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部长笑出了生锈的门牙,他看了看学辰说:“管理的标准化,确实需要更加精细的实操指导规范。说到通才,小尹,听说你的外号叫‘专治各种不服’啊。”
程山说:“是啊,土建工长会钢筋算量,水电预算,还研究怎么预防质量通病,让各个岗位的同事都有危机感。”
“程经理带出来的徒弟就是不一般,听说还会修手机呐!”徐部长赞许道,“这回集团组织的篮球赛,咱们史无前例地进了四强,也多亏得你小子的假摔战术啊!”
学辰谦逊地略一低头:“都是大家的功劳。”
叶部长指了指苏滢:“正好跟大家介绍介绍,这是我们部门新来的苏滢,二外中文毕业,英语六级,文笔特别好。篮球决赛她以后由她组织,小尹啊,你这个队长要跟她好好沟通,咱不奔着第一去,只求再赢一场,能进前三就是胜利。”
标志性的哄笑过后,叶部长再度提问:“小尹,青年人才流失问题你有什么对策么?”
学辰神游了一会儿,除了苏滢没有人识破他唇角微扬里的谦虚包裹着不屑的成分。他说:“公司刚招的本科生工资也就顶个保姆价,没两年就被同行业的人贩子挖走了,给竞争对手培养人才是项目部的习惯,公司的风俗,也是集团的传统。人力资源支撑不稳定,就没有聚集能人的吸引力,那么资源配置高效、生产过程集约,三年内打造60亿品牌企业只能是一纸空谈。”
徐部长吹了吹茉莉花茶,神色凝重起来:“人才流失问题在集团范围内普遍存在,也是所有二级公司的沉疴,久治不愈。金桥银路土建筑,咱们公司虽然去年产值突破了30亿,但利润还不足九千万。高大精尖的工程接下来也指不定是赔是赚,所以,薪酬体系短期内不可能有大的调整。”
他很严肃地把“疴”读成了“可”,从小喜欢跟语文老师咬文嚼字的学辰和苏滢微微斜身克制自己笑出声。
“薪酬提高不了就只能靠软环境留人,要想让大家看清自己的现状和未来的发展空间,还差一面镜子!”假正经的学辰意气风发,如果围上个白色围巾穿越到1919年,肯定成了五四运动的带头人。
“哦?”徐部长示意他继续。
学辰复制了师父程山跟甲方谈判时的动作,挺直了背脊,双手交叉摆在桌前,字字不容置疑:“我想在项目部设立员工活动室放运动器材,并把整面墙安上镜子,让年轻人整理仪表和内心。没文化、没素质、不修边幅,外边对建筑人的负面印象根深蒂固,我希望大家在埋头工作时也能保持自己的品味和性格,更重要的是让甲方和监理单位看到我们的精神面貌,正如毕然所说,青年人代表着企业的形象和未来。”
牵强的理由被阐述得如此硬气,于是三天之后员工活动室在各个项目部推广,《工程建设实操规范》编制工作正式启动,那位朝中有人私吞补贴的食堂管理员也被劳务队的川菜师傅替换。
新建的活动室里一只乒乓球逃逃窜窜,被李烨和毕然的球拍围追堵截。
“嘿,毕然你小子还发旋儿呐,深藏不露啊!”
“我可是大球之圣,小球之王。”
“我去,手出汗了,这球儿不算!”
毕然扔了拍子道:“你丫用嘴打球啊,学辰,你说这球儿算不算?”
最近迷上了Freestyle这个舞种的毫无规则性,学辰正对着整面墙的大镜子专心致志练“抓线”。
“他又入定了,啥也听不见。”李烨偷来学辰的手机想要打给外地的网友,刚好翻开一条新收的短信:尹工,你好。第239期企业内刊的编辑计划已定,明天去项目采访您,上午可以吗?企业文化部苏滢。
“哈,我就觉得开会那天你跟苏滢的眼神儿不对劲,果然有情况。”李烨发现情报,得意地眨着眯缝眼。
毕然关好门窗,迟疑地说:“学辰,你跟她不合适。”
停下动作的学辰不明所以:“什么不合适?”
李烨把球弹在毕然身上,问道:“对啊,什么不合适啊?哪儿不合适啊?晓楠打听了,苏滢她爹是荣格医院的外科大夫,她妈不在了,至少不会挑学辰没家的理,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吧。”
“那是假的。”毕然说,“填信息时我跟她在一起,她第一次填的父亲是苏乾宇。”
李烨手中的球拍落下去砸了脚,这一痛,反而更兴奋:“苏乾宇,宇辉地产的大猫儿!身价百亿大刀!学辰,扑啊,扑了苏滢,少奋斗五百年!”
“苏滢的家世背景不管是真是假,我们三个知道就好了,别往外传。”学辰冷冷的,近乎警告。
“我本来就没想说出来。”毕然拉住李烨,“我看你也没心思打球了,走吧,回去睡个午觉,把苏滢的事都忘了。”
两人走后,学辰拿回手机才懂发生了什么事,“好的”二字简短回复,只因他的卑微无所遁形。
7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后的车祸应验了什么叫祸不单行,自己被母亲护在身下毫发无损,只是不知谁的血漫过了眼眶,母亲临终前与他的对话被恐惧淹没,那个记忆的片段消失了,再也找不回。
爸爸妈妈的遗像似笑非笑,他不去看,只望着天空之外越来越远的湛蓝,一朵,两朵,三朵……数完了四分五裂无法聚拢的薄云再回头去数蔫头耷脑死相狰狞的黄色菊花。
被噬掉脑髓的孤兽伏在阴冷的灵堂,连哀鸣声都发不出。
在“这孩子傻了”的论断里,烫手的山芋被各路亲友扔来扔去,最终落到一个出了五服号称表叔的瘸子手里,身心已经皮开肉绽,行李也只剩母亲留给他的一枚浅紫色调的粉钻戒指。
表叔有双儿女,哥哥小树,妹妹小苗,比起铁蛋儿、麻三儿、大九逼来讲算是很文雅的名字了。表叔有个很大的院落,不过四分之三都是羊圈,屋顶陷下一块的破瓦房里还有二分之一搭上了土炕。
村里多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羊倌,总是避开人群隐藏满身的膻腥味儿。放羊回来用大柴锅烧开水,给刚起床的瘸子做饭沏茶,给小树小苗晾上凉白开,然后坐在大铝盆里卖命冲洗身体,再用抹布一样肮脏滑腻的毛巾擦干。
也许从洗澡开始的吧,他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污垢遮住本色的铝盆成了精致浴缸,爬满大尾巴蛆的旱厕成了定制马桶,睡到嘴角起泡的火炕都变身进口的席梦思床垫。
假装,原来的生活不曾改变一样。
父母的脸很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瘸子表叔那不对称的鞋拔子脸和结着黄痂的恶心头疮。
饭烧焦了,羊羔丢了,或是没钱买酒了,表叔的黄杨木龙头拐杖便成了笞人藤条,每次挨打他都会幻想一种新奇的死法,感觉自己就快停止呼吸但很遗憾没有一次真的死掉。
如果不是睿暄闯进他的生命,就算没被打死,也会学着隔壁那乐起来能骚动半条街的篱笆嫂喝敌敌畏了结自己的吧。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不能触碰的阀门,一拧开,便涌出鲜血。
血流成河的学辰任记忆龟裂,躺在洋灰地面上,胸前的古铜色项坠滑到颈窝,项坠是枚指南针,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内圈沾的一星绿色颜料。
活动室距离现场没多远,砼罐车经过,千军万马的响动不绝于耳,后背明显感到轻微的颤动。作业面叮叮当当的死亡摇滚把潮湿的空气烘干,不要指望能摸清噪音的规律,然后适应它、克服它、忘记它,每当快要忽略规规矩矩的分贝,类似于轰炸或崩塌的重金属就会隆重登场,所有象声词轮番敲在心上。
学辰是个嗜睡的人,不过睡眠很轻,梦也很轻。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爱憎分明,嘈杂在他憎恶的黑名单中位列第四,前三甲依次是疼痛、黑暗、表叔。紧贴镜子的右侧身体凉凉的,有点半身不遂的麻木。睁开眼恍然不知身在何方,在这么吵的环境下居然睡死过去还梦到了荧光棒搭起的舞台,学辰笑了笑,转头看向镜中另一个自己,看的久了,突然觉得那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镜子里光秃秃的墙面,光秃秃的顶棚,光秃秃的乒乓球案,光秃秃的他的眼神,死气沉沉。极强的阳光是跳动的胎心,让一切物质有了生命。
学辰坐起来,靠住镜面,狭小的现场不断传来喊话声,发呆的他充耳不闻,感受体内蓬勃的血液在流动,如淅沥的雨漫过田埂。翻开施工日志,大本钟、白金汉宫、威斯敏斯特教堂,三张明信片指向同一个遥远国度,画面中晴空万里,建筑艺术屹立在透明的风中,英国太美了,寻常的落叶都写满了故事。不是学辰崇洋媚外,只是他觉得有睿暄在的地方,微曦已是阳光倾城,黑暗不过一碗消暑的绿豆汤。
睿暄,你知道吗?夏天来了,心还是会冷,太阳暖不了我,因为你才是我唯一的光源。
北京与伦敦时差8小时,他与他之间隔了14年光阴。
学辰重新躺回地面,枕着双臂,翘起腿。被解救到儿童福利院之后,住进了采光最差的一间寝室,舍友是睿暄和易坤。他清楚记得睿暄的写字台上总有一句不算座右铭的座右铭。
最自取其辱的一条:三个月内把白雨欣追到手。
最异想天开的一条:成为第二个安七炫。
最颓废文艺的一条:练好吉他到欧洲卖艺。
最无法实现的一条:身高超过尹学辰。
最中规中矩的一条:飞得高就要把地平线忘掉。
其他的不知道,至少最后一条他做到了。寄来明信片之后再也没了消息,宁愿相信他是真的忘了,总比出了意外客死异乡的好。学辰闭了眼,后背接触的地面有奔跑的节奏,震源以出拳的速度向他靠近,呼喊声一直没有停,他收了思绪,一个挺身跃起来。
要命的事情发生了,窗外是师父程山在叫他,如果给要命加一个时限,恐怕等不到秋后了,因为程山至少找了他半个小时。
门是被踢开的,程山大吼:“现在几点了?”
“1点半,我错了,师父。”学辰举起没有腕表的手看了看,用无实物表演平息程山的怒火。
“错哪儿了?”程山平静地问。
学辰低头装可怜:“上班时间不在现场盯着,偷懒。”
程山更加平静地问:“还有呢?”
“没了呀。”学辰无辜地耸了耸肩。
“小兔崽子,今儿下午竣封开家长会,我不是告诉过你替我去的吗?”程山简直要拆了他。
学辰放了心,反击道:“师父,老年痴呆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您哪颗牙跟我说过?”
程山转了转眼珠,老婆出差,父亲糊涂,接到学校开家长会的短信通知,他想好了让学辰代替自己,不过好像真的忘了告诉他。
“2点半开会,麻利儿的,开我车去。”明明理亏还可以包青天附体,程山面不改色正义凛然,扔掉斩立决令牌一样把学辰抛出门外。
这就是领导的特权,学辰受教了。
记好了班主任的点评和期末考试动员,领了便宜儿子到星巴克小奢两杯抹茶星冰乐。竣封跟小时候的易坤很像,心思重,喝着喝着就抹起了眼泪。
学辰把竣封紧紧握着的杯子套上纸杯垫,捂住眼睛默默抽泣,旁边酷似麦莉塞勒斯的外国姑娘吐了吐舌头换到了窗口位置,用一口纯正的北京腔满脸嫌弃地对同伴说:“这哥们太娘了!”
竣封的脸活生生一个“囧”字,与学辰隔开一个位子:“同学议论我没爸爸,你哭什么?丢人!别说你认识我。”
“有个爸爸可以埋怨,你知足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上了当的竣封反过来安慰他,零零后的孩子不好糊弄,学辰觉得自己的演技又一次突发猛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