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人索报书
【原文】
士大夫得交朋书问,有懒傲不肯即答者。记白乐天《老慵》一绝句曰:“岂是交亲向我疏,老慵自爱闭门居。近来渐喜知闻断,免恼嵇康索报书。”案嵇康《与山涛绝交书》云:“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乐天所云正此也。乃知畏于答书,其来久矣。
【译文】
士大夫们收到朋友之交的书信,往往有懒于回信和因为傲视而不回信的。白乐天有一首名叫《老慵》的绝句说:“岂是交亲向我疏,老慵自爱闭门居。近来渐喜知闻断,免恼嵇康索报书。”按:嵇康的《与山涛绝交书》说:“向来感到不便写信,又不喜欢写信。可是这世间有许多事情,以至于来信堆满书案桌几。不回信吧,就违犯了礼教,伤了义气;想要强迫自己写回信吧,又坚持不下来。”白居易所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由此可知人们害怕回信,并非自今日始。
不能忘情吟
【原文】
予既书白公钟情蛮、素于前卷,今复见其《不能忘情吟》一篇,尤为之感叹,辄载其文,因以自警。其序云:“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马有骆者,籍在长物中,将鬻之。马出门,骧首反顾。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辞,辞毕涕下。予亦愍然不能对,且命反袂,饮之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吟曰:“鬻骆马兮,放杨柳枝。掩翠黛兮,顿金羁。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辞曰:‘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隤。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予俯而叹,仰而咍,且曰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廐,素反闺。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亦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垒,我与尔归醉乡去来。”观公之文,固以遣情释意耳,素竟去也。此文在一集最后卷,故读之者未必记忆。东坡犹以为柳枝不忍去,因刘梦得“春尽絮飞”之句方知之。于是美朝云之独留,为之作诗,有“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之语。然不及二年而病亡,为可叹也。
【译文】
我已经在前一卷里记载过白居易十分钟情于他的小妾小蛮和樊素,如今又见到一篇《不能忘情吟》,深深地为之感叹,于是将这篇文章抄录于后,也用来提醒自己。
其序言说:“乐天年事已高,又患风痛,于是便过问家中诸事,节省开支,去除多余。女妓樊素,二十多岁,身姿袅袅,风韵翩翩,大有能歌善舞之态。且善于演唱《杨柳枝》词,于是人们都以此曲名称她,由此名声传遍东都洛阳。因为由我来供她支用经费,故而打算放她出门。还有一匹叫黑骆的马,属于家中的多余之物,故而打算卖掉它。黑骆出了家门,翘着马头频频回顾。樊素听到了马的嘶鸣,神情凄惨地站着向我行礼,说了些悲悲切切的柔情话,说罢泪流满面。我为此动情,无言答对,并让她擦干泪水,请她饮酒,自己也饮了一杯,而后激动地吟诵了几十句,虽然也成了一篇文章,但文中句子不拘长短。我不是圣贤之人,自然不能忘记旧情,也不至于毫无感情。遇到事来搅动情怀,便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而自嘲,将这篇短文取名叫《不能忘情吟》。”
文章这样写道:“卖骆马啊,放杨柳枝,掩饰起翠绿黛墨啊,取下金笼头。马不能诉说啊,长鸣而回头顾望,杨柳枝再拜,跪在我面前哭诉说:‘樊素侍奉主公十年,合起来三千六百日。为主公洗脸梳头,而无疏失。如今樊素虽然称不上娇美,却也并没有人老色衰。骆马筋骨还强壮,没有伤也没有疾。就是这匹骆马,还可以为主公代步;樊素的歌声,也可以博主公高兴,痛饮一杯。此一番双双离去,一去却永不回。因此樊素离去,言语哀切;黑骆离去,鸣声凄凄。这是人之情,也是马之情,难道只有主公您竟如此无情吗!’我低头哀叹,昂头也哀叹,说道:骆马骆马你不要嘶鸣,樊素樊素你不要啼哭。骆马回马厩,樊素回闺房。我虽然有病在身,年纪已衰老,幸好还没有到项羽将死之时,何必在一天之内抛乌骓而告别虞啊!于是我望着樊素啊,樊素她为我再唱一首《杨柳枝》,我且举杯痛饮,我和你到醉乡中走一遭!”
细读白居易这篇文章,原是为渲泄感情,开解胸臆,而樊素最终还是离去了。这篇文章收在白居易集的最后一卷,所以读白居易集的人不一定都能读记。苏东坡原以为樊素不忍心与白居易诀别,读了刘禹锡“春尽絮飞”一句,才知道樊素真的去了。于是赞美自己的爱妓朝云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并为她作诗,诗中有“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一句。可惜不到二年,朝云便因病去世,这真令人叹惋!
擒鬼章祝文
【原文】
东坡在翰林作《擒鬼章奏告永裕陵祝文》云:“大弥获禽,必有指纵之自。丰年多廪,孰知耘耔之劳?昔汉武命将出师,而呼韩来庭,效于甘露;宪宗厉精讲武,而河湟恢复,见于大中。”其意盖以神宗有平唃氏之志,至于元祐,乃克有成,故告陵归功,谓武帝、宪宗亦经营于初,而绩效在于二宣之世,其用事精切如此。今苏氏眉山功德寺所刻大小二本,及季真给事在临安所刻,并江州本、麻沙书坊《大全集》,皆只自“耘耔”句下,便接“憬彼西戎,古称右臂”。正是好处,却芟去之,岂不可惜?唯成都石本法帖真跡,独得其全。坡集奏议中登州上殿三札,皆非是。司马季思知泉州,刻温公集,有作中丞日《弹王安石章》,尤可笑。温公以治平四年解中丞,还翰林,而此章乃熙宁三年者。二集皆出本家子孙,而为妄人所误,季真、季思不能察耳。坡内制有《温公安葬祭文》,云:“元丰之末,天步为艰。社稷之卫,中外所属。惟是一老,屏予一人。名高当世,行满天下。措国于太山之安,下令于流水之源。岁月未周,纲纪略定。天若相之,又复夺之。殄瘁之哀,古今所共。知之者神考,用之者圣母。驯致其道,太平可期。长为宗臣,以表后世。往奠其葬,庶知予怀!”而石本颇不同,其词云:“元丰之末,天步惟艰。社稷之卫,存者有几?惟是一老,屏予一人。措国于太山之安,下令于流水之源。岁未及期,纲纪略定。道之将行,非天而谁?天既予之,又复夺之。惟圣与贤,莫如天何!然其所立,天亦不能亡也。知之者神考,用之者圣母。驯致其道,终于太平。永为宗臣,与国无极。于其葬也,告诸其柩。”今莫能考其所以异也。
【译文】
苏东坡在担任翰林学士时,写了一篇《擒鬼章奏告永裕陵祝文》,祝文这样写道:“出猎而有所获,一定来自精当的指挥,丰年五谷满仓,谁知道农夫除苗培土的辛劳!当年汉武帝派大将出征,而单于呼韩邪来到朝廷,俯首受降于宣帝甘露年间;唐宪宗励精图治,以武强国,而河湟一带复入版图,功劳显于大中年间。”这篇文章的本来意图是在于说明宋神宗有扫平西夏唃氏的壮志,直至元年间,才取得辉煌战绩,因此祭告先帝之灵,归功于先帝之佑。指明汉武帝、唐宪宗也是开始运筹谋划,真正的成功则在于汉宣帝和唐宣宗之时。
苏氏使用典故竟是如此的精当。如今苏氏眉山功德寺所刻的大字本、小字本,以及给事中苏季真在临安府所刻本,还有江州本、建阳麻沙书坊刻本《东坡先生大全集》中,都是在“耘耔之劳”这一句的后面直接“憬彼西戎,古称右臂”之句。其实“耘耔之劳”后面的几句才真正是精华之笔,却被删去,怎不令人深觉惋惜?只有成都石印的碑帖真迹还保留了原貌。东坡文集的奏议部分有登州上殿三封短短的奏札,都不是东坡所作。
司马伋任泉州知州,刻印了《司马温公集》,其中有司马光担任御史中丞写的弹劾王安石的奏章,尤其令人发笑。司马光在英宗治平四年便解除了御史中丞之职,仍回翰林学士院任职。而这篇奏章却是神宗熙宁三年时所作。这两部文集都是由本家子孙校刻的,可是刻印前已被某些人窜改过,苏季真、司马伋没能审察出来而已。苏东坡的翰院制词里有一首《温公安葬祭文》,祭文写道:“元丰末年,神宗多病,选择良相,是当时朝廷上下一致关注的大事。这位老臣,可说是唯一的人选。他的名声远布天下,他的廉洁举世称颂。把国家治理得安如泰山,发号令像是流水一样上下贯通,没有多久,朝廷纲纪便井井有条。这是上天要任他为宰相,可偏偏又夺去了他的生命。他为国家鞠躬尽瘁,人们对他的哀悼也如同古代贤臣。真正了解他的是已驾崩的神宗,大胆任用他的是圣明的太后。如果按照他的政策治理,太平盛世指日可待。他多年在朝中担任重臣,可以垂范于后代。如今参加他的葬礼,谁能知道我心中的沉重和悲哀!”
但是石印本的东坡全集字句与上述大有出入,石印本这样写道:“元丰末年,神宗多病,选择良相,真正在世的还有几个人?只有这位老臣,可说是唯一的人选。他把国家治理得安如泰山,发号令像是流水一样上下贯通。不到一年,朝廷纲纪便井井有条。开明的政令得以实施,这不是上天的意志又是谁呢?上天既把大任交付给他,却又夺去他的生命,看来圣人贤人,对于天意也无可奈何!然而他的治理和他的表率,是上天夺不走的。真正了解他的是驾崩的神宗,大胆任用他的是圣明的太后。如果按照他的治理,最终能出现太平盛世;让他久任宰相之职,对国家的贡献则无人可比。如今在他的葬礼上,我以此文来告慰他的英灵。”如今也没有办法来考察二者为什么相差这么多。
欧公送慧勤诗
【原文】
国朝承平之时,四方之人,以趋京邑为喜。盖士大夫则用功名进取系心,商贾则贪舟车南北之利,后生嬉戏则以纷华盛丽而悦。夷考其实,非南方比也。读欧阳公《送僧慧勤归余杭》之诗可知矣。曰:“越俗僭宫室,倾赀事雕墙。佛屋尤其侈,耽耽拟侯王。文彩莹丹漆,四壁金焜煌。上悬百宝盖,宴坐以方床。胡为弃不居,栖身客京坊?辛勤营一室,有类燕巢梁。南方精饮食,菌笋比羔羊。饭以玉粒粳,调之甘露浆。一馔费千金,百品罗成行。晨兴未饭僧,日昃不敢尝。乃兹随北客,枯粟充饥肠。东南地秀绝,山水澄清光。余杭几万家,日夕焚清香。烟霏四面起,云雾杂芬芳。岂如车马尘,鬓发染成霜?三者孰苦乐?子奚勤四方!”观此诗中所谓吴越宫室、饮食、山水三者之胜,昔日固如是矣。公又有《山中之乐》三章送之归。勤后识东坡,为作《诗集序》者。
【译文】
大宋朝太平之时,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把来京城当作喜事。士大夫们想的都是到这里求取功名利禄,商人们大都是贪图买卖上的利益,后生少年们的游玩,也喜欢京城的繁华热闹。考察事实,这并不是南宋才如此。读到欧阳修的《送僧慧勤归余杭》这首诗就可以清楚了。这首诗说:“越俗僭宫室,倾赀事雕墙。佛屋尤其侈,耽耽拟侯王。文彩莹丹漆,四壁金煌。上悬百宝盖,宴坐以方床。胡为弃不居,栖身客京坊?辛勤营一室,有类燕巢梁。南方精饮食,菌笋比羔羊。饭以玉粒粳,调之甘露浆。一馔费千金,百品罗成行。晨兴未饭僧,日昃不敢尝。乃兹随北客,枯粟充饥肠。东南地秀绝,山水澄清光。余杭几万家,日夕焚清香。烟霏四面起,云雾杂芬芳。岂如车马尘,鬓发染成霜?三者孰苦乐?子奚勤四方!”可以看出,此诗当中所说的吴越之宫室、饮食和山水,北宋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欧阳修还有《山中之乐》三首诗,也是送慧勤返回余杭的。慧勤后来也结识了苏东坡,他就是那个为苏东坡的诗集写序言的和尚。
委蛇字之变
【原文】
欧公《乐郊诗》云:“有山在其东,有水出逶夷。”近岁丁朝佐《辨正》谓其字参古今之变,必有所据。予因其说而悉索之,此二字凡十二变。一曰委蛇,本于《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公注:“行可从迹也。”郑笺:“委曲自得之貌。委,于危反。蛇音移。”《左传》引此句,杜注云:“顺貌。”《庄子》载齐桓公泽中所见,其名亦同。二曰委佗,《诗·君子偕老》:“委委佗佗。”毛注:“委委者,行可委曲从迹也。佗者,德平易也。”三曰逶迱,《韩诗》释上文云:“公正貌。”《说文》:“逶迤,斜去貌。”四曰倭迟,《诗》:“四牡騑騑,周道倭迟。”注:“历远之貌。”五曰逶夷,《韩诗》之文也。六曰威夷,潘岳诗:“迴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孙绰《天台山赋》:“既克阝齐于九折,路威夷而修通。”李善注引《韩诗》“周道威夷”。薛君曰:“威夷,险也。”七曰委移,《离骚经》:“载云旗之委蛇。”一本作“逶迤”,一本作“委移”。注:“云旗委移,长也。”八曰逶移,刘向《九叹》:“遵江曲之逶移。”九曰逶蛇,后汉《费凤碑》:“君有逶蛇之节。”十曰蜲蛇,张衡《西京赋》:“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李善注:“蜲蛇,声余诘曲也。”十一曰迆,汉逄盛碑:“当遂迆,立号建基。”十二曰威迟,刘梦得诗:“柳动御沟清,威迟堤上行。”韩公《南海庙碑》:“蜿蜿蛇蛇”,亦然也。则欧公正用韩诗,朝佐不暇寻绎之尔。
【译文】
欧阳修《乐郊诗》说:“有山在其东,有水出逶夷。”近年丁朝佐的《欧集辨正》指出“逶夷”这两个字用了古书中的变体,但欧阳修一定是有所依据的。根据这种说法,我翻阅古书,细细查检,见这两个字一共有十二种变异形式。
第一种是“委蛇”,本于《诗经·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亨注释说:“行走时摇摇摆摆。”郑玄注释说:“弯弯曲曲悠然自得的样子。‘委’,音于危反。‘蛇’读作‘移’的音。”《左传》引用了这一句,杜预注释说:“顺畅的样子。”《庄子》中记载齐桓公在大泽里所见到的动物,名称与此相同。
第二种是“委佗”,《诗经·风·君子偕老》说:“委委佗佗。”毛亨注释说:“‘委委’,指依据弯曲之道行走。‘佗’,指德行平和简易。”
第三种是“逶迤”,《韩诗》在解释上面这句话时说:“公正的样子。”《说文》说:“逶迤,斜行的样子。”
第四种是“倭迟”,《诗经》:“四牡,周道倭迟。”毛亨注释说:“走得很遥远的样子。”
第五种是“逶夷”,《韩诗》里的文字。
第六种是“威夷”,潘岳的诗:“回溪萦曲阻,峻路威夷。”孙绰的《天台山赋》:“既已登上九折,路威夷而长通。”李善引《韩诗》“周道威夷”作该句的注释。薛综解释说:“‘威夷’,高险的样子。”
第七种是“委移”,《离骚》说:“载云旗之委蛇。”一种版本写作“逶迤”,还有一种版本写作“委移”。王逸注解说:“云旗委移,长长的样子。”
第八种是“逶移”,刘向的《九叹》说:“遵江曲之逶移。”
第九种是“逶蛇”,东汉的《费凤碑》文说:“君有逶蛇之节。”
第十种是“蛇”,张衡的《西京赋》说:“娥皇女英坐而长歌,声音清畅而蛇。”李善注释:“‘蛇’,指余音宛转曲折。”
第十一种是:“辶为
辶也”,汉代《盛碑》说:“当遂辶为辶也,立国号而建基业。”
第十二种是“威迟”,刘禹锡诗:“柳动御沟清,威迟堤上行。”韩愈的《南海庙碑》:“蜿蜿蛇蛇。”其实也是这个词的一种形式。看来欧阳修用的正是《韩诗》中的词形,丁朝佐无暇去追根溯源罢了。
东不可名园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