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起,我便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待在了长公主府,不肯入宫。
刘彘来看过我几次,以为我是真病了。我起初对他还是有些愤慨和敌意,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他身上。可这小半个月,我也着实想通了,我现在管那么多干什么。在我眼里,刘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只不过喜欢找同龄小伙伴玩,反倒是我龌龊了,渐渐地,我对他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月末,刘荣才第一次来府上看我。
我在学习写字,临摹着景帝的字迹。我知道他进来,却没有起身相迎,只是低低问候了一声“来了。”刘荣站在我斜后方,静静望着我,没有搭理我的话茬。
我这会儿正临摹地起劲儿,实在不想停下来去招呼他。过了很长时间,直到我写完整整一玉帛,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心满意足地打量成果,微微侧头,这才瞅着他还没有走,一直杵在那里。
我小心翼翼地吹干上面的墨迹,“舅舅常说你的字迹和他最为相似,快过来看看今儿我写的,比以往有没有进步呢?”
听到我的话,他这才肯上前来,到我身边。
我双手捧着玉帛,递给他。
刘荣接过去,却没有看,直接攥到手里。
我有些心疼,唯恐弄花上面的字迹,着急地喊“哎,小心点。”说着,就要从他手里抢回来,刘荣胳膊一动,攥着玉帛,放到身后。
我气的想要咒骂,瞥到他有些反常的神情,一向温暖澄澈的眸子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我那躁动的脾气消散的无影无踪,手一缩,关怀地问道“怎么了?”
他还是幽幽地望着我,不肯说话。
我原以为来古代这么久了,我和刘荣,刘彘都很熟悉了,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现下看到他这有些疏离的样子,不觉有些尴尬窘迫。前阵子不是还和我表白了吗……现在怎么……?想到这儿,我脸上的温度又烧了起来。
“不说话我可走了?”我摆摆手,一扭身出了屋子。
我才走出五步左右,刘荣便追了出来。
我佯装不知,忍住笑意,低着头往前溜达。
石子小路,两侧茂林成竹,风一吹,唰唰作响。
这个情景好熟悉。
我脑中支离破碎的画面再一次重现。
“……,你真的当了太子了!太好了……那我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做皇后了?”
“……,你真的当了太子了!太好了……那我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做皇后了?”
“……,你真的当了太子了!太好了……那我……?”
“……”
陈阿娇的话反反复复在我脑中徘徊,嗡嗡作响,我心跳加速,心烦意乱,眼前无数个阴影在交替,幼年陈阿娇和我,我紧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大声喊“别说了!”
难受的很,脑子就要炸掉,脚底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扯着我,我的腿一软,就要跌倒下去,耳畔多了一双手,瞬间周遭安静了,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
我恍恍惚惚睁开眼,对上了那双干净的眼眸。
“我好像做梦了。”我轻吐一口气,心有点疲惫。
“什么梦?”
我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刘荣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冰凉僵硬,他的温暖柔软。我竟然有些贪恋他手心的温度,没有挣扎着脱开。
“阿娇……”
“我……”
不约而同的,我俩同时张口。
我怔了一下,刘荣眼波柔和地看着我,等我先说。
我笑了笑“还是你先说,我忘了我要说的。”
他沉默了一瞬,许久才开口“金屋藏娇,可是你愿意?”这句话他好像说的极为艰难,想来在他心里早已说了无数次,此时才敢开口问我。
我抽出手,“愿不愿意,那似乎不是我能选择的。”
他继续追问“我想知道,在你心里的想法。”
我思忖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当时还是很难过的,但后来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杞人忧天,谈婚论嫁的事情离我还早着呢,更何况,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我想皇上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若是将来真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以我阿娇的性子,我可能受别人摆布我吗?”
刘荣仍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真是笨!窦婴是怎么教你的?我的意思是,我,陈阿娇,婚姻之事绝对不允许让别人做主,即便那个人是皇上,或是我母亲,听懂了吗?”我有些乖张的叫嚣。
被我骂,他不但没有丝毫的厌烦,反倒是脸上笑意盎然,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了一句“听懂了。”
“现在不想想那么多。”我嘟哝了一句,马上拽住他的双手,四下查找“我写的那副字呢?你给放哪里了?”
“还在你屋子里。”
我拖着他便往屋子那边跑,“快跟我走,评价一下写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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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元六年,秋九月。
当我还扎在床上重温旧梦时,晴天霹雳而来的消息,将我所有的困意打消。
薄皇后,被废。
是的,我原本就知道薄皇后会被废掉,但我却不知道来的这么快。
对她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印象,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
“阿娇——!”一道黑影径直闯了进来,在我面前站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起来啊!”
我回过神儿,呆呆地问道“干什么?”
“你!昨儿才说过的,今天你不是要去街上溜溜吗?”
我抬眼看着刘彘,他的双眉间带着飒爽的笑意,兴致颇高。
我没有动弹,他探身拉我,“快点!今儿好不容易得着个不用读书的机会。”说罢对着碧蓝吩咐道“赶紧给你家主子穿衣。”
碧蓝闻声,低头从外面走进来,见我依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也不敢上前催促,静静等在一旁。
刘彘要出去回避一下,我拉住他,问道“宫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愣了一愣,对我的问题不明所以,沉默想了半晌,回答道“没有啊。”
我脸色微变。
他眸子一动,似明白我所指的是什么了,“你是说,薄皇后被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娇,你……。”
他平淡地说着,注意到我苍白的脸色,有些慌乱,“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皇后被废?这难道还不算大事吗?”我情绪激动的指责他。
他叹气,似乎尽量忍受着我无缘无故的怨气,温和解释道“父皇不喜欢,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和皇后并未有来往,你这般伤心为何?”
我抬起脚将他从床榻上踹开,战栗地吼道“皇上不喜欢?那皇上不喜欢干什么还要娶她?娶了她就好好待她吧,居然,居然到最后还要废了她!”
刘彘这会儿已失去耐心,挥手让碧蓝退下,说道“阿娇,父皇当年也是被迫娶的薄皇后,让她当了这么多年皇后,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张牙舞爪地朝他扑去,想要扬起拳头去打他,大骂“混蛋!你好冷血无情……!”
我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他抓住我的手,将我牢牢禁锢住,皱着眉头喝斥我“够了!”
冷冷的斥责,我顿时安静下来,眼眶红红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儿。
刘彘面色顿变,语气立刻软了下来,“阿娇,阿娇,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吸了吸气,抬手揉了揉眼睛,抿着最不肯说话,倔强地将头扭向窗外。
刚才还好好地晴天,这会儿就阴沉沉地要下雨的样子。
我究竟是在同情薄皇后的遭遇?
还是,过于敏感,想到陈阿娇日后的命运,而在自怜自唉呢?
“莫不是你在担心我也会这样对你?”沉闷的气氛被打破。
我攸地扭过头,刘彘黝黑的眸子,睨眼看着我。
“我担心?”他这句话着实荒唐,我冷笑“你和我又不是皇上与薄皇后的关系,何来担心之说?”
“且不说父皇早已赐婚之事,有一****和大哥在湖边的对话,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
我被他搞得稀里糊涂,“你在说什么?我和太子什么时候?在湖边说了什么?”
“你是在装傻充愣?还是……你现在对大哥……?”刘彘没有完全说出他的意思,浓黑的眸子盯着我。
可我真的是听不懂,我疑惑地自言自语,“你没发烧吧?”说着,探手过去要摸一摸他额头。
手还没碰到他,便被他一把打掉。
我疼地猛然缩了回来,放在嘴边哈气,“简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人是你。”刘彘板着脸反驳我。
我还要抬头叫嚣,一看他脸色有些窘然,不再吭声,觉得有些奇怪。
见我闷闷地盯着他看,刘彘不自然地起身,忽然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痛的呜呜大叫,“干什么?!说过多少次,不许打我头!你这……”
“你这什么记性?究竟是谁对大哥说,她心里的那个人是我。”刘彘斥责我的语气渐渐低了下去,伴随着我抽气哇哇叫唤的声音,我还是听清楚了,我安静下来,努力转动大脑回想。
我有说过吗?
恍然大悟。
我身子微微颤抖,使劲憋着笑,刘彘横眉一扫,那股气势瞬间如冷水一样从我头顶浇灌而下。
真是窝囊,我还真被这小子的眼神吓住了。
我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狡辩“那是个误会,你这只听到了前半句,没有听到后半句。”
“后半句?是什么?”
我抬起眼皮,谨慎不安地看着他,“你还小,我只把你当成玩伴……”
刘彘眼波一掠,戏谑地瞅着我“这样最好。”
我还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不想日后你哭闹地拦着我找别的女人。”
我才反应过来,对着他背影气愤地大叫“不学好!才多大年纪,就整日惦记着找女人!”刘彘不理我,我急忙趿拉上鞋追出去,期待地问“今天还出去玩吗?”
他脚步顿了一顿,“就要下雨了,改日吧。”
我呆怔在原地,微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吹在我干燥的脸颊上。
“哎呦……我的娇娇啊!”
“这傻孩子,下着雨呢,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隔绝开,我的头顶多了一把红色油伞。
刘嫖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又低头看向我握在手心里的伞,拿帕子擦了擦我脸上的雨水,揽住我冻的有些发抖的肩膀,数落道“快进屋去,手里拿着伞也不知道用,真是病了一场,脑子都傻了,为娘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啊,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这要是再染上风寒,发个高烧,岂不是得更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