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迷恋摄影。我小小的实验室满满的全是东西,并且经常还要当做暗房来使用。回想是什么让我对摄影术如此感兴趣,我想一定和化学药品有关--我的双手经常被焦酚弄得脏兮兮的,并且有时候闻起来还像海波(硫代硫酸钠)的味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摄影用的灯很特别,是一种深宝石红的安全灯和大的闪光灯,里面全是闪闪发光的、波纹状的、易燃的金属丝(通常是镁或者铝,有时会是锆)。还有光学镜片--世界因此变成小小的、薄薄的一片,出现在磨砂玻璃的视像屏上;还有不同的光圈值、不同的焦点、不同的镜头以及迷人的感光乳剂。当然,摄影的过程更让我着迷。
当然,通过摄影可以把属于个人的某一刹那化为客观、永恒的影像保存下来。这个特点对于缺少绘画天分的我来说更加具有吸引力。在战前,我们家相册里的那些照片就早已鼓舞我去学习摄影,特别是那些在我出生之前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有的是关于20世纪20年代海滩上的更衣车,有的是关于伦敦在世纪之交时的街景,还有我那摆着僵硬姿势的外祖父母以及舅公和姑婆们在19世纪70年代拍下的照片。这其中最珍贵的就是几张银版相片。这可以追溯到19世纪50年代,这几张照片都被放到了特殊的相框中。这些照片细致的质地、明亮的光泽以及整体效果好像都比后来用纸打印出来的照片更好一些。我妈妈特别珍惜其中的一张照片,那是她的外婆朱迪思·韦斯科夫于1853年在莱比锡照的。
然后就是一些在室外拍摄的照片。书报杂志上的照片让我非常吃惊,因为这些照片就像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水晶宫失火的照片(它证实或者提醒了我早期的记忆),一张张栩栩如生。还有飞船的照片,它们都庄严地飘浮在空中(有一张就是起火坠毁的齐柏林硬式飞船)。我很喜欢远焦距照片,不管是人还是景。这些照片在《国家地理杂志》上有很多。该杂志每月一期,封面有黄边。而且,《国家地理杂志》里有彩色的图画,这让我印象颇深。我曾经见过手工上色的照片,博蒂姨妈最擅长这种工作,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未看见过真正的彩色照片。H.G.威尔斯写过一个故事:《布朗诺报纸怪事》,讲述了布朗诺如何得到1971年的一份报纸而不是他所在的1931年的报纸。最先引起布朗诺先生注意的是这份报纸上有彩色照片,这让他意识到他面对着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在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彩色照片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彩色印刷,并且照片上的建筑物、风景以及服装对布朗诺先生来说都非常奇怪。虽然看起来很怪异,但他可以理解,它们是40年后世界的真实模样。
对《国家地理杂志》里的照片我也经常会有此感觉:它们带我们看到未来多姿多彩的世界,远离过去的单调。
但是我却更喜欢以前的照片,我更喜欢老照片上那些灰暗和复古的格调。我家中的一个比较古老的影集以及老杂志上都是以前的照片,杂志是我在堆放杂物的房间发现的。那时是1945年,我已经意识到战前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但照片将过去的痕迹保留了下来。这些照片都是随意拍摄的,现在看来弥足珍贵,像是战前一个夏日的照片,1935年或1938年吧,朋友、邻居以及亲戚沐浴在阳光中,浑然不知风暴即将来袭。摄影术可以捕捉真实的瞬间,并且可以穿越时空的隧道,好像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刹那,这在我看来都是非常神奇的。
我一直渴望自己也能拍照,在一切变化或者是消逝之前拍出一些文献纪录片或者是为景物、人拍出最美的照片,以免这些美好的回忆随着记忆的消退和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了。我在马佩斯伯路上拍了一张照片,取景于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那天是我12岁的生日--1945年7月9日。那天早晨,当打开窗帘的时候,我想把看到的一切永久地记录下来。我现在还保留着这张照片,确切地说是两张照片,一张是红的,另一张是绿的,合起来就变成立体的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照片几乎取代了记忆。我闭上眼睛,尽力回忆儿时马佩斯伯路上的景色,但我能想到的只有照片上的这些。
再怎么永恒牢固的东西都会被战争摧毁。有了照片记录,我才不会忘记。比如我们家的花园四周以前都是漂亮而牢固的围栏,但是,我1943年回家的时候,这些围栏都不见了。这件事让我感觉很困惑,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有问题。战前我们家花园真有这样的围栏吗?或者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小时候以围栏为背景的照片,是不是可以证实那时围栏确实存在?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让我松一口气了?我们居住的克里考伍德地区还有一个巨大的钟。我记得但又好像记得不是很清楚,那个钟至少有六七米高,表面是金黄色的,并且这个钟是在奇切利路上。1943年的时候,这钟也不见了。然而在威尔斯登·格林地区有一个与之很相似的钟,于是我开始努力地搜索与此钟相关的记忆。我认为是自己糊涂了,以为克里考伍德地区也有这样一个钟,直到多年以后看到这个钟的照片,我才感到欣慰。这张照片可以说明这个钟不是我幻想出来的。(由于战争的原因,当时国家疯狂地寻找一切铁制的东西,围栏和钟表就都被拿走了。)
威尔斯登跑马场的消失也与此非常相似。威尔斯登跑马场是否曾经真的存在过?如果我问这个问题的话,人们一定会说:“威尔斯登跑马场确实存在过呀!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好像威尔斯登真的没有跑马场似的!”直到看见一张旧照片的时候,我所有的疑虑才都消失了。此时我确信那里存在过一个跑马场,尽管在战争期间这个跑马场被夷为平地了。
1949年,《1984》出版,我读了这本书,发现其中对记忆缺失的描述特别能唤起人们的共鸣,并且,忘记的都是些恐怖的记忆,这种情况与我对记忆的怀疑是一样的。读了这本书,我写了更翔实的日记,拍了更多照片,对于过去的记录也翻阅得更勤。我对古书、各种类型的古物以及族谱、考古学特别是古生物学尤其感兴趣。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伦恩姨妈曾经给我介绍过化石。如今,它们在我眼中犹如保证人,为现实作担保。
所以我很喜欢关于伦敦以及家附近的老照片。对我来说,它们好像可以使我的记忆延伸,让我的身份得以确认,可以帮助我在时间和空间的海洋里遨游。作为一个在19世纪30年代出生的英国男孩,我生于伦敦,出生时候的伦敦与父母、舅舅、姨妈们成长时的伦敦非常相似。那时的伦敦对威尔斯、切斯特顿、狄更斯和柯南·道尔来说可能都很熟悉。我注视着这些老照片,无论是当地的照片、有关历史的或者是家庭的老照片,我都很喜欢。从这些照片中,我可以知道我来自哪里,知道我是谁。
摄影术是对感觉、记忆以及身份的隐喻,也是科学的缩影,它无形中将化学、光学和认知连为一体,极有深意。拍下一张照片,然后拿去冲洗和打印,这整个过程都让人非常兴奋。不过,这似乎还不过瘾。我想了解照相涉及的所有过程,并想用自己的方法来做一次。
我一直对早期的摄影术以及对其作出贡献的化学发现非常感兴趣:早在1725年的时候,就有人发现银盐遇到光就会变成黑色。汉弗莱·戴维如何和他的朋友托马斯·伍德一起在浸泡过硝酸银的纸和白色皮革上留下树叶和昆虫翅膀的轮廓?可惜当时还没有定影技术,他们只能在红色的灯光或者烛光下观看,否则它们就会变黑。我想知道戴维--一位如此了不起的化学家,对卡尔·威尔海姆·舍勒的研究又是那么熟悉--为什么在利用他的研究,即用氯水凝固图像的时候会失败。如果他除去多余的银盐,就会成为摄影术之父了。但直到19世纪30年代,福克斯·塔尔博特、达盖尔以及其他人才制作出永久显像的照片。他们运用化学物质冲洗和凝固影像。
我家离我表哥沃尔特·亚历山大家非常近。在大战期间,一枚炸弹落在了我们家的隔壁,在表哥沃尔特·亚历山大的邀请下,我们离开了那个家。尽管我和表哥的年龄差距很大(我表哥比我大30岁),但是我们的关系却很好。沃尔特是专业的魔术师和摄影师,非常幽默,对各种戏法和魔术玩法很感兴趣。正是沃尔特让我第一次与摄影有了亲密的接触。他在亮着红光的暗房里研究他的三脚架,给我展示了影像的魔力。对于这样的奇迹,我怎么看都不会感到厌倦。当我第一次看到图像由模糊变得清晰时,就想,这是真的还是在骗我?他在显影液盘里反复摆弄,更为清晰的图片出现在我眼前。一会儿盘子上便出现了一张很小但是很清晰的景色的照片。
沃尔特的母亲罗丝·兰道在19世纪70年代的时候和她的兄弟们去了南非。在那里她拍了一些早期钻石热和淘金热时关于矿山和矿工、酒馆和新兴城镇的照片。那时候拍下这种照片需要惊人的体力和胆量,因为她要随时携带着一架巨大的相机,还有可能需要用到玻璃感光板。1940年的时候罗丝仍健在,她是我外公和前妻所生的孩子中我唯一见过的一位。罗丝阿姨当年在南非用的相机后来给了沃尔特当做传家之宝。除了那部古董相机,沃尔特也收集了很多其他的相机和立体镜。
除了有原始的碘气灯、水银显影箱和达盖尔相机外,沃尔特还有一个很大的室外用照相机,那个相机需要8×10英寸的底片(有时他也在摄影棚用这种底片)。这个相机镜头板很高,还有连接镜头与机身折叠部分的皮腔。他还有一部立体相机和一部漂亮的小型莱卡照相机,莱卡相机有f/3.5的透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35毫米的小型照相机。沃尔特出门旅行的时候,总喜欢带着他的莱卡照相机;平时他很喜欢用双镜头反光式的禄莱牌照相机。他还有一些特殊相机,这些相机是在20世纪之初生产的。其中的一台是侦探用的,这台相机看起来就像一块怀表,并且可以用16毫米的胶卷拍照。
刚开始的时候我所有的照片都是黑白的--那时我只知道冲印黑白的,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照片缺少颜色。我的第一部相机是针孔相机,这部相机拍出来的照片特别好,景深不错。后来我就有了一款简单的定焦距箱式相机,这花了我两先令。然后是一台柯达折叠式相机,用的是620卷式软片。不同感光乳剂的速度和精度都让我非常着迷。感光乳剂有的非常慢、颗粒非??细,这样的乳剂可以照出更细腻的东西;还有反应最快的感光乳剂,几乎比慢性感光乳剂快50倍。用最快的感光乳剂,在晚上也可以拍照。这些最快的感光乳剂都是大颗粒,照片几乎不能放大。我用显微镜观察了不同的感光乳剂,看清了银盐粒子的真实形状,并且我还很想知道,人们是不是可以生产出没有颗粒的感光乳剂。
我很喜欢自己制作感光乳剂,虽然与那些市卖的感光乳剂相比,我做的更糙、反应更慢。我将10%的硝酸银溶液慢慢地注入氯化钾和明胶溶液中,同时不断地搅拌。明胶中漂浮着的晶体非常细,感光度也不是很高,所以可以很放心地在红光下操作。将感光乳剂加热几个小时后,就可以让晶体变得更大、感光度更高。此后,加入少许的明胶,让其黏稠一些,然后将它涂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