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
夏天的好意越来越让人无法领受,但是我依然穿着几乎及地的大摆裙。棉布质地,上面撒满白色的小碎花,大朵细瓣蜷曲的蟹爪菊,走动的时候轻轻荡漾,像一泓清冷的水波。
谁都不明白我为什么穿得这么保守,仿佛一个尚未开化的上古遗民。
走过酷热的车间,准备上二楼的联合办公室做午休前的例行报告。过道里站了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眉目清秀,戴着细框眼镜,脸上有傻傻的表情。
你不热吗?声音闷闷的。
我反感陌生人的这种搭腔方式。因为目的明显,下一个主题,毫无创意地会直奔我的着装风格而来。
我们好像不认识吧?同样闷闷的腔调,还附带着一种慵懒的语气。
周人雄,前两天刚特招进来的机台技术员。脚跟还没站稳,就跟我手下的作业员耍了两场嘴皮子仗。看他脸上浓得化不开的郁闷,摆明了对这份工作没有饱满的热情。不想做就别来,少了你这棵葱,偌大的工厂难道就不准备揭锅开饭了?
这种见一面就让人有冲动扁人的主儿,我才懒得鼓动那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调情细胞来应和呢!
嗯?!好像吃了一颗哑弹,脸上更郁闷了。
我用眼角的斜光表达了个人的不屑。没见过这么自恋的,每个人都有义务认识他似的。
就这么一来一往,两人已经错肩而过。听到后面有个更加慵懒的声音追上来,淡淡地说,你的品味蛮高尚的!
我低头。绉麻长袖,中式襻扣,简洁领口。艳色上衣与素白长裙,有一种混搭的味道。如果洗旧一点,会有邋遢的落拓美感。
但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合时宜。不知有多少人,用那种长者对孩子溺爱的口气说过一大堆废话。这个人不但没有问那句让我的耳朵都麻木了的话,语气里还充满真诚。
他似乎不是对别人的秘密有兴趣的长舌男。
虽然配不上高尚这个天悬地隔的字眼,作为第一个没有试图摧毁我自信的男性物种,我决定回来时赏他一个略略矜持的微笑。
回来时,他已不在原地。也难怪,一个人看管六、七台注射成型机,要随时处理机台异常。你像截木桩似的杵在那里,不说老板,就是我看见了,也会责任心爆涨,忍不住大声吆喝几句。
何况,我根本就没想起刚才的决定,板着脸,风一样气冲冲刮过车间。
那个眼里只有结果的霹雳火上司,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粗鲁地挥着胳膊对我咆哮,一个上午就赶出来这么一点产量,你们是来加班,还是来打混的?老板发双倍的薪水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老板吗?你这个线长到底会不会做,合不合格,你要是不会做,你就自动给我从这个大门滚出去。
没有任何借口。是在这里混碗饭吃的前提,也是唯一不变的原则。我忍住泪,不能哭。要是哭出声来,这个比老板更老板的上司,也会认为这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
骂够了,我低头退出。上司上下看了我一眼,阴阳怪气说,你看看你,亏你还是线长,打扮成这样给谁看。你把心思都花在这里,难怪你们的产量老是上不去……
周末加班,可以不着工装,这是明文规定的。我可以不计较工作上的责难,但他竟然用这种情绪化的理由羞辱我。就在转身的瞬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前襟上洇湿的泪斑,红红的,像血,像血红的眼。
我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在哗哗流淌的水声中,大声哭了一场。哭够了,洗脸,擦眼,揩鼻涕,恢复一惯的冷傲。
平心而论,产量报表上的数字,确实不够漂亮。但产量上不去,并不是区区一个线长能够主宰。这是一个团队合作问题,取决于机台产量,产品质量,加工速度等等多方面的因素。可就是因为我们是这产业链的最后一环,一旦有了问题,矛头总是指向这里。
慢着,机台……我狠狠扎了一眼车间里正叫得欢快的机器,快步走进加工区。不到一分钟,所有的问题都浮出水面。C06机台产品异常,调试时间过长,是直接导致我挨K的始作俑者。
我怒气冲冲抓过一片报废产品,叉腰站在C区过道上,竭嘶底里唤,C06,C06的技术员,你给我滚出来!
谁呀?大呼小叫,吃错药了。一个温吞吞的声音回应。
我扭头,左边机台下面,冒出一颗毛蓬蓬的脑袋。向上仰着,镜片反光,看不清楚眼里的深浅。
周人雄?!我气极,大声惊呼。
咦,是你,你不是……不是说不认识我吗?那头笨笨的动物居然傻傻地反问。
如果不是因为事关人命,真恨不得飞起我镶满细钻的高跟鞋,在他的脑瓜子上爆几个洞。
大幅度跨步,一个恰到好处的立定,我横刀立马把他堵在地上。
我居高临下俯视他,扔了一样东西砸在他头上。我也想不认识你。可就是因为认识你,我才倒了血霉。我想你不会不想告诉我,这东西是出自阁下之手吧?
他抬头,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幻。良久,才艰难地吐了一口气,老老实实说,我不否认。
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无从揣测他那一刻看见了什么。但这有什么关系。见惯了技术员推卸责任,鬼知道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怕死的,我岂能不成全他的慷慨就义。
OK!既然如此,我刚才帮你背了黑锅,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我只能做到尽量不冒火,自然谈不上温柔。
他爬出来仰望着我,天真地说,请你吃顿饭?
我气得几乎摔出去,跳起脚,攥紧拳头嚷,混蛋!刚才在上面,我的自尊被人扒光了,你难道认为一顿饭就可以买走我的心理平衡?
他看了我一个世纪,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一个人的耻辱,必须用另一个人的耻辱来洗净。
他的眼角牵起两条长长的眼纹,代表他居然还在笑。
这家伙竟然敢嘲弄我。
没等我再一次跳脚,他已经走了。隔了三米,他回过头来望我。我终于看清镜片后深藏的眼睛。那里面有淡淡的悲哀和倔强的意味。
我第一次觉得,有一个人的眼睛无法正视。事情已经发生,我想我没有理由让他去经受一次同样的侮辱。他上去了,但我没有叫他。
笨猪
这件事就算是扯平了。我们没有因此成为仇人,但也没有成为朋友。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书吧闲逛。对面书架有个长条子,老是晃来晃去,弄得我无法专心看书。我脾气上来了,压低嗓子怒道,对面的,你不能站稳了再进来?
你?——良久,对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迅速抬头,然后开始迅速脸红。
你对所有的人都这么不客气吗?那个笨猪,居然不顾我的尬尴,直直地问。
我对于不尊重别人感受的人,都是这么不客气。我只能针尖对麦芒,豁出去了。
他笑了,眼镜闪着诡异的光。我不想和你吵架,难得有一个休息天。他酷酷地说。
同感。我冷冰冰地回敬。过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问,你站错地方了吧?
为什么?难道因为我是技术出身,就注定只能对机械方面的书感兴趣?他扬扬书皮。那是安的刚上架不久的新书。
我耸耸肩。我没有告诉他,我们看的其实是安的同一本书。
再去书吧,除了看书,多了一件事,找他。果然,每月调休那两天,他都泡在书海里。难得的是,我们竟然会有了共同话题。常常叫两杯苏打水,边看书,边吸着麦管小声聊天。
他一脸深沉说,我的人生,学技术是混饭吃,文学才是理想。
我却乔装作致叹,真烦啦!
我等着他问。他果然歇了歇,然后慢慢腾腾问,烦什么?
还不是家里人老在催我。我尽量轻描淡写。我们远房亲戚那边有人在这里做外企高管,家里怕他找个外地人受气,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只看了照片就点头了。
他动了一下,然后木木地问,这不挺好,你烦什么呢?
问题是,我们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过,你不觉得好笑?皇上选妃子也没这么离谱。
他正正眼镜,一脸的道貌岸然。他虚伪地说,只要你喜欢,那里离这里不远,你完全可以亲自去看一下。
我讽刺他,怎么你就像是我肚里的蛔虫?不容我再说,他严肃地看我,然后站起来,呆呆地走人了。过了半天,他回来,抱着一摞新书。
他闷闷地说,来来来,我们恶补一下礼仪,谈吐,服饰,化妆方面的常识。
我心里一堵,这笨猪,似乎比我自己还急着想把我送出门似的。遂大声笑,你真是我的好姐妹,到了那一天,一定不会忘了请你当我的伴娘。
飞快把书翻完,他并不放回书架,直接送上了收银台。
能够让你从头看到底的书,值得我用行动小小支持一下。他解释。
等你自己的书写出来,多半像那些机器一样冷冷冰冰。我取笑他曾经最好的梦想,反手在旁边新刊出炉的架子上挑出那本《知音》。
他轩眉看了一眼,接过来放在收银台上。眼睛里有坏坏的笑。
你是在笑我俗气吗?我一受刺激,就管不住自己的喉咙,大声嚷。
《知音》就像催泪弹,每当我看得稀里哗啦,同室的小妹妹就像愤青似的,动不动冷笑,说你怎么就跟看琼瑶大妈的电视剧一样。
怎么会?他小心翼翼地辩解,《知音》里有好多真情感人的故事。喜欢它的人,应该都是懂得珍惜的人。他看我的时候,目光复杂。
放过你。我收回爪子,悻悻道,心里却甜丝丝的。
出了安检门,他捧着纸袋说,送给你。我心中一颤,问,为什么?
这小子呆了半天,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我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垂头哼哼叽叽说,算是给你的嫁妆吧。
我恨恨地从他手里夺过纸袋。这笨猪,真以为我没人要么?然后我想起有人说,恨的对面就是爱。我吹了声口哨,告诉自己,我才不要恨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