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谁都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有了相处的人。林是研发部的工程师,短发,圆脸,肿肿的单眼皮,是我喜欢的那一类。林在第一天下来巡线实习时就开始追我。不过,他追我的方式,就是每天遮遮掩掩陪我吃一顿工作餐。
我苦笑。浪漫永远是理科生的天敌。非要找出这两个男生的不同来,我只能保证一件事:只要进了书吧,林会往右走,那边有机械类的工具书;他会往左走,那里是一排排文学名著。
生日那天请了一帮人拼酒。那群没良心的家伙,趁着我心情郁闷,趁火打劫好好腐败了一顿后,一个个东倒西歪,居然还满世界找的士去唱K。一帮人正像妖精出洞一般丑态毕露,不知谁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周人雄那小子就是眼高心大不合群,不然的话,有他在这里,早把你们比下去了。
他会唱歌?我心里尽管打问号,却摆摆手说,那小子死里死气,老娘可不敢劳动他大驾。你们不知道吧,上次他管的机台出了乱子,害得老娘被K得头破血流,我们就差没打起来。
众人起哄,逼着我把原委说了一遍。一人掐着手指算了半天,唠唠叨叨说,不对啊,那天是我管那台机,我去设备部取工具,他只是帮我照看了一会儿。他为什么要承认,他疯了吗?
我没等听完,就哇啦一下吐干净了。众人乱成一团,我却清醒了,夺门而出。
我踢着男生宿舍门外的石子,大声嚷嚷:周人雄,你这个骗子。你给我滚出来。
宿管员慌慌张张跑出来,问我要不要报警。背后重叠着一个慢腾腾的声音问,我骗了你什么?
我转过身,那头笨猪双手插在兜里,也在那里踢石子。我扑过去,恶狠狠说,今天我过生日,你为什么不去,舍不得送礼是不是?
他抬起头,眼镜里闪着迷离的光。你不是告诉我,你去西餐厅吃烛光晚餐,过二人世界去了么?
我跳起来,点着他的鼻子。周人雄,你给我听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
为什么?他笨笨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问得出这么傻的问题?我“愤”不顾身摇着他的榆木脑袋,我被人放了鸽子,因为在他的眼里,工作比我重要。这么伤自尊的事,为什么你非要逼我说出来。
他愣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说,我,我,我不知道吔!
那你说,我打了N个电话,你为什么关机?我气势汹汹问。
他脸上的表情气象万千,低头羞羞地说,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出去溜达去了。
我心里一喜,霸道地伸手嚷,我不管,你现在给我生日礼物。
他一听,紧张起来。我,我,我没准备……不,我准备了,但给我……给我不小心丢了……
我不管,你现在就给我。
我……去买?他迟迟才问。
不。我要你唱首歌。你看,今晚的月亮!我重重地说。
这傻小子,总不会不知道唱什么歌吧?
我抬头。他亦抬头。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变了半天,终于唱: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to you…
呸!我气得人都糊涂了,一走一撞树。等我把一个绿化区的树撞完,才听见这笨猪住了口,在后面问长问短的惨呼。
这个夏天越来越热了,我依然长袖长裙,仿佛整个身子都是冷的。
暴风雨终于来了。有一批出库的产品零件,跟客户的产品无法相容。彻查下来,是我们加工的时候,用刀片多削了一厘米的毛边,造成零件不能完全相接。
几十万片的退货,责任全赖在我的头上。人真的不要碰上倒霉的事,否则你看到的全是人情的真相。所有的人避开我,好像我身上带着传染病菌。我冷笑,不就是引咎辞职吗,又不是上封神榜,用得着把我当成瘟神来敬?
他见了我,竟然也是黑黑的,退避三尺。我想起在书吧里的岁月安好,全当是梦一场。
我去找林。生日过后,林用一套超值购书卡贿赂我,正好我又心里风波难平,就暂且接过他的橄榄枝。没办法,林知道我的软肋。
还没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激热的争吵。我脸上一白,他在这里干什么?
他用一种变态的声音咆哮着。他说,你这么自私,她怎么看上你?
林轻篾的声音问,你是她什么人,要你来帮她出头?
他吼道,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但你们陷害她,谁都可以管。
林的声音:你跟她没关系,但我跟她有关系。她是我的女朋友,如果她真的爱我,她不应该有埋怨,她应该为她爱的男人的事业做一点牺牲。
他叫,你没有权利让任何人为你牺牲,更何况是你的女朋友。如果你真的爱她,你应该说出真相。
林骂,你这种人配在我面前谈爱情?你如果是情圣,她为什么不看上你?
屋子里稀里哗啦,似乎砸了什么东西。他在高叫,是的,她瞎了眼,看上你这卑鄙的伪君子。如果我是你,我怎么舍得让她受一点点伤害?
我听不明白。但我的手保持着一个开门的姿势,随后,门开了,我冷冷看着他们。看到我,屋里面扭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他拉起我,木木地走出来,像拖回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们在天台上吹风。我问,你为什么躲着我?他答,不是躲你,我是恨自己软弱。
你们之间,瞒着我什么?
他扭头,不看我。那批货其实是林的责任,他的设计参数有偏差。
你是算命的,什么都知道?我笑。
是真的。他找过我,要我帮他篡改机台实际操作时记录的成型参数。上面很多人都知道,你的上司也站在他那一边,刻意帮他隐瞒。他们要牺牲的,就是你们这些无辜的羔羊。
那你站在哪一边?我仍是笑。
你没事吧!看到我还在笑,他吓坏了,要不要看医生?
这个笨猪,又怎么会知道女儿家真正的心事呢?我一本正经问,你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嗯?!他傻傻地望我。
又来了。唉,自己拣的,有什么办法?我大声提醒,你说过不会让我受一点点伤害。
他突然像见了鬼,张大嘴巴,呼吸困难。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种人。背着人能说出来的话,要他当着面说,就仿佛吃了砒霜一样。
我终于敢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个爆栗。我们放了林好不好?
他的反应更大,脸上有红有白,痴痴呆呆说,为什么?你真的爱上他?
这呆子,居然不知道幸福的人是有权宽恕不幸的人的。但我不敢开玩笑了,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我说,我是在可怜他。
他想了半天,终于有了反应,嘴上扬起括弧。我骂,你别笑,笑起来跟个老头似的,将来有谁敢要?
草戒
一个月后,我在下班的路上打电话找他。我对着手机听筒厉声吼,出来,你给我滚出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他在租屋里傻呆呆问。
我骂得更是大声,今天是我们辞工一周月纪念日。你这头猪,这么重要的日子也敢忘?
才二十来岁,就这么健忘,属猪的人是不是记性都特别烂啊?!我抬头,就撞见一轮饱满的,白白的大月亮,栖息在市民广场的棕梠树上。
他终于给我轰出来。我们背靠背坐在草场上,看着那轮人间满月。远远的,近近的。
我问,你跟我一起辞职,有没有后悔的?
后悔。他坏坏地笑数声,你就算混不下去,还有个外企高管的退路给你挡风遮雨。我就惨了,只能天天敲键盘爬格子,穷死了都没人理。
你少装蒜。我洞若观火地谴责,谁不知道你哭着喊着想往文人圈子里钻,没有我这么深明大义地牺牲自己,你现在还得跟那些破铜烂铁打交道,憋不死你才怪。
我不就是怕你觉得吃亏,旁敲侧击试探一下嘛。我的积蓄不多,又不知道何日熬出头,我不能给你安全感。他楞楞的,声音比哭还难听。
喂,你说够了没有,为什么该问的一直没有问我?我狠狠顶了他后背一下。
问什么?他继续装愣。手里却一动一动的。
我懒得跟他捉迷藏,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样,问一问为什么我一年到头总是包得严严实实的。
我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他温温地说,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吓得一脚跳起,指天指地指他鼻子。我骂,你什么时候偷看过?
他板着脸,带出点反攻的表情。你还好意思问,那天你跳到我头上,我就已经看到了。汗毛孔大一点,又不是丢人的事,干嘛藏着掖着。
这回轮到我傻傻问,你不嫌我丑?
你有没有嫌我穷?他反问。
我顿时气馁,连人都塌了半截。问的什么话!
我不语,恨他不了解。他盯着我,又呆呆问,你真的不怕跟着我受苦?
我怕,我怕,我当然怕。我情绪激动,我怕我就算吃了苦,有些人还不明白,还要问来问去。
他突然单膝点地,捧起我的右手,在我的无名指上套了样东西。月光下看得分明,那是一只绿绿的草戒指。
这笨猪总算开窍了。
郁小翠,我不能承诺给你幸福。因为幸不幸福,全靠你自己体会。我只能告诉你,我会永远珍惜。我愿意用这珍惜,来换取你等价的幸福。你确定,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吃苦吗?
唉,真没想到理科生男人的疑心病这么重,自己拣的,又有什么办法!我叉腰鼓胸,横跨在他头前,大声嚷,我愿意!愿意!我就是喜欢你这个穷书生,我就是想过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