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酒吧一条街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灯箱亮起,整个世界与这里绝缘。
有人买疯、买醉、买快乐,也有人只为享受孤独,在最狂热的喧闹里找安静。
Angela选了室外的座位,里面太吵,人来人往影响她涂指甲油。
“小姐,一个人吗?”留意她许久的络腮胡型男进攻了。
Angela连眼都没抬:“我不是小姐。”
“那叫您大姐也不合适呀对不对,一听口音纯种老北京,我也是胡同串子,老乡见老乡,认识一下呗。”他说着就坐了下来,“呦,不去美甲店烧钱,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贤惠主儿,我喜欢。”
“不巧的是,我讨厌留胡子的。”Angela撕了火焰红的可剥指甲油又涂上珠光蓝的,再一抬头,那个男人刮了胡子重又出现。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他倒挺执着。
“不好意思,突然觉得……留胡子的男人才有味道。”Angela轻笑着吹了吹手指,“你太嫩了。”
“你是说我现在的样子太嫩了,还是……跟你玩儿太嫩了?”他一步一步靠近Angela嗅她的香水,“您得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老乡。”
Angela的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听到身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线:“对不起亲爱的,等急了吧。”
苏默摘了眼镜,还是那副文气的高中生模样,她仰视近在咫尺的他,而他停留在曾经的校园,楼梯顶端,阳光从他身上洒下来,一束又一束,叠加,交错,乱了心跳。她在楼下,抬头只见越聚越多的光描画出他的轮廓,他的发丝,他的肩线,他的笑。
她设计主打款夹克的灵感源于苏默,让她怦然心动的曾经的苏默。
而此时的苏默从十几瓶指甲油中挑出墨黑的在手里把玩,问道:“这位是你朋友?”。
“Itisonme”那个男人为Angela面前的红酒买了单便从速撤退,因为苏默戏谑的眼神杀气太重。
苏默喊道:“哎别走啊,涂个指甲呗,这色儿配你脸色,哥们儿,哦不是,老乡,免费的,没兴趣吗?”
“几年不见,你变得那么贫,看把帅哥气得脸都黑了。Angela笑起来,精致的眼线勾出一弯傲慢,她的美很强势,不流不俗也绝不被任何人征服。
苏默点了啤酒,半响没说话。
“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喜欢涂指甲,记得吗?以前,我为了你跟我们班女生学怎么修指甲、去死皮,还去张大爷家偷凤仙花给你染指甲,没记错的话,你最喜欢蔷薇粉……”苏默看遍了面前的小瓶子,没有当初她最喜欢的颜色。
Angela甩甩双手说着谎:“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印象了,只记得你说指甲油里全是有害物质,甲醛、甲苯、塑化剂什么的。”
她怎么会不记得?
忘了生命也要保存下来的那段往事,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一年,她初入高中,因为一头红发和苏默帮她涂的蔷薇色指甲被年级组长罚站。
“我没染发,我奶奶是俄罗斯人,发色是天生的。”她据理力争,昂着头,咬着下唇。
“头一回听到这么有创意的谎话,就算头发是本色,指甲怎么回事?”年级组长抚摸她的发又牵住她的手。
她向后躲,他却贴得更近。
心里喊着苏默,他就真的出现了,第一次见他失控打人,动作僵硬的有些滑稽。
赶走了衣冠禽兽,他帮她洗手,用了好多遍香皂。他说:“我给你涂指甲时都没敢摸着你的手,雅桐,遇到这种人就得大耳瓜子扇丫挺的!”
“苏默,你打了我们年级组长,记大过怎么办?”
“放心,我给叔叔打了电话,估计这会儿丫正在卷铺盖准备滚蛋。”
“有钱真的能摆平好多事,可婶婶走了之后,叔叔跟小滢越来越疏远,她觉得叔叔的钱是拿婶婶的命换的。”
“先学会保护自己再考虑小滢的事吧。”
苏默带她来到图书馆,送她一只透明的瓶子,里面装满千纸鹤:“回家后,打开看看。”
“嗯。”
“以前送你的都看过了吗?”
“当然,一个一个地看过了。”每晚做完作业,她都透过玻璃瓶细细地数着那些珍宝,看着,傻笑着,想到与苏默的未来就会脸红。
苏默局促地问:“那你是怎么看我的?”
“小滢怎么看你,我就怎么看。”她不愿让高三的苏默分心,忍着对他的心意不说。
“哦,我们终于可以同校了,以后放了学一起回家。”
“我觉得还是跟同班生一起走的好,再说你们高三会有晚自习,我不想等你。”她希望苏默心无旁鹜地最后一博,一辈子那么久,等他一年不是很难做到,只要偶尔能在校园里看到他就不会想他到疯掉。
“周末我要去补习,帮我把书带给小滢。”
“好。”她接过了几本英文原著,望着悄然离去的苏默,他像猫,走路没有声音的,迈步时总有起飞的感觉,向上提着气。
她喜欢看他走路,好像弹跳的竖形气球。
自从去了美国的彭叔叔家之后,苏滢更爱看英文小说了,吃力地啃着《基督山伯爵》,牛津字典都快翻烂。
来送书的她从苏滢春梦出没的眼神里发现了端倪:“咱妈才走了没几个月,你居然有心情凡心大动?说,谁家的男孩?”
“雅桐姐,我在美国遇到了夜礼服假面。”苏滢从来禁不住审问。
“切,我还遇到美少女战士呢!”
“真的,彭叔叔拉我们去参加宴会,有个没看清长相的哥哥跟我聊天,瘦瘦高高的,讲话好深奥,他还懂《礼记》。”
“里脊?糖醋的?”
苏滢叹道:“你这水平怎么考进我哥那重点高中的?”
“中考随便答了答而已。”为了能进他的学校,她拼了命学习的事连父母都不知道,面对从天而降的好成绩,她只说超常发挥罢了。
“夜礼服假面,我的初恋啊!”
“别嚎了,再把狼招来。你们互留姓名了没?”
“我只知道他姓颜,后来托彭伯伯去查,他说客人的名册上根本没有那个姓,也许,他是我妈派来给我指点迷津的。”
她服了苏滢的想象力:“肉蔻年华你倒没虚度,学会叫春了。”
“拜托,豆蔻年华,哎,你豆蔻年华时候没对我哥有什么企图?”苏滢又来拉红线,乐此不疲。
“有啊,我希望他不要总送我千纸鹤,家里都放不下了。”她不能让苏滢察觉她的心,她会把信息递给苏默,扰了他的专注。
“我希望你做我嫂子。”
“可我不喜欢一个书呆子。”她拼命压抑着,她可以等。
她以为自己缺位他的高三就可以换来一世相守,却一眼望断了十几年,面前的苏默再不是那个连运球都不会的书呆子。
“以前你说,我要是当了医生,你就帮我们医院小护士设计制服,这话还算数吗?”焕然一新的苏默问。
Angela被他这话拉回了神智,立刻与往事一刀两断,毕竟他们回不去了,不可能了。
“没问题,只要你请得起我。你们医院换制服的预算是多少?”
“雅桐!”
“叫我Angela”
苏默又是半晌不说话,闷闷喝酒。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Angela问。
“韩熙打给你,你没接,他说你在这里,让我帮着找找。”
Angela打给韩熙解决了工作的事,右手递到苏默面前:“好看吗?”
“好看,你适合蓝色。”他答的僵硬。
“我是问钻戒。”
苏默的心也僵硬了,他试探:“你……要结婚了吗?”
“戒指对我来说就是个饰品,没有永恒的意义,再说我也不着急跳进坟墓。说说你吧,从高中毕业到现在,跟林蕙不冷不热不结婚,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会是取向有问题吧?成天缠着韩熙打球练拳的,他都没空应我的约。”
“你对韩熙不是认真的。”苏默喝了口啤酒,“我知道你是在试探他,看他对苏滢是不是一心一意。其实你不用这么做,我已经考察过了。”
“发小儿就是发小儿,我这出无间道都被你看透了。韩熙是21世纪的柳下惠,我勾引无数次都以失败告终,你用什么方法?美男计?”
“一开始,我对他也很排斥。”苏默讲述了他们的相识过程,“去年夏天,他在叔叔的隐退宴会上跟小滢要电话,小滢留了我的号码,他发信息约小滢,我就去赴约,想警告他这风流的人渣滚出我妹妹的视线范围。”
“可结果你们成了朋友?”Angela好奇地望着他。
“见了面,我二话没说给他一瓶苯巴比妥。”
“苯巴比妥,哦,是杀虫剂吧。”还是那么没常识,偏偏又不懂得藏拙。
“那是一种镇静类药品。当时他问我吃多少片才能死掉,我说,整瓶吞了,挨不过仨小时。”
“然后,他当着你的面吃了?”
“没有。”
“这算哪门子通过考验?”Angela无趣地摆弄指甲油。
苏默十指交扣放在酒杯旁,沉声说:“他在我走后吃的,一粒没剩。送到我们医院时,压眶反射消失,深度昏迷,呼吸每分钟不到20次。”
Angela张大眼睛愕然许久:“他有病啊!你同意他追求小滢,就因为他发神经吃了毒药?”
“不。我同意是因为他昏迷的时候,嘴里喊的口型是‘滢’。”
沉默良久,Angela吐出了一句感叹:“韩熙真是个可人疼的傻瓜。”
“是啊。这件事他逼我发誓不能告诉小滢。”苏默笑笑,“后来接触多了,发现我跟韩熙还挺投缘的。我就掏钱让小滢去欧洲旅游,还把行程透露给他,有了这场瑞典偶遇的缘分,小滢也就和他成了朋友。”
“小滢教育过我,《大学》里有个词叫感召,人总是被同类吸引,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你和韩熙成为朋友只能说明你们两个本质相同,证明不了韩熙靠得住,我还是要再考验考验他的。”
“你呀,怎么说都有理。别聊他们了,你最近怎么样?叔叔阿姨身体还好吧。”苏默问。
“我所谓的妈嫁了个日本人,我所谓的爸移民到加拿大另结新欢,他们身体好不好,有他们各自的另一半关心,轮得着我管吗?”Angela不耐烦的样子变了个人。
“这么多年,怎么,怎么不联系我。”苏默终于进入主题。
“联系你,你能娶我吗?”Angela的目光横切入他的眼睛,冷冽,疏远。
苏默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慌忙戴上眼镜,支支吾吾地只说了一个“我”字就再没话了。
“别激动,开玩笑呢!”
“这次回来,还走吗?”苏默怯怯地问。
“难说。至少在小滢选对人之前,我不离开。”Angela点了支烟,从唇边移到苏默面前。
“我不会。”苏默局促四顾,想夺过她的烟却不敢伸手,“这是公共场所,你别抽了。”
Angela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忘了,作死是我的嗜好。”
“以前你跟小滢一样,最讨厌烟味儿……”
“苏默,如果你再聊以前,我们还是不要联系了。”
“不说了,不说了。还没吃晚饭吧,我请客。”苏默害怕,她会再度避开他。
“对不起,亲爱的,临时加拍一组Cover,等很久了吧。”接近一米九的躯体压迫苏默的视线。
“这位……你朋友?”来者审视苏默,就像苏默刚刚审视那个搭讪的男人。
Angela抬头与他拥吻,缓缓地说:“我发小儿,好几年没见,今天偶遇了。”
“难得啊,那一起吧,加个座位。”Angela的模特男友提议。
“不用了。”Angela靠进男友怀里,“他着急回家呢,人家老婆可是个本分姑娘,哪儿放心让他大晚上花天酒地啊。”
“那你可够惨的,兄弟。万分同情。”那个人走到苏默面前,苏默不由自由让出了座位,在Angela面前,他从来找不到自己的立场,他也没有资格拥有立场。
“我先走了。小滢今天出刊,又要加班了。”苏默觉得只有谈到与妹妹相关的话题时,Angela才不会抗拒,自己也不会尴尬。
他们之间除了苏滢再没有任何维系,那些美丽的过往像是回忆自己杜撰而来,从没有真正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