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先体现在一些综述性的文字,如文学史或文学思潮史这一类的著述中。在这一时期出现的田汉的(俄罗斯文学思潮之一瞥)(1919)、郑振铎的《俄国文学史略》(1924)、蒋光慈和瞿秋白的《俄罗斯文学》(1927)等著述中均有关于托尔斯泰的评述。这些著述对托尔斯泰的生平和创作一般均点到为止,不作大段的铺陈,叙述要言不烦。当然,作者对托尔斯泰认识上的差异还是存在的。如同样谈《战争与和平》中的主人公,郑本称"乃是一个朴呐的农人白拉顿(即普拉东)",而毫不提及彼埃尔、安德烈、娜达莎这些人及其命运。而瞿本写的是"最可注意的便是这小说里的"幻想的哲学家"彼埃尔"。显然,郑本编译成分较多些,有些重要的作品作者本人尚未接触,故出现了一些不应有的错误。而瞿秋白本人通晓俄语,因此论述的准确性就比较强。
关于托尔斯泰的文字更多的是刊物上发表的专题性文章。值得钾提的有:沈雁冰的《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文学家的托尔斯泰》和《托尔思泰的文学》、天贶的《宗教改革伟人托尔斯泰之与马丁路德》、蒋梦麟的《托尔斯泰人生观》、陈复光的《托尔斯泰之人生观》、耿济之的《托尔斯泰的哲学》和《译<黑暗之势力>以后》、瞿秋白的《托尔斯泰的妇女观》、杨拴的《托尔斯泰与科学》、松山的《托尔斯泰与鲍尔希维主义》、张闻天的《托尔斯泰的艺术观》、薇生的《托尔斯泰的家庭观及妇女观》、佛航的《托尔斯泰的<复活>》、顾仲起的《托尔斯泰<活尸>漫谈》、刘大杰的《托尔斯泰的教育观》、甘蛰仙的《中国之托尔斯泰》、鲁迅的《<奔流>编校后记(七)》和顾均正的《托尔斯泰童话论》等。
上述文章尽管角度不同,但对托尔斯泰评价都比较高。耿济之在《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中关于托尔斯泰的一段话是有代表性的,他认为厂托尔斯泰富有伟大之天才,至高之独创性,不为旧说惯例所抱、运用其高超之哲学思想于文学作品中,以灌输于一般人民。他是俄国的国魂,他是俄国人民的代表,从他起我们才实认俄国文学是人生的文学,是世界的文学。"一些专论性的文章谈得也比较深入。如张闻天的文章对托尔斯泰的艺术观作了全面的介绍;瞿秋白的文章从妇女的职业、贞操和婚姻三个方面较系统地阐述了托尔斯泰的妇女观,认为托尔斯泰的妇女观基于他的哲学观和宗教观。
沈雁冰(茅盾)的几篇文章发表时间较早,涉及面也较广,尤其是《托尔斯泰与今日之俄罗斯》一文较为全面地分析了托尔斯泰的生平、思想和创作。作者认为:俄国文学在最近几十年里"文豪踵起,高俄国文学之位置,转世界文艺之视听。休哉盛矣!而此惟托尔斯泰发其端";俄国文学"譬犹群峰竞秀,托尔斯泰为其最高峰也。而其他文豪则环峙而与之相对之群峰也";"谓近代文人得荷马之真趣者,惟托尔斯泰,其谁日不然?"同时,作者由托尔斯泰谈及了俄国文学的特点及影响。他认为:俄国文学有与社会人生相联系的"富于同情"的特色:"彼处于全球最专制之政府之下,逼压之烈,有如炉火,平日所见,社会之恶现象,所忍受者,切肤之痛苦。故其发为文字,沉痛恳挚;于人生之究竟,看得极为透彻。其悲天悯人之念,恫矜在抱之心,并世界文学界,殆莫能与之并也。"文章除了在"托尔斯泰主义"等章节中论及了托尔斯泰的思想外,还在最后一节"托尔斯泰之势力"中从六个方面,即"社会公平"、"非战争将和平"、""体刑"与"罚金"之批评"、"社会而且之清洁"、"简单生活"和"艺术之意见",谈到了托尔斯泰的思想将对20世纪人类社会产生的影响。作者在文中的这些评价也是当时相当一部分人的共识。中国学界的目光过去大部分集中在英法等国文学上,而这时已逐渐更多地移向了"自出新理"的为人生的俄国文学,这一点从上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茅盾在文中将托尔斯泰与俄国革命相联系(称其为"最初之动力"),并对"澎湃动荡"的布尔什维克革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其实由作家介绍而及俄国革命的意图,作者在文章开头的"大纲"中已经言明:"提示本篇之大纲。曰:托尔斯泰及俄国文学、托尔斯泰生平及著作、托尔斯泰左右人心之势力。缘此三纲,依次叙述。读者作俄国文学略史观可也,作托尔斯泰传观可也,作俄国革命原因观亦无不可。"这篇文章虽属一般介绍性的文字,内容尚欠深入,提法也有不尽妥当之处,但是从中仍可以见到,与十月革命对中国社会的深刻影响相伴随,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在"五四"前夕已经开始日益清晰地显示出来。
甘蛰仙的《中国之托尔斯泰》一文也很有特色。文章比较长,有三万多字。作者从若干个角度对托尔斯泰与陶渊明作了比较。将托、陶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倒是早有人在。曾就读于圣彼得堡大学的中国人张叔严,在本世纪初拜见托尔斯泰时,见到过托氏"躬自耕作"的情形。后他将陶渊明的田居诗译成俄文送给托尔斯泰,并认为托氏的言行"绝类中节(即陶渊明)先生,惟托氏之主义更为激烈耳"。不过,对这两位作家进行扎实的比较研究的,还是以甘蛰仙的文章为先。甘文虽属A与B比较的模式,但因作者对托、陶两人,特别是对陶渊明有深刻的了解,又很注意问题的可比性,因此读后也颇能给人以启发。全文分十二节,论述的重点放在陶渊明身上。
文章从地域、性情、品格、嗜好、思想、艺术、境遇等方面对两位作家作了颇有趣味的比较,如关于两人的"艺术观"(及其在创作中的体现)的比较。作者认为,托、陶在这方面有不少相类似的地方。择其要点而言:其一,两人都追求真的艺术,而非难唯美的艺术论者;其二,两人创作中都具平民精神,陶氏作品中尤带农民生活的色彩;其三,两人都认为真艺术的要素在于情感,尤其是作家本人所受感染的情感;其四,两人的创作中都含自传色彩,虽然托氏的表现形式要复杂得多;其五,两人都以极明确的方式在创作中传达"爱"的思想;其六,两人都亲近自然,托氏的"回归自然"与陶氏的"返自然"在精神上相通;其七,两人都力求文学语言的明白晓畅,能为民众所接受。凡此种种,都说明两位作家"其相殊异之点,诚不少",但"相类似的又岂不多?"作者认为,这些类似之处中最本质的一点是,他们都具有伟大的人格,他们的文学都是人生的文学,并由此感叹道:"若徒然就形迹上看,那位抚弄弦琴底"中国之托尔斯泰"原来不必是解音律的人啊!
作者在这篇论文上用力不小,分析得也很仔细。其所阐述的观点固然不是为后人都能接受的,其进行比较研究的方法在现在看来也不甚新鲜,但作为一篇最早对中俄作家进行比较研究的论文,我们更看重的是它的开创功绩,虽然它实际达到的水准并不在当今许多类似的文章之下。细细品味这篇文章,我们还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五四"时期的文学精神。
评价的分歧:崇拜与贬斥
"五四"以后,中国文坛对托尔斯泰的评价出现分歧。有的依然推崇备至,有的则对其严加斥责。而分歧的依据仍然和托尔斯泰的思想有关。
20年代末,中国文坛出版过刘大杰的《托尔斯泰研究》(1928)、郎擎霄的《托尔斯泰生平及其学说》(1929)和汪调然的《托尔斯泰生活》(1929)等多本专论托尔斯泰的书。这些书各有特色,其基调与以前中国文坛对托尔斯泰的评价没有根本的区别,只是有的从赞扬走向了崇拜,如郎擎霄的《托尔斯泰生平及其学说》。
郎擎霄的这本著述对托尔斯泰思想的评述颇为详尽。该书分上下两篇,上编用不多的篇幅介绍了"托尔斯泰之生平及其事业",下编则重点介绍"托尔斯泰之学说",分托尔斯泰之哲学发凡、托尔斯泰之人生哲学、托尔斯泰之政治概观、托尔斯泰之经济哲学、托尔斯泰之教育思想、托尔斯泰之艺术观、托尔斯泰之宗教观、托尔斯泰之妇女问题和托尔斯泰之素食主义等九章。作者在"自序"中这样描述托尔斯泰在中国已广为人知的状况:"国人知托氏颇早,近十年来更为风行,刊其译传者有之,译其专著者有之,译其短篇者有之,其他零星译,或发为论述者,亦所在多有。"而"顾于托氏思想之全部的"介绍更有必要,因为托尔斯泰"诚世界之目标也"。"论其文学上之著述,宗教上之议论,以及对于科学、政治、社会;对于家庭、妇女各思想,皆绝大之贡献,足以蜚声于世界也。然托氏思想虽不无疵弊,实远非常人所能及,而大有研究之价值也。""托氏处十九世纪之时,生乱新兴之俄国,异姿挺生,发其怀抱,在世八十一载,著述二百许种。凡各种学术,靡所不谈。不但蔚成俄国近代学术之盛,且影响全世界。考其承流之诸,观见论述之博,实近代思想界最重要之一人,而言文化者所不可不注意也。"作者进而表示:"且吾匪独信仰托氏之思想,而尤崇拜其为人,因其思想,足为改进世界之工具也。其为人诚有"爱人忘我"之真价也。是以其学说足以能拯救于现世,其道德足以为吾人之标准……"出于作者仰慕的心态,书中对托尔斯泰思想评价甚高,而对其中的局限面则缺少应有的分析。
而另一方面,随着中国左翼文艺运动的开展,中国理论界开始引人苏联文论,当时引入中国的那些"科学底文艺论",内容驳杂,既有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也有大量用"无产阶级文化"的词句来掩饰的庸俗社会学的货色。一部分左翼作家有接受的热情、鼓吹的锐气,但缺少理论的准备和选择的眼力,因此苏联早期文学思想中以"左"的面目出现的主张颇受青睐。这一点在对托尔斯泰的评价上也显示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