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听了刘启和刘嫖的对话,我一直惶惶不安,左眼皮直跳,几次去找刘荣,想提醒他小心行事,可却始终未见到过他人。
第四天了,我每日都来这条路上等他,这条路是他下课必经之路。
雪花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到了我的脚踝处。
我被冻的直打哆嗦,搓着手,不时对着手心吹热气,我抬脚踢掉靴子上的雪。
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来了,我有些兴奋地往前跑了两步,但瞬间,我的兴奋便成了失望,我呆愣在原地。
冒着风雪,来人也是急忙忙的神色,待抬头见看到我的身影,才放慢脚步,朝我走过来,阴鸷不定地看着我,语气很是不好“是你?”
我仰头看他,挤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太傅,怎么不见太子?”我的声音有些打颤,许是冻的太久。
窦婴冷哼一声,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直接无视我欲走掉。
我气得跺了跺脚,跑到他前面,横臂拦住他,怒视着他,“我在问你话!”
他往前一迈,气势汹汹地瞪着我,双眼如同铜铃。
我年幼的身子板才到他腰际,倘若他真的要发狂,我怕是连他一条胳膊都承受不住吧,我被吓得往后缩了缩,却仍然倔强的昂着头颅瞪着他。
窦婴嗤一笑,轻蔑地语气鄙视我“怎么,现在怕了?”
我事后知道,窦婴是窦太后堂兄的儿子,也算是远房亲戚,我双手并拢成拳,在斗篷下有些出汗,“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怎么你也是姓窦,算来应当也是我的同系长辈,为什么对我这般敌意?”
“小娃娃,你不知道?窦太后早年就将我出入宫禁的名籍除掉了,还不准我入宫朝请,若不是我于吴楚起兵叛乱中有功,现如今能有此等尊荣做上太傅?哼,我对窦家的那份儿情谊早就没了。”
听他的意思,竟是对窦太后,乃至整个窦家,都很寒心吗?
我有些好奇“这是为什么?”
“皇上曾酒后失言,待千秋万岁后欲将皇位传给梁王,可这汉朝的规定,高祖天下乃父子相传,岂能传位给梁王,就因这一句话,竟惹得了太后不高兴。”
梁王?刘武,我早有耳闻,刘武是窦太后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她喜爱的,窦婴确实是个愚忠之臣。
窦婴怔住,估计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现在清醒过来有些后悔。
我连忙收起沉思,装作茫然,唯恐他杀人灭口。
“哎”他抬脚要走。
“喂!”我扯着嗓子大叫。
“我是不会告诉你太子的去向的。”他头也没回,对我摆了摆手。
“你如果真的关心太子前途,就回来听我说。”我焦急之下,极力压低声音,又想保证他能听到。
窦婴身躯一震,果然回过头,警惕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半个人影都没有,方才朝我走来,此时他蹲了下来,低声说“你说什么?”
我想捉弄他一番,以解方才的怒气,但想到事情紧急,也就作罢,“刘……”“启”字已到了嘴边,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皇上对栗姬近日的行为颇为不满,龙颜大怒,我只恐会为此牵连到太子,若是你知道他人在那里,务必告诉他不可莽撞行事,谨慎为妙。”
窦婴惊讶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一席话,从陈阿娇的口中说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此时此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是谁教你这么说的?长公主?王美人?还是……”他一一地猜测着。
我打断他“没人教我!”
“那你……”话锋一转,他质疑地看着我,“我如何信你?莫不是你受人指使,想要乱太子方寸。”
我翻了一记白眼,可真是生性多疑。
“翁主……翁主……”
我出来很久了,说是出来走走,估计碧蓝看我迟迟未归,以为我又是迷路了,便出来寻我了。
眼看着碧蓝的身影就要过来了,我着急地说道“你!若不是因为我忧虑太子,我怎会和你废话这么多!太子如同我的兄长,我只不过偶然听到皇上的意思,就急忙来告诉他了。”
“翁主,你在这里,让奴婢好找!”碧蓝见到我,一边嗔责着我,一边为我撑伞遮住风雪。
“太傅。”碧蓝回过神儿,忙行了一礼。
我拽了拽斗篷,拉起碧蓝“走吧,我们回去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窦婴,只盼我这一记有深意的眼神,能让他相信我所说的话吧。
—————————————————
前元七年,春正月,废皇太子刘荣,立为临江王。
我最终没能如愿。
我脑海中那个想要改变历史的想法,被证明了有多么愚蠢。
我千算万算,为了保住刘荣的太子之位,栗姬,刘荣,刘嫖,窦婴,刘启都在我的计算之内,我却惟独漏算了王娡,那个看似淡漠,实则很有野心的女子。
大行,汉朝负责掌管宾客之礼的官员。
贤良淑德的王美人,竟然说动大行去向刘启建议,册立栗姬为皇后。
“子以母贵,母以子荣,现在刘荣被立为皇太子,他的母亲栗妃当为皇后。”
刘启本就已对栗姬不满,更是担忧他日若刘荣即位,顺理成章成为太后的栗姬会效仿吕后,残害李家子孙,这大行义气凛然,责无旁贷的一句话,无疑更是加剧了景帝的怒火,当即下令将大行斩首示众。
刘荣就这么成了大汉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废太子。
太尉周亚夫,太傅窦婴力挽狂澜,也以无效收尾。
刘嫖从皇宫出来,激动地抱着我,声情并茂地向我讲述大行如何愚蠢,刘启如何动怒。
我躲在长公主府,却好似依然经历了这场废太子之争。
这一切,无疑都是王娡和刘嫖的处心积虑,两面夹击。
但刘荣是无辜的,从始至终,他都安分守己,尽职尽责地想要当好一个太子。
“长公主!”婢女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刘嫖松开我,情绪依然亢奋,问道“怎么了?”
“宫里传来消息,栗卿被皇上赐死狱中了。”
“哈。”刘嫖笑了一声,紧接着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好!太好了!”
我浑身发抖,栗姬被打入冷宫,其兄长现在又入狱赐死,刘荣呢?那刘荣呢?
“太子,太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婢女不满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他现在也不是太子了。”
我胸口好似有股气流,起伏不定,拔高声音吼道“我问你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刘嫖被我吓的怔住,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大的反应,怏怏地止住笑声。
婢女被我呵斥地跪倒地上,瑟瑟发抖,“皇上下令,贬临江王去江陵,现在,现在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嗡”我如被一记惊雷击中,全身血液好似都涌入大脑,止不住地颤抖,“准备马车,我要出城!”
“快点!务必要追上他们。”
车夫在我的命令之下,急速驱赶马车。
沿着长安城的街道直奔城外,马车外吆喝声,叫彩声,欢呼雀跃声,纷纷攘攘地传入我的耳朵,我一直想来这长安街玩的,但此时不管外面多么繁荣精彩,我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
我紧紧抓着马车的扶手,心口也随着这哐当哐当的马车突突直跳,莫名的紧张。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刘荣的影子。
我害怕,我怕赶不上他。
“翁主!我看到临江王的马车了。”
我听到车夫在帘子外的声音,我猛然探身出去,撩开帘子看着远处,一小队人马在赶路,我将双手环绕到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刘荣——!刘荣——!”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叫他名字。
我看到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人影从马车上跳下,自那里望着我,他朝着我跑了两步,便驻足原地。
我站在马车箱前面,马车急速前行,带起阵阵疾风,将我早已松散的发髻吹得更加凌乱,抽打在我的脸颊上,身子也是不平衡地晃悠着,可我浑然不觉,挥着手继续喊他名字“刘荣——!我是阿娇——!”
此时马车停稳后,他仍然站在原地,不肯上前,只是望着我。
我的激动,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球,心酸之感涌上心头,气喘吁吁,我哑声朝他喊“傻愣着干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突然到了马车跟前,还不待我反应,便被他拦腰抱下了马车。
我的双脚踩在平整的土地上,他没有松开我,依然将我搂的紧紧的,低声唤我名字,“阿娇。”
温暖熟悉的感觉将我包围,我展开双臂,也是抱紧他。
我们这样拥抱了很久,彼此一句话都没有,似乎任何言语,都不及这个拥抱。
直到他松开我,依然如同往常一样,温和的眸子看着我,伸手为我理了理杂乱的头发。
我想对他笑,裂开嘴的瞬间,我却哭了。
“阿娇,阿娇……”他有些慌乱,更不知该如何安慰我,只是一迭迭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一边极力忍着泪意,拼命想要扬起嘴角微笑,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狰狞的流泪,我抬手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膀“怎么走也不和我说一声!”
刘荣不躲闪,承受着我的拳头。
“哇——!”我哭的更是厉害,抽泣着说“傻瓜,你怎么不躲。”
“若是这样能让你好过些,那我被打几下,又有何妨。”
刘荣,你怎么这么傻。
你的心意,我都懂。
只是,就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对你的感情,究竟是兄长般的亲情?还是爱情?亦或是只是友情?
“临江王,咱们该走了。”
那边的随从等的不耐烦了,伸长脖子不阴不阳地催促着。
刘荣虽不是太子了,但怎么也是临江王,我听着这语气,怎么倒像是颠倒了,随从成了主子,主子成了被呵斥的奴才。
我皱紧眉头,正要教训他一番。
岂料刘荣抓住了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好似从未被无礼对待一般。
“阿娇,保重。”
刘荣深深握了握我的手,毫不犹豫地掰开我的手指。
直到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我再次抓住了他,“刘荣,有句话我一直从未对你说过,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个称职的好太子,但这件事情不……”
“阿娇。”
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你什么错也没有。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下文,我哑然看着他。
“做不做太子,我根本不在意。”
不在意?太子,未来大汉朝的皇帝,何等尊荣,他居然不在意?
“我只在意,你……”
我凝视着他,等着他说完。
刘荣张了张口,却是淡然地笑了笑,说道“回去吧。”
我迅速摸了摸发髻,摘下头上的蝴蝶夹子,递给他“别忘了我,这个送你,图个念想。”
我的手悬在半空中。
好一会儿,就当我以为他不愿意收下,就要收回时,他伸出手接了过去。
我想着他兴许也会回赠我一个东西,可是他什么也没做,“保重。”
我傻掉了一般,木然地站着。
看着他钻进马车,看着马车离去,扬起一片尘土。
我眼中散乱的光芒才聚拢回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追去,“还会再见吗?!”
我不罢休,继续往前追着跑,“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我在长安等你——!”
“我在长安等你——!”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颤着身体跌坐在土地上,马车渐渐变小,逐渐沦为一个点,最终消失在我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