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花厅内,卫玠正在宽衣解带。
“这是芷娘姐姐让我给你的。”莲衣将一只油光水滑的檀木匣子放在桌上,道,“里边是两瓶芙蓉露。我听蕙儿姐说这东西贵得很,价值百金呢!”
卫玠将身上那件绣金线绲银丝的长衫换下,随手扔在椅背上,又从桌上一包裹里取出一件青布直裰出来。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匣子,勾唇一笑道:“不枉我废了这半日周折。”
“为什么妈妈总是让姐姐不喜欢的人来见她,却不让姐姐喜欢的张秀才进门?”莲衣坐在桌旁,双手托着小脸,嘟囔道。
卫玠脱下金缕云靴,换上了一双千层底皂布鞋。他闻听莲衣所言随口回道:“这里是销金窟,不是婚介所,你以为妈妈是媒婆?”
“宝哥哥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吧?”莲衣满脸期待道,“就像崔莺莺和张生、杜丽娘和柳梦梅、黄蓉和郭靖、小龙女和杨过……”
“停停停,打住!”卫玠穿戴完毕,看着一脸梦幻少女表情的莲衣,头痛不已,道,“真该给你讲讲林妹妹和宝哥哥的故事。”
“他们一定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最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莲衣满脑子‘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故事’。
“若是所有故事都是一个结局,那还有什么看头。”卫玠无情的打破了少女的粉嫩幻想,坏笑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最后——一个哭死了,一个出家了!”
莲衣瞪大了眼睛,怔愣了半晌,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宝哥哥你太坏了,怎么可以这样!”
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当真,卫玠后悔自己嘴贱,赶紧劝道:“你若是学那林妹妹一般哭坏了身子,我就学那个宝哥哥出……”
“不许学!”莲衣急急打断卫玠,抽噎道,“我……我以后再也不哭了,你,你也不许学他!”
卫玠俯下身,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道:“好,我肯定不学他,你也不许再掉金豆子了,这可值不少钱呢!”
莲衣破涕而笑,嗔道:“宝哥哥又胡……”
一个‘说’字卡在了喉咙口,莲衣目瞪口呆的看着卫玠的手儿,只见那沾了泪的两指轻巧一搓,竟真得搓出了一粒圆滚滚的金豆子。
“看这里!”
又听得耳边一声响指,莲衣侧首去看,却什么也没有,正自奇怪,便觉袖内一沉,分明有个物什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莲衣将袖内的物什取出,却是一只精致的荷包——里边搁着些碎银珠玉,沉甸甸的怕是值不少钱。
卫玠将手中的金豆子投入荷包中,道:“我今日手气不错,碰到了送钱的财主。我这里装不下那许多,些许散碎你先替我收着吧!”
莲衣虽说娇憨又天真却不傻,她哪里不知道这是卫玠在接济自己,忙将荷包推回去,道:“宝哥哥家里也不宽裕,你已经帮了我们那么多,我们早就觉得过意不去了,怎么还能收这些。”
“又犯傻了不是!”卫玠拿起折扇轻敲了一下莲衣的小脑袋,道,“忘记你母亲还病着了?等你哥哥靠帮工赚来药钱,黄花菜都凉了!”
“我……我还有些许月钱……”莲衣明显底气不足,但还是不肯收下荷包。
“方妈妈不是开善堂的,你做小婢的那点钱可不够贴补家里的!”卫玠劝说道,“听话,把这荷包收了,改明儿让你哥去兑些铜钱来使。”
“我哥若是晓得了,非训我不可。”莲衣仍是摇头。
“我还想夸你今日表现机灵,怎得现在又笨回来了?”卫玠道,“你只管说这是客人的赏钱,你偷偷攒下的,不就好了!”
莲衣低着头不吱声。卫玠再接再厉道;“你娘这病是拖不得的,若是因为怕欠我人情却耽误了她的病情,你们兄妹如何称得上孝,如何对得起娘亲的抚育之恩?”
卫玠将荷包塞进莲衣的手里,道:“反正你们已经欠我这许多了,再多欠点又何妨,以后慢慢还我就是了。好歹也给我一次当债主的机会,耍耍债主的威风嘛!”
听得他俏皮话,莲衣扑哧一笑,总算收下了卫玠的这份心意。
莲衣的哥哥便是那个在清芳院里帮工打杂的傅辰。这对小兄妹的父亲是位琵琶乐师,却不幸英年早逝,母亲李氏独自将二人抚养长大。去岁,李氏因积劳成疾竟生了场大病。他们为了替母亲治病,一个自愿卖身作了奴婢,一个四处找活任劳任怨。两人小小年纪着实不易。
卫玠将换下的衣衫放进包裹里,拎在手上,将桌上的檀木匣子收入怀中,与莲衣告别后,便出了芷芳小楼。途中遇到了正向后院走来的傅辰,便将包裹抛给了他,边走边道:“你这是顺了谁的衣裳,这么骚包!”
傅辰闻言乐道:“叫什么‘田二公子’的,白日里喝醉了酒,躺在珍姐儿屋里。我见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便取了他的衣裳。”
“田二公子?”卫玠默念了一声,又问道,“此人额头上是不是有块青色的胎记?”
傅辰惊讶道:“宝哥怎知道的,这人你认识?”
“你快去还了他的衣裳吧!”卫玠催促道,“那是个最喜欢无事生非的讼棍,千万别让他发现了。”
闻得此言,傅辰心下一阵紧张,赶忙抱紧了衣裳,撒丫子往前院跑去,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希望那位麻烦的主还没醒。
卫玠不放心,跟着他去了前院,直至看见傅辰安然无恙的从珍姐儿房里退出来,他才施施然的离开。
行文至此,各位看官当是十分好奇,这卫玠到底是何许人也?
这个……你猜?
穿越客、穷书生、骗子、好人、明朝大·**·丝?
呃……你再猜?
哎,别拍砖嘛!咱们言归正传就是了。
话说明朝建国后,啥事都要插手管一管的劳模朱元璋同志制定了极为严格的户籍制度,大体而言,主要分为民籍、军籍与匠籍。而卫玠则属于……呃,不在此列。
但是,卫玠的的确确是大明朝户部记录在册之人,非黑户也。
这就要说到明朝的另一种户籍——贱籍,主要包括奴婢、隶卒、乐户倡优等。因这类人多是依附他人生存,或多在末流行当里谋生,不具备赋税能力,律法上亦没有规定他们的上税义务,传统礼教中更无他们的立锥之地。故此,在社会上他们虽无处不在,但却被排在了三等之外,以示轻贱。
卫玠是乐户子弟,严格上说属于乐籍,而乐籍则是诸种贱籍中的一种。也就是说,他是一个隶属于贱籍的贱民,俗称‘贱人’。
他不能入学堂,更不能科举入士,这是明文规定。
他不能从事除高雅娱乐或低俗娱乐以外的其他任何有钱途的工作,这是由于礼俗民情不容。
他不能穿戴除红、绿、青三色以外的服饰,并常服绿色巾,这是与士庶百姓相区别。
他不能娶良民为妻,也不能与良民为友——何谓良民,除贱籍以外的其他所有人也。
连上街走路都规定了,不能走中间,左右两旁蹭着走就是了——掉沟里的,只能自认倒霉。
这些就是等级社会最直观的展现。卫玠自打三年前莫名其妙的投生在了大明朝,便无数次的设想如何‘死回去’——但是,疾病猝死虽容易,自我了断却太难——他的愿望至今都没能实现。
卫玠仰天长叹,悲从中来。
后世所谓之‘自由’、‘平等’,在他这里得到了重新诠释。
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一种信仰,它与上帝同在。不过,上帝很忙,经常联系不上。
平等是什么?平等是一枚筹码,可以赢得自由,也可能输给生存。而卫玠属于后者。
当然了,天朝子民向来是变通的,对隶属贱籍者的这种种非人规定主要在于理论上。‘理论上’的意思就是有些规矩看情况执行,而有些规矩则纯粹是一纸空文。这是唯一让卫玠感到宽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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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仰天长叹,悲从心来——为毛推荐还是零,还是零,还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