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学生们称为900人厅的场地举行了行云流水的毕业典礼,意外发生在形式主义快要完结的时候。
登台的苏滢四下找不到哥哥,双腿竟在发抖。过道里高挑的摄像师从设备后探出脑袋,摘掉眼镜抛来一个250℃的媚眼。
见到搬出摄像机来助阵的苏默,她沉稳不少,一会儿功夫就背诵到最后一段:“文学就是人学,是我四年来最大的感悟。看不透人生,就没有超脱的领悟,读不懂人心,就没有旷世的巨作。文字的形态可以虚无缥缈也可以掷地有声,可以朦胧婉约也可以豪气干云,无论是洋洋洒洒的大作还是小抒情怀的美文,能够联通作者的心境与读者的共鸣才算得上字字珠玑。我们笔下的文字,可以温暖人,教化人,引人向善,也可以麻痹人,摧毁人,甚至杀人于无形。不管我们选择了什么样的职业道路,希望大家都不要放弃写作的梦想!”
收尾之时,抬起头,苏默身后多了一个道骨仙风的身形。
“那是宇辉地产的苏乾宇吧!”
“近几年都没他的消息,听说早就隐退了。他们家孩子跟咱一届?谁啊?”
“苏滢,肯定是她!上辈子拯救全宇宙,投胎到老苏家了。”
“不可能,你见过富二代天天吃食堂,坐公交,穿网上淘的外贸原单吗?”
议论声此起彼伏,父亲所在的方向刮起了飓风。
从未认可过自己的那个人缓缓打开雨金隔景扇,透过梅鹿竹扇骨与苏默耳语。方依在他身侧,像从扇面幻化出来的彩蝶,振衣就能变为仙子,回眸便可望见瑶池。她撩起短发,湖水般的翡翠耳钉耀得苏滢气不打一处来。
苏滢贴近了话筒,不假思索的临场发挥震惊全场:“借此机会,祝愿所有女同学都能找到心仪的伴侣,用出世的态度过入世的生活,千万不要在精神和物质的权衡中,把最初的自己给丢了。世界上最庸俗的是金钱,最珍贵的是青春,在物欲横流里当小三儿,还是诗情画意里做正宫娘娘,在踏入社会之前,我们先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满座惊呼,掌声雷动。
典礼结束,900人厅只剩下4个交错对视的人。
苏默的笑容向来明快,跟个高中生似的,而今天他的表情掩不住僵硬。他递给妹妹一张照片:“这是方依托韩国的朋友要来的兰湛签名,送你的礼物。”
苏滢接过来,翻着白眼缓慢撕烂,她说:“我想要的礼物在她耳朵上!”
方依慌忙摘去耳钉,娟秀如溪的脸庞温婉到有些怯懦:“小滢,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你妈的……”
“你妈的!不会办人事也不会说人话啊!”苏滢的咄咄逼人连苏默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准后妈,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吼了一句:“苏滢你丫吃枪药啦!走,回家,叔叔特意过来接你的。”
苏滢没听见似的扬头问父亲:“爸,我刚才的发言怎么样?”
苏乾宇合拢折扇,笑着说:“你刚才讲,不要放弃写作的梦想。呵,过了做梦的年纪还没醒过来!第一次高考紧张到晕倒,复读那年瞒着我写了本散文集寄给北大中文系主任。一本书挑战应试教育的权威,你以为你多有才华?”
淡淡一席话,扯掉了苏滢暴戾的伪装。
在她还是个受精卵的时候,北大中文系的目标已被设定。母亲的期许成为遗愿之后,父亲与她的对话三句不离高考,两次机会都没有成功,他们之间也就再没有话题了。
苏默搂过妹妹,他知道她的腿在发抖,他说:“叔,以前的事别提了。小滢现在多优秀啊,工作也不错。”
“优秀?”苏乾宇看着不敢抬头的女儿,沉沉笑着,“特立独行不去当老师,所以眼高手低找不着工作,要不是韩静泊帮忙,你能进得了极光?”
苏默的胳膊揪心的疼然后渐渐麻木,被苏滢的指甲挠着,他也没吭声。
沉默中飘来香水百合的味道,捧着花束的韩熙在逆光里缓缓靠近,苏乾宇看见他,漠然地哼了一声。
“叔叔,苏默,你们都在。”韩熙局促地垂下了头,“对不起,我来晚了,滢滢。”
苏滢接过花束反手扔在他脸上,质问:“韩熙,安排工作的事答应我要保密,转脸就去我爸那里邀功。你们几个来这儿就是为了证明我是个废物,没有你们我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成,对吗?”
眼泪不是易碎品,坚强才是。当脆弱被围观,情绪就没有了任何防线。
散伙饭没有取消,学辰、李烨和毕然赶来的时候,苏滢已经吃掉了三笼虾饺,三盘粉肠,三份叉烧包。
到了预定的KTV包房,一杯扎啤,8毫升酒精就醉了苏滢心事重重的血液,举起话筒开始了期末考试前的互问互答,被点名的同学们没有说话,因为她的问题在教材里找不到标准答案,竹林七贤里的阮籍究竟有没有一米九那么高,乾隆与和珅到底是不是一对同性恋人,玄学家何晏真的如施粉黛比女人的皮肤还要白吗,为什么抹香鲸肠子里的东西干燥之后可以变成龙涎香进贡给皇上,蒙汗药是华佗的麻沸散还是印度传进来的曼陀罗花……
“还有还有,李白是怎么死的?尹学辰,你说!”苏滢登上沙发,面颊绯红,醉意在她体内发烧。学辰怕她摔倒,展臂护在身边,想起了睿暄曾经讲给孩子们的无从考证的典故,便说:“真实情况应该是病死的,不过听说有个浪漫主义的杜撰,说他是捉月而死。”
苏滢扔了话筒,四肢缠来,抱住学辰:“回答正确,加十分。李白他是要捉水里的月亮淹死的,你信吗?信吗?信吗?”
“信,信,信。”学辰费尽了力气才把她从自己身上分解下来。
苏滢望向天花板上的光源:“把命给了镜花水月,这才叫轰轰烈烈,我也要那样!”
把跳起来摘吊灯的苏滢箍在怀里,她闭了眼,嘴巴还不肯歇:“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句话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人需要休息,睡吧睡吧。”
“错!掌嘴!”苏滢双手拍在他脸颊上就再也没有移开,“标准答案是,人这一辈子,做梦的时间多过清醒的时间,我有梦怎么了?我想当作家有问题吗?没考上北大就得趴着走道抬不起头了吗?”
不明所以的学辰只好应付:“你老实会儿,别说话,兰湛就原谅你了!”
“兰湛欧巴,???(对不起),我撕了你的脸,疼吗?”
学辰脸上紧致的肌肤快要被她压迫性的揉搓擦掉了皮,整个头部被一双专业揩油的手紧紧固定之后有股疾风般霸道而温存的热度扑面而来。
是苏滢的吻。
门外旁观了很久的韩熙看到这一幕转身靠住墙壁,回到相邻的房间,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反复循环,整个人埋葬在世界的盲点,他似乎永远都是一枚遗落在五线谱之外的黑色音符,凑不成旋律,发不出声。
唐觅敏捷地拦下了苏滢的初吻不幸被这没酒品的家伙吐了一身。她气冲丹田推了苏滢一个措手不及:“苏滢你丫挺的,装难民蒙了我这么些年,我他妈贱不贱啊,吃了一个月的馒头酱豆腐,攒钱给你丫买娃娃。真他妈窝火,滚一边去。”
苏滢还是没有清醒,恍惚觉得眼前站了个军阀姨太太,她扑通跪地上一边哭一边解衣服:“主子,你打我吧,别不要我。”
唐觅被她一闹,什么火都消了,谁让她体内流的是仗义的O型血呢。毕然脱了T恤让她换上,憨憨一笑说:“我火力壮,裸着没事儿。”
唐觅去卫生间换好了衣服再度推门而入,对上了那双一看就想流泪的眼睛。
“对不起,走错了。”她愣了一下转回身,“韩熙,是你吧?”
韩熙起身,化成了一抹行走的冷色调。他说:“唐觅,你们的账已经结了,我叫了几辆出租车在楼下等,你们回去注意安全。还有,别告诉滢滢我来过。”
“打死我也不说!”唐觅摆动春心,回屋拉起睡成死猪的苏滢,“韩熙在隔壁呢,刚走!要不要追?”
“韩熙?”苏滢迷迷糊糊应着,“你叫他去死!”
坐在一旁吃薯片的同学哀叹一声:“韩熙追你,还以为是灰姑娘翻身做主人的烂俗韩剧桥段,闹了半天你爸是苏乾宇。”
“苏乾宇?你叫他去……不能死,我妈已经没了,他不能死!你叫他来抱抱我好么?觅,我都记不清他上次抱我什么时候了……”苏滢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却不影响念白,“我爸特专一,鞋只穿瑞蚨祥,理发只认四联,照相就去大北。你能想象吗?那么认死理儿的人居然变心了,把我妈给忘了,你信吗?信吗?信吗?”
“信,信,信,唐觅,你真不该把她弄醒。力比多超标的主儿,谁都拿不住!”另一位同学说道。
按弗洛伊德的理论,力比多是文学的升华,它有三种出路:性,倒流或凝固成病态,转移或升华。
文论课上,苏滢上台阐释,她言简意赅地把抽象的出路具体到三类人:妓/女,变态,作家。
当时,老师的脸一片绿油油的坝上草原,瞪圆的眼睛是冒着热气的两滩牛粪。
苏滢此刻的状态正是三类人的合体,她扯开学辰和自己的衣服,发烫的额头撞在他胸前:“我拿奖学金,过六级,当最佳辩手,就是为了证明给他看,可是,他看不起我,我爸,苏乾宇,看不起我苏滢……”
学辰按住那颗激动的脑袋,发自心脏的声音植入另一颗心脏:“我小时候无论得了什么奖,我爸都不夸我一句,可晚上会自己拿出奖杯傻乐,父亲的用心良苦都是一样的。”
平静下来的苏滢仰头问:“真的?”
“你是夸一句就跳上天的性格,你爸懂你,所以才打压你的傲气。”学辰理好她的长发,任这个透明胶牢牢粘住自己。
“你也懂我……兰湛欧巴……夜礼服假面……洛攀学长……韩熙……学辰,你给我唱首歌。”
唐觅忙说:“你快唱,只要听见人唱歌她就睡了。”
李烨帮他点了李荣浩的《模特》,学辰最拿手的歌。
穿华丽的服装,为原始的渴望而站着。用完美的表情,为脆弱的城市而撑着。我冷漠的接受,你焦急的等待也困着。像无数生存在橱窗里的模特,除了灯以外,我还能看见什么?除了光以外,我还能要求什么?除了你以外,还能倚赖哪一个……
他的声音似乎戴着璀璨的冠冕,高于一切世俗,在宿命的洞穴里匍匐,幽寂的忧伤回旋着,晕了一座听不到哭声的城。
谁说世界早已没有选择,趁着,我会喜怒你会哀乐,唱几分钟情歌。没什么,至少证明我们还活着。
苏滢在他的歌声里天旋地转,她看到一个倒置的学辰,发丝如午夜明灭不定的光斑,他的身后有****得不像话的月亮。
有人当了老师,有人出国深造,有人结婚生子不愿踏足复杂的社会,各奔东西前的聚会草草收场。
离别只是简单的场景,没有无语凝噎,没有互道珍重,轻描淡写地说着再见,就像明天还能相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