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装病请假之后,苏滢打通了韩熙的手机,可听筒里是中气十足的女中音:“喂,找韩熙吗?你哪位?”
苏滢以为他受了伤还去风流快活只好自称是他妹妹,可电话那头惊诧不已:“患者说他是孤儿,没有任何亲属啊?”
苏滢烦躁了:“你到底谁啊?”
“我是他病房的护士。有亲属就太好了,免得病危通知都不知道发给谁!”
苏滢压着火,低声下气询问了医院的地址,Angela送她到达之后回了GF,临走前,她说,如果你铁了心不给韩熙机会,那姐姐我就要动真格的把他给收了。
她的表情是一贯的别有用心的潇洒。
苏默、Angela、唐觅、周管家,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人都已认同了韩熙,只有她自己,不敢确认自己的心意。
不是急诊,不是普外科,偏偏是消化内科的病房。
韩熙浅浅睡着,隐忍的唇上齿痕纷乱。孱弱,这个跟他不搭边的词正满满当当地铺在病床上。
“患者昨晚的急诊,左肩缝了五针,因为胃痉挛很严重转到我们病房,刚刚做了钡餐,显示胃部有阴影,不过患者拒绝进一步做血常规和胃镜检查。”医生巡房时冷冷地说,“等消炎和止痛的液输完,建议你们赶紧走,排手术的人都在等病房呢,不想治别在这儿耗。”
“你们院长是谁?叫他给我死过来!”炸了毛的波斯猫双手抱胸,“林子大了什么鸟人都有,一只只的都不会说人话……”
鸦雀无声的医生们悻悻而去。
韩熙深深吸气,短短吐出,分不清是轻笑还是唏嘘。
“醒了,感觉怎么样?”苏滢探着他的额头,“这么烫!这儿的白大掛都小学肄业外加精神分裂,走,去我哥的医院,咱不在这儿待着。”
韩熙避开她的手,缓缓坐起来:“好歹学文的,以后跟人说话别那么流氓。”
“他们什么货色,我就什么脸色!刚有个护士居然说你是孤儿,还什么病危……啊,对了,胃里怎么有阴影呢,不会是……”苏滢猛的站起来要打给苏默,却被韩熙制止。
“苏滢,知不知道你有一种特殊的能力?”
“千里追踪?”
“不,是烦得人想死。”
“韩熙,你别以为救了我就能造反!”
“如果造反能让我一辈子看不到你,那我愿意试试。”
“你……”除了父亲,很少有人把苏滢噎得想不出反击的话。
三床的病人家属打了开水进来,见着两个对视或者说对峙的年轻人,大妈乐了几声:“你们是小两口儿?”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或者,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韩熙脸色很暗,看了苏滢片刻又返回柔软的常态,“昨晚的三个人我找人教训了。那条路今天会有人去安路灯,以后记得让他送你,晚上别一个人走。”
“你路子还挺野,韩熙,谢谢!”苏滢赦免了他刚刚的罪恶行径,坐到他身边。
韩熙翻了身慢慢闭上眼:“道谢结束,任务完成你可以走了。”
苏滢再度手足无措:“你什么意思啊?少拿半死不活的腔调跟我说话!”一时气结,挥拳结结实实砸在他左肩的伤口上。
“对不起!我……我忘了……”伸手去拉呼叫器,却被缩成一团的韩熙捉住指尖。
抵住胃部“咳咳”地干呕,韩熙拔下吊针冲向卫生间。
“你怎么样啊?开开门!”苏滢急躁捶门,只能听到水流掩盖的隐隐呕吐声。
大妈在后面慢悠悠地说:“我们家这位得的是胃癌,吃什么吐什么,眼看着人就瘦成皮包骨了。身边要是没人撑着,自己一个人肯定熬不过去。姑娘,可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啊!”
苏滢把灭火器举过头顶,憋住劲儿刚要砸下,把手旋动。
坐在楼道长椅上,宽松的病号服兜起树荫筛过的残余阳光。他说:“没开玩笑,也没夸张,你是真的烦得我想死。”
“听不懂你说什么。”苏滢心虚地垂首。
“我的话,你什么时候懂过,什么时候听过?就像那天……”韩熙自嘲地笑笑,“追尾那次,想告诉你胃很难受,你却可劲儿夸着一个刚认识的土建工长。”
苏滢用棉签拭去他手背上的血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昨天,你抱着我喊他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愿赌服输了。”韩熙揉着她的发,摘下手表,“我生日那天欠你一个解释,不肯戴表是因为……”
“你,割腕!”她看到他左腕盘亘的微凸白线有异样的光。
“我的家族里,每个人都是泡在尔虞我诈的药水里长大的,欺骗、伪装、耍手段信手拈来,可是,没有人愿意成为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我曾试着逃离,但失败了。”
“很疼吧!”
“不,旧伤疤不痛,但会变得麻木没知觉,就像这里一样……”他捂住心口,笑意很深,从未有过的明媚,“直到那次在宴会上遇到你,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心脏狂跳。我承认,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美国混文凭那几年玩得很过,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往死里作!回国后,仅剩那么点儿自知之明和自尊心也都喂了狗,低三下四地追你。现在想来,我他妈还真是贱……”
“韩熙,别这么说自己。”
长吁一口气,韩熙合上双眼:“攀龙附凤逼死龙家千金,我不想解释,我倒希望自己有那么狠绝,这样也许早就得到你了。而且,巧的是,写那篇报道的Vivian是个想一心想嫁进韩家的中美混血!”
苏滢骇然,但她的心不会轻易交付给一团迷雾:“其实……考察期这么长,是因为抛开流言蜚语,我还是看不透你。”
“那天,你说我泄露了安排工作的事,我才明白,原来你对我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而对于不信任的人你根本不屑一顾。你怎么会看透我的奢靡、花心、不务正业是在后妈面前掩饰锋芒。”
“你……因为你爸和她有了韩旭,所以她一直欺负你这个碍眼的原配长子?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只用骨子里的我和所有真心去待你,就会有结果。而且,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把自己变得可悲惹人同情。”
苏滢低头啃起了自己的指甲:“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韩熙短短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他曾经答过,他说,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在乎的和不在乎的。对前者我把命交出去都行,而后者为我而死我也不为所动。你像《巴黎圣母院》里的Esmeralda,连性格都会跳舞,世界颠倒了还可以旋转,走到哪儿头上都顶着个小太阳,你是跟我最相反的人也是我最在乎的人。
苏滢当时的点评像老师在作业本上批的“阅”字一样简练,她说,假!
她还解析说,这台词设计得忒矫情,听得我头皮发麻想开撕,脚心痒痒要踹人。我一学中文的都没您那么酸,你以为随便扯本世界名著就是装逼的文艺男青年?
最后她又补了一句,在我眼里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我看得上的,一种是我看不上的。你属于哪种,自己心里有谱吧。
其实当时听完韩熙那段陈述,苏滢动容了,但不知哪来那么多口不对心的词汇一层一层垒起坚不可摧的墙,崛地而起隔在两人之间。
不愿正视别人的爱于是否定爱的真实性而让自己没有负担,这样做的人不止苏滢一个。
“苏滢,绅骑的高层已经商议一年后把洛攀调回国内破格提拔,这个内部决定他本人还不知道。一个人为绅骑创效2个亿,有这样的成就也许都是为了你。”韩熙把话题引向了苏滢的未来。
“他把尊严看得比我重,有所成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已,关我什么事。”洛攀这个名字已经加了ed的后缀在苏滢心中变成了过去式。
“这么说,你不准备等他,而是选了那个土建工长?”
“学辰他……”
有些人总是不禁念叨的,学辰的电话来的很是时候。苏滢接通手机:“我没在公司,改天见吧,先挂了。”
“敢挂电话你就死定了!”学辰的语气可不是开玩笑。
她踱到窗前才问:“出什么事了?”
“我今天到公司办事,在门口碰见印刷厂老李来送新出的10周年特刊,发现副刊上好几个错别字,我那两首诗被动了手脚,每句字数不一样。”
“啊?不可能的,我校对了至少十遍!完了,肯定被领导赐死。”
“我知道你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你是让人给阴了。”
“学辰,怎么办啊?彩页特刊花了好多钱,要分发到各个部室和项目部,还要交换给集团公司,我死定了!”
“别慌,我跟老李说好了,他让美编在飞腾软件上改过来,重新定版尽快印。印刷的钱我先垫上,还多给了他200块封口费。”
念了十几年书好不容易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君子,迈出校门却发现这个世界竟然是小人的天下。
部门里会用飞腾软件的只有冯霈和吕后,师父不可能害她,嫌疑人只剩下一个。苏滢说:“陷害人也不动动脑子,话说回来,对一个没脑子的人提出动脑子的要求,的确过分。”
学辰没有笑,声音似乎有苛责的意味:“心脏是父母给的,心眼儿是社会扎的,知道什么叫险恶就别活得那么自我,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肯定是被玩得最惨的那个。”
“哦,知道了,印刷的钱我尽快还你。学辰,多亏了你帮我铲事儿,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余光里的韩熙反手遮住额头,那一刻,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黑暗而收容他的也唯有黑暗。
噤声,挂断。无言以对。
她无意的一句话又刺伤了韩熙,没有她,韩熙又该怎么活?
韩熙踩着阳光在地上的分界,慢慢走,苏滢跟在他后面,走得更慢。她听到韩熙在问:“人死了之后真的有鬼魂么?”
苏滢说:“你从来不信乱力乱神的。”
“孔老二不是说过么,未知生,焉知死。不信,是因为我没想过自己会死。”
“韩熙……你的病不是绝症。”
“我怕的就是没得绝症。病好了,你就心安理得地走人了,后妈也会因为我没死成而失望的。苏滢,女追男隔层纱,真喜欢他就主动点儿往上扑,就像那些美国大妞对我那样,男人都扛不住。”
“什么呀,干嘛叫我全名?”苏滢掰指头数了数,“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了。”
韩熙转头看她,仿佛那是最初也是最后一次注视,他看得很认真:“我说过,名字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眼里存在的形状,可大可小,可远可远。叫你滢滢,代表我想亲近你。”
“那你现在是要疏远我,叫我滚蛋的意思吗?”发怒之外,苏滢更多的是委屈,哭不出来的那种委屈。
“对!”他不再看她,语气决绝。
“对?”苏滢心痛了,因为他的伪装,他的掩藏,他的言不由衷,他的故作潇洒,和Angela一样别有用心,“我就那么没心没肺没义气吗?在你住院没人陪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人?”
“在我身边是出于义务而不是感情,那还不如趁早滚蛋!你真的什么都不是,干巴巴的身材,长的勉强算得上耐看,不会调情,不懂男人,不识好歹,说好听点儿叫清高文艺女青年,说难听点儿就是愣头愣脑缺心眼儿,忙考试的时候无视我,放了假就变着花样折腾我。”韩熙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显然有些喘,他单手扶住窗台,支撑着中空的身体,最后一句话已让他摇摇欲坠,“我跟一不把我当回事儿的人瞎认真个什么劲儿啊!你可以滚了!”
他停下脚步等待她的拳头,而她几乎是一步蹿过来从背后拥着他:“你丫以为自己是兰湛啊,跟我这儿演戏。不过,让你骂怎么那么过瘾呢,再来两句。”
“不爱我就放了我。”他挣开她的手,“别让我觉得还有机会。”
她再度环上他,口中热气淋湿了他快要刺破衣裳的肩胛骨:“你这排骨好硌人,答应我,去我哥那医院,我会把你养肥……”
那一刻,苏滢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株秋荼,单薄而倔强的苦菜,迎着山风,将自己伪装成水墨画中一缕花青,画中没有高峰峻岭,没有花鸟鱼虫,勾、皴、擦、染,堆砌的只是曙红的太阳,藤黄的蔓,以及枯涩多变没有固定形态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