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晚清小说目》统计,1882年至1913年中国的翻译小说达628种,其中最多的一年(1907年)竟达130种以上;《涵芬楼新书分类目录》(1911年)著录创作小说120种,翻译小说400种。近年来还有多种统计数字,如有一种称:18%年至1916年,翻译小说约800种数字尽管有出入,但译介盛况可见一斑。不过在最初的年代里,译介到中国来的外国作品中纯文学作品比重很小,小说中除了《巴黎茶花女遗事》和《黑奴吁天录》等少数名作外,风行一时的是侦探小说(约占全部小说译作的三分之一)和所谓"虚无党小说"。侦探小说姑且不论,虚无党小说当属政治小说之列。
阿英先生曾对虚无党小说作过评价,他将其纳入了俄国文学的范畴。他认为,清朝末年翻译最多的是虚无党小说,"侦探小说的主要来源是英、美、法,虚无党小说的产地则是当时暗无天日的帝国俄罗斯。虚无党人主张推翻帝制,实行暗杀,这些所在,与中国的革命党行动,是有不少契合之点。因此,关于虚无党小说的译印,极得思想进步的知识阶级的拥护与欢迎。"
何为"虚无党"?"虚无"即"无政府主义"一词的别名。虚无党即是信奉无政府主义的一种政治力量。无政府主义的前辈是霍德文(英)和施蒂纳(法)。不过,它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社会政治思潮则形成于19世纪,其始祖是蒲鲁东(法)。19世纪后期俄国特殊的社会条件使得无政府主义思潮得到广泛传播,俄国的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是颇有影响的理论代表。19世纪70年代末,俄国一部分从"土地和自由社"分裂出来的激进的民粹主义者组成了"民意党"。其纲领是推翻专制制度、召开立宪会议、要求民主自由、将土地交给农民。"民意党"在高峰时,曾在50个城市设有分支机构,有数千人参加活动,并发行有秘密刊物《民意报》和《民意小报》。该党在思想上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响,过高地估计了知识分子个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并以恐怖活动作为主要的斗争手段。"民意党"成立后,多次暗杀沙皇及其大臣,并于1881年3月将亚历山大二世刺杀。此后,民意党人遭到沙皇政府血腥镇压,许多人被杀害、流放,或被迫亡命海外。尽管如此,一部分民意党人仍坚持斗争,在19世纪80年代~90年代先后成立了"民意党恐怖派"、"民意党南俄组织"和"民意社"等派别。这些组织积极开展活动,并于1887年行刺亚历山大三世(未遂)。流亡海外的成员还在日内瓦出版了《民意导报》等革命刊物。民意党人的活动前后持续了将近20年的时间。把民意党(乃至俄国一切反对专制制度的政治力量)称为虚无党并不十分贴切,但在清末的中国确已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现象。
从中国清末的虚无党小说所涉及的内容看,确实与俄国民主党人的活动十分接近。俄国民主党人虽然由于错误理论的导引,招致了斗争的惨败,但这些激进的知识分子中有许多具有献身精神的优秀青年,产生过大量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对此那些具有新思想的中国读者是至为钦佩的。虚无党小说的译介高潮与旨在推翻清朝统治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高潮的同步出现,并非偶然。在清末的报刊上常常可以见到将中俄两国的革命运动进行对比的文字,以及《伟哉俄国革命党》这样的标题和鼓吹暗杀的言论,如《革命评论》的"发刊词"(1906年)在谈到当时力图推翻清朝统治的革命党人的活动时称:"思想之革命兴,革命之崇拜兴,革命领域方以一泻千里之势恢宏扩大,其主张又与俄国革命党所提倡者一致无二。"小说集《刺客谈》(1906年)的"叙"中谈到这样的现象:"近数十年,俄国虚无之主义,膨胀之一时,大臣被刺,年有所闻,上自沙皇,下及臣僚,莫不惴惴焉以虚无党为优。……近数年来,此风渐输于吾国,行刺暴举,屡见不鲜。"有人确在行动上仿效之,如蔡元培先生就曾在上海爱国女学生中宣传过虚无主义,并教女学生制造炸弹。
清末的一些重要刊物,如《新新小说》、《月月小说》、《新小说》、《小说时报》、《小说丛报》和《竞业旬报》等都刊登过虚无党小说,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女党人》、《虚无党中话》、《女虚无党》、《虚无党真相》、《虚无党之女》、《俄国之侦探术》和《虚无党飞艇》等。此外,还有《虚无党》等小说集出版。这里选择几部作品作些介绍,以略见此类小说之风貌。
长篇小说《虚无党中话》曾在1904年至1906年的上海《新新小说》上连载,译者为冷血(即该刊主编陈景寒)。小说虽连载多期,但仅刊出"政府……地狱"、"西伯利亚之雪"和"我友伯爵夫人"等三回。这三回把重点放在描写一个犹太人家庭的悲剧和主人公走向虚无党的曲折道路。主人公叫露仇,原是彼得堡一富商之子。16岁那年,他正在外地求学时,父亲因所谓"与俄罗斯皇帝不和"的罪名而被罚作苦役,从此家破人亡。母亲饿死后,妹妹又惨遭蹂躏。露仇为妹妹报仇却也被判终身流放西伯利亚。他脱逃后,又几经周折,流亡到了伦敦,并加入了俄国的虚无党组织。他改名为普天,号公愤,开始投身于反抗专制制度的斗争。小说愤怒控诉了沙俄专制制度的暴虐,并明确表达了虚无党人的主张:"我们俄罗斯帝国的现在,这精神上,这财政上,实是万万不能再不改革了。如欲改革,实万万不能再爱惜生命了。……不才等爱国心厚,欲于这国土上一洗目下野蛮腐败的气象,立了个新制度、新法律,以与世界各国人民同受太平之乐,这就是我虚无党的本意了。"小说揭示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样一个道理,并颇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气。就已刊出的部分而言,作品的题旨已相当明确。而且,当身处清朝末年腐败的专制政体下的中国读者读到这样的文字:"诸君愿为专制国的人民,还是愿为自由国的人民?诸君试平心静气自思罢了"时,其影响力自然不言自明。
如果说《虚无党中话》尚未展开对虚无党活动的正面描写的话,那么在1906年《月月小说》上连载的《八宝匣》则是直接描写虚无党人的暗杀活动的一部作品。小说写一个身居伦敦、自称是俄国大探险家赖柴洛夫的人雇佣了英国青年满立尔作书记(秘书),并向他出示了一只"华丽精致不可名状"的八宝匣和匣中稀世珍品大金钢钻石。而后,赖氏向新闻界公布了这一消息。来访者日甚。一天,俄驻英大使来访,赖称愿将此宝献给皇上(当时沙皇正启程赴欧洲访问),于是约定午后由赖的秘书满立尔送至使馆,赖还请大使转告沙皇用拇指开启匣子的方法。当天下午,满立尔即将一包外烙有火漆印之物送至使馆,交给了大使的随员。傍晚满立尔回到赖的寓所,发现人去楼空。警署探得赖为冒名的俄国虚无党人,立即赶往俄大使处,而此刻大使正准备携盒去见沙皇大使的随员起贪心,窃盒潜逃。次日报载,某旅所一男子暴死(拇指处有一毒针刺人),身边有一空匣。小说丝丝入扣,颇带几分神秘气氛。文末有"译者日"一节,称:俄国虚无党"其党人之众多举动之秘密,才智之高卓,财力之雄厚,手段之机警,消息之灵通盖久为欧洲各国之所称道矣。""虚无党何以不生于他国,而为俄所专有,则为专制政府之所竭力制造而成,可断言也。吾闻专制国之君主,尊无二上,臣民周敢不服从。……观于此,专制之君贪默之臣,抑亦可废然返矣。"这则短短的评语,使人想起发表于同一时期的严复的《原败》一文。严复认为,俄国在日俄战争中失败"非因此,果也。果于专制之末路也。""卒之民不聊生,内乱大作。""革命党人,日益猖横,俄皇之命,悬其手中,所未行大事者特须时耳。"显然,这些评语和文章都是将俄国作为一面镜子来照中国,语意双关。
在虚无党小说中相当大部分作品是描写虚无党人与沙俄政府的鹰犬侦探机关之间所展开的惊心动魄的斗争的,如《小说时报》创刊号(1909年)刊载的《俄国之侦探术》一篇。小说的情节在法国展开,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视角。沙俄当局指令俄驻巴黎秘密侦探局局长麦推奴追捕流亡的俄国虚无党人。麦氏心狠手辣靠虐杀虚无党人而发迹。"我"奉虚无党组织之命,前往巴黎探明麦之动向,并设法营救一旦被捕的同志。敌我双方展开了紧张的角逐。虚无党人礼美贞被捕,他的女儿也遇难。但虚无党不仅获得了侦探局的秘密文件,而且最终开枪杀死了麦推奴。篇末:"俄国在法的虚无党人听了这个信悉,都暗暗地默诵俄国自由洪福,虚无党洪福。"译者批曰:"俄之侦探其周密也如是,然而虚无党人创卜之戮之如入无人之境。"对俄国虚无党人的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同样刊载在《小说时报》上的《女虚无党》(1911年)在情节之曲折惊险和主题之鲜明尖锐等方面更胜于前者。译者显然对俄国虚无党人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斗争抱同情的态度,在译文前写上了这样的文字:"吾国人知此党非尽无意识之暴徒也。"小说一开始即渲染俄国虚无党非凡的力量:"警察虽然严,侦探虽密,而虚无党之秘密结社竟无地蔑有,警署竟无从探悉,其能力亦可想而知。"虚无党总部有党员六万,哈克罗夫等领导人才智超群。此时,总部获悉,虚无党摩斯瓜(莫斯科)支会因叛徒巴比罗夫的出卖而遭破坏,负责人加沙罗夫被捕,总部决定全力营救,并立即派出八名党员前往出事地,于是,虚无党人与叛徒、警察和密探展开了一场极为紧张的搏杀。最终,叛徒被处决,加沙罗夫在押送途中获救,失去的文件也完璧归赵。小说以女虚无党人迩兰和瓦因等人为主要描写对象,突出了她们在行动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还时时插人议论,有时甚至是大段的议论。诸如:"回顾祖国,数千万之同胞犹沉沦黑暗之地狱,此心几碎矣。""推倒恶劣之政府,争回天与之自由。""真爱国者,只知有国不知有他,舍国事之外无事业,舍国事以外无希望。""牺牲目前有限之幸福,而以同胞将来之安宁为希望。如是,方能坚忍精进,只知为国家为人民担任应尽之义务,以此身为公共之身,无所顾惜。""抱四海一家,人类平等之主义,奉独一主宰之真神,谓四海之民皆斯神之爱儿。故厌弱肉强食之世界,冀造自由平权之天国也。然此乃血之代价,非假破坏之力,牺牲多数之生命,绝不能以达此目的。……呜呼,不自由毋宁死,一息尚存,三尺之躯当愤。生不能有益于世,何若速死之。为愈此,我挤所以不度德,不量力,欲推倒现在恶劣之政府而建共和新国之原因也。"作者插人这些议论的目的无疑是为了渲染和赞美虚无党人的爱国之心、大无畏的献身精神,以及追求自由平等的斗争宗旨。
从上面提到的几部作品中已大体可以看出虚无党小说的基本风貌。清末中国文坛对虚无党小说的接受主要是基于反对清朝专制统治的热情,这一点似无疑义。不过,虚无党小说之所以流行是不是纯属政治原因?为什么清末尤看重以女虚无党人为主人公的虚无党小说?这两个问题看来也值得一谈。对虚无党小说热衷的原因,可以看看清末重要的文学家和虚无党小说的主要译者冷血的一段话:"我爱其人勇猛,爱其事曲折,爱其道为制服有权势者之不二法门。""我喜俄国政府虽无道,人民尚有虚无党以抵制政府。"政治原因且不谈,"爱其事曲折"显然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一些比较成功的虚无党小说,其布局大多悬念迭生,情节往往惊险曲折。对习惯于鉴赏情节的中国读者而言,在艺术上确实有一定的魅力。这里,我们不能不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清末的报刊上对虚无党小说分类的不一。大体有四种分类:政治小说、历史小说、侦探小说、传奇小说。其中后两种分类尤其值得重视。例如,1906年至1907年在《竞业旬报》上连载并产生较大影响的《女党人》一作就被置于"侦探小说"栏下。不必细述小说情节,且看看已刊出的九节的节名:"阿里市之警信"、"巴尔痕伯爵失首领"、"空屋中之血迹"、"旧记簿中奇情"、"伯爵之栽身物"、"侦得伯爵之头"、"勃野册的绝迹圣彼得堡"、"勃野册的旅居山麓"、"勃野册的之被害"。仅此,已能感受到它确与侦探小说有某种联系。如果以"侦探小说者,于章法上占长"(觉我文)为依据,将其划入此类似亦不为过。
至于为什么清末尤看重以女虚无党人为主人公的虚无党小说的问题,倒不妨从对另一部与虚无党小说有关的作品《东欧女豪杰》的分析谈起。《东欧女豪杰》描写的也是俄国虚无党人的故事,虽言明是创作,但不排斥有一定的编译成分。作品载梁启超1902年创办的《新小说》月刊第1~5号,作者为岭南羽衣女士(罗普)。这部小说当时影响很大。同年,《新民丛报》第14号就有评论称:"此书专叙俄罗斯民党之事实,以女豪杰威拉、莎菲亚、叶些三人为中心点,将一切运动的历史,皆纳入其中。盖爱国美人之多,未有及俄罗斯者也。其中事迹出没变化,悲壮淋漓,无一出人意想之外,以最爱自由之人而生于专制最烈之国,流万数千志士之血,以求易将来之幸福,至今未成,而其志不衰,其势且日增月盛,有加无已。中国爱国之士,各宜奉此为枕中鸿秘者也。"小说对专制主义的猛烈攻击,引起了清末中国读者强烈的共鸣,在1904年的《觉民》、《政艺通报》、《女子世界》和《国民日日报》等报刊上都出现过关于这部小说的唱和诗。小说虽没有写完,但脉络已很清晰。小说以一位留学瑞士的中国女性华明卿结识许多俄国虚无党女学生为引线,着力描写的是苏菲亚等虚无党人为国献身的故事。苏菲亚(即索菲娅·里沃夫娜·彼洛夫斯卡娅)是俄国民主党女英雄,历史上实有其人,她参加了1881年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行动,其名声在当时中国进步青年中如雷贯耳。后来巴金还译过她的传记,并给予高度评价。鲁迅也曾谈到:"那时较为革命的青年,谁不知道俄国青年是革命的,暗杀的好手?尤其忘不掉的是苏菲亚,虽然大半也因为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以女虚无党人为主人公的虚无党小说在清末大受欢迎,除了与此有关外,恐怕也与女权思潮的兴起有联系。当时中国就有人极力倡导女权思想,如马君武曾在译介西方女权思想时称"男女间之革命"是导致欧洲"今日之文明"的"二大革命"之一。《东欧女豪杰》中的女权思想与反专制思想是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作者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写道:"我女儿现在是受两重压制的,先要把第一重大敌打退,才能讲到第二重。"所谓第一重就是专制制度,第二重就是妇女的解放。从俄国的女豪杰到中国的女豪杰,其内在的契合已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