敬意。这些年,她一直想参加学历学习,攻读硕士乃至博士,不是党校那种,也不是高校办的什么研究生班,而是那种直接报考某某导师的硕士博士。但说好听的,她工作太忙,根本没时间,说不好听的,她真的没水平没勇气去报考。加上刘万里有言在先,让她从博士中挑一个对象。雪梅尽管并不真的想从中挑一个对象,但她相信,不管社会上有多少杂音,刘万里挑的这批博士肯定是一批高素质的青年才俊,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一个叫程进的博士第一次走进雪梅的办公室时,雪梅一下就脸红起来了。因为梦中给自己带来身心愉悦的正是一个博士,没想到真的就有一位博士走进自己的真实生活了。
不过,此时的雪梅已经对梦境中的博士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厌恶情绪了,更何况程进和她梦境中高大英俊的博士大相径庭。
那天,政府秘书长把程进带给雪梅,介绍说是配给她的副秘书长。雪梅抬头看程进一眼,正好碰上程进从镜片后面看她的目光,居然有一种那么温和纯净的感觉。
看上去,程进更像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师,长得似有点营养不良。脸是瘦削苍白的,脑门却宽阔发亮,眼睛则又细细小小的。非常明显,面对雪梅这样的美女领导,程进有点激动,可能还有点高傲,但还是不失礼貌地向雪梅深深鞠了一躬说:“请丁市长多关照。”
“哦,大博士,今后我可要多向你学习啊!”雪梅脸一热,红了。雪梅奇怪,从政以来,年纪比她大的,职务比她高的,熟悉的,陌生的,接待起来从容不迫,从来没怵过,怎么面对一个彬彬有礼的白面书生居然有点胆怯、有点心慌、有点紧张了呢?那还用自问吗,分明是那次梦中出现的博士暗合了现实,而现实中的程进看上去那么单薄、那么平凡。雪梅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眼前这个博士与梦境中的博士大相径庭,还是令雪梅有点失望。
程进虽然矜持,却一点儿也不紧张。他像一张白纸,对官场上那套东西除了小说中看到的阴暗面几乎一无所知,对副秘书长的职责定位,特别是如何做好一个女副市长的助手,缺乏认识。不过,他看上去非常好学,他站在雪梅面前时双手一直抱着一个大大厚厚的笔记本,仿佛大学教师的讲义。当雪梅示意他坐下时,他才坐下。
雪梅向程进介绍了自己分管的工作,程进一一记在本子上。雪梅并不想把自己的许多想法和盘托出,却想更多地了解程进:“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程进回答:“经济管理。”
“噢,”雪梅沉吟了一会儿,突然一个问题蹦出来:“做学问不好吗?”
程进笑了笑:“你认为做学问比当官好吗?”
雪梅有点不高兴了,哪有这么与领导对话的。一听就知道程进是个书呆子,没高没低的。当然,雪梅也感觉这个问题有点唐突。面对程进踢回来的皮球,雪梅只好接住回答:“我认为当官没做学问好。”
程进合上笔记本,一手托起腮帮,注视着雪梅,做出在沙龙里一副自由平等探讨学问的样子,兴味盎然地问:“嗯,这有意思。我们都认为当官比做学问好,丁市长却跟我们的观点恰恰相反。丁市长,我认为刘万里书记说得非常正确,学而优则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否则学优而不能仕,那把各级政权交给一帮不学无术的人,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学优而不能仕,那对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比如我自己,青灯白日苦熬了二十多年,可以说,我是我所研究领域里最年轻最有成就的学者。但是,即使我活到八十岁,现在快一半的岁月都过去了,而我得到了什么呢?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车,你说我活得有什么劲!丁市长,这些问题在你大概早就不存在了吧?”
雪梅承认:“是的。我比你是有许多方便之处,但是,你要是为追求这些东西活着,恕我直言,那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程进苍白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连脖子都红得暴出一层鸡皮疙瘩,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特强的人。因为,雪梅的话无异于骂他是猪狗。他哪里会是只为物质而活的人呢?即使是也不会承认。他更不相信一个年轻的女副市长会有比博士更高的品质和追求:“我倒要听听丁市长的高论了。”
雪梅心烦,挥挥手:“我还有事,你先去熟悉熟悉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