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是费道尔公爵最小的儿子,刺君的海瑟逃走前就是他的私人教师;事情发生后,费道尔公爵主动让人把裕送过来,以此表达自己配合调查的诚意。
费道尔公爵的坦荡之举,其实是给禁卫军送了个麻烦过来;费道尔男爵是摩兰皇帝的哥哥,权柄厚重,尤其是在帝国西部的领主中影响力极大;摩兰皇帝受伤后,没人知道他何时才能(或者是否能)恢复神智,重操国政,这种情况下,他的两个哥哥在帝国权力架构中的重要性就愈加凸显出来。
尤其是刺君案的罪犯竟然出自费道尔公爵府,这其中的微妙之处让德特里耶元帅不得不谨慎行事。
再说,把刺君者带进皇宫的裕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总不能刑讯逼供吧?
德特里耶元帅把自己稀疏的头发抓掉了不少,才想出一个妥善的法子:他把面临的窘境报告给皇后,后者把裕收留在宫中。
梅恩见到裕时,这个八岁的男孩被母亲领着,神情畏缩地看着梅恩;显然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在这场糟糕的灾祸中自己扮演的角色。
他惊恐的样子让人看了有些心疼,算起来,他也就跟多尔差不多大。
“你们为什么不去隔壁喝杯茶?”梅恩先把六人监督团打发走,又看向斯捷潘上校,“还有你,把门口这两个带枪的家伙带走。”
房间安静下来,裕依偎在母亲身上,双手抱着母亲的手臂,但神情已经比刚进来时放松了许多。
梅恩知道要获得信息,先得让这个孩子接纳自己;他也不理会周围那些舒适的座椅,直接坐到地毯上,把自己粗糙的皮靴脱下来,又把已经汗湿的袜子拉下来,惬意地活动活动脚趾。
酸臭难闻的味道立即向周围侵袭,在这精美的房间中简直是一桩罪行。
梅恩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才抬头看向男孩。“你知道我是谁吗?”
裕显然没见过这么粗鲁的人,身子向后偎了偎,确定自己身处母亲的怀抱,才看着梅恩摇摇头。
“我是侦探。”梅恩严肃地看着裕,“你知道侦探是做什么的?”
裕摇摇头,继而又犹豫着点点头。
下一个问题比较关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犯了错?”
裕楞了一下,再次畏缩地低头,嘴一扁,想哭。
“你想不想知道怎么弥补自己的过错?”梅恩赶紧加上一句,他可不想当着母亲的面把孩子弄哭。
男孩抬起头,犹豫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这个做派奇特的男人,最后小心地点点头。
梅恩心里放松了,他知道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你先像我一样,坐到地毯上。”
梅恩面带微笑,摆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诱惑对方;男孩根本没想到梅恩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不由的回头看向母亲。
梅恩用目光向坐在椅子上的贵妇人求助。
“去吧,”妇人拍拍自己的爱子,“按这位先生说的做。”
裕犹豫地站在母亲和陌生人之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看起来对面的陌生人并不危险,于是小心地在地毯上坐下来,身体向右偏着,把母亲留在视野里,一旦发生危险,就可以逃回母亲的怀里。
“还有这个。”梅恩指指男孩漂亮的皮靴,“把鞋脱掉,你才能知道这地毯有多软。”
男孩又犹豫了,这跟他经受过的教育截然相反;最后在母亲视线的鼓励下,略有些笨拙地把鞋袜扯掉。
梅恩先不说话,片刻后问男孩,“为什么你的脚不像我的脚这么臭?”
裕被问楞了,他根本没想到对面这个大人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停了片刻才想出答案,“我洗脚。”
“哦,”梅恩点点头,活动活动脚趾,表情严肃地说,“看来我也应该洗脚。”
现在男孩是真正放松了,脸上甚至有了一些笑意;梅恩觉得可以把话题向深处延展了,“还没有介绍,我叫梅恩,你叫什么?”
“我叫裕。”
“我是警察局的侦探,负责追查五天前的那宗案子;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男孩脸色那些畏缩害怕的表情又回来了,犹豫着点头。
“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你愿意帮我吗?”
裕看着梅恩,又扭头看母亲,最后终于点头。
“那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那个海瑟的?”
之后,在梅恩的引导和母亲的补充下,裕断断续续地把海瑟的情况都告诉了梅恩;大约在四个多月前,当时还是初秋,负责教授裕的文学教师德瑞先生突然生病了,医生怀疑是肺炎,有传染的危险;几天后,负责公爵府教育的金希先生就带了海瑟来,教授文学和外语。
海瑟自称来自新大陆,在各国旅游开阔眼界,并为自己的文学作品积累素材;行至迪安城后囊中羞涩,不得不寻求一份兼职,于是金希先生跟他签了一年的聘约。
这个海瑟极具才华,懂得多国语言,文学知识极其渊博,更难得的是性格开朗,善于与人相处,拿到不菲的聘金后,经常做东请人喝酒,或者邀约出游,深得周围人的喜欢。
裕也非常喜欢这位新老师,他善于把枯燥的文字变成新奇的故事,令人欲罢不能;以前讨厌的文学课,竟然变成了裕最喜欢的课程。
裕也把海瑟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有什么心事都对他说。
一次闲聊中,裕提到皇子葑新得了一套锡制的士兵玩偶,有小兵,有骑士,还有将军,特别精美,他想要,但葑不给,于是海瑟就给裕出了个主意,让他跟葑打赌,把那套锡制士兵玩偶赢过来。
后来,裕再见到葑的时候,就按照海瑟教他的话,跟葑说了,葑果然不信,于是五天前的下午,裕就带着海瑟进了宫。
裕跟葑打赌的内容,就是赌海瑟能过目不忘,任由葑考察,如果海瑟做到了,葑就要把那套锡兵玩偶送给裕。
葑找了很多书,都没有难住海瑟,有点不甘心,于是把自己的私人教师找来,找了一些过期公文,海瑟不可能看过的,结果海瑟只看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把周围的人都惊呆了,葑也佩服的不得了,心甘情愿地答应把那套锡兵玩偶送给裕。
这时候海瑟跟葑说,说自己有一个关于雷纳公爵的消息,希望能亲自跟摩兰皇帝报告。
这时候葑正佩服海瑟呢,就跑去找自己的父亲,摩兰皇帝同意后,葑就让人把海瑟带去觐见,自己和裕留在房间说话。
过了很久,海瑟都没有回来,葑就跑去找,结果摩兰皇帝的书房门关着,推不开,叫也没有人答应,葑有点担心,于是就喊人,后来护卫们把门撞开,才发现皇帝遇袭,而那个海瑟不见了。
梅恩听着裕的讲述,心里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个海瑟——不管这是不是他的真实名字,绝对是自己前所未见的对手。
他学识渊博,通晓人情世故,而且心思深沉意志坚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之前获悉他有过人的武功,现在又知道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这样文武双全的才智之士,要搏一份富贵荣华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会冒着天大的危险行刺君之举?
无论如何,这样的人与过去梅恩遇到的那些为了酒色财气奋然一搏的罪犯截然不同,要拿下这样的对手,肯定要耗费极大的精力,还有时间;梅恩心里有一些不详的预感,他可能很久都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了。
跟葑的见面依然是在他母亲——皇后的陪同下,这次梅恩就不敢像刚才那样造次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礼问安,又向葑行礼。
皇后看起来就是个年轻妇人,容貌憔悴,但勉强维持着风仪;梅恩倒是能体谅她的忧虑,皇帝那样子,也许就恢复不过来了,他们夫妻一体,难免为前途担忧。
葑没有为梅恩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只是证实了刚才裕的说法;梅恩想着那个正在逃亡的刺客,心里竟然隐隐有些钦佩:能从两个孩童身上找到接近皇帝的方法,绝对是另辟蹊径的巧思。
“皇后殿下,我能再跟皇子殿下说几句话吗?”
“请。”
葑比裕大一岁,已经满九周岁了,看起来要比裕成熟许多,眉宇间纠缠的忧虑也更深。
“殿下。”梅恩在葑面前蹲下,单膝着地,为了能够平等地对话,“你是不是觉得皇帝陛下的不幸是自己的过错?”
葑瞪着梅恩,眼睛里充满恨意,显然是憎恨他说出了真相;但他毕竟是皇子,心理远比同龄人成熟;他沉默着,看着梅恩,拒绝表态。
见葑没有发作,梅恩心里松了口气,“我想告诉你,你错了!在这件事情上,你并没有任何过错!”
葑的眼神波动,上位者的自尊以及对梅恩话语的好奇让他的心里动摇起来,却又抛不下面子开口请教。
梅恩能看透面前小男孩脆弱外壳下的无助,于是继续说,“你是皇子,遇到一个看起来很有才华的人,去向自己的父皇推荐,这难道能说是错吗?何况这个人还说有重要情报要向皇帝报告,所以,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过错的地方!”
“至于要不要见这个人,在何时何地见这个人,是皇帝陛下亲自决定,即使后来发生了不好的事,这也跟你无关。”
葑眨着眼睛,眼神里的敌视没有了,多了些疑惑,显然还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父皇错了?”
“皇帝陛下没有错!”梅恩果断地回应,再给他个胆子,再加上几条命,他也不敢指责皇帝的过错,“皇帝陛下抚育四海,他有权力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见任何人!”
小男孩被弄糊涂了,“我没有错,父皇没有错,那……,谁错了?”
“皇帝遇袭,是护卫者的责任!”梅恩毫不犹豫地把责任推到保护皇帝的禁卫军身上,“明知道皇帝要接见一个陌生人,护卫者没有警惕,仅有安排区区五名护卫在场,以至皇帝遇袭受伤;设想一下,如果当时皇帝身边有十名、二十名、或者更多的护卫,那个海瑟还能伤害皇帝吗?”
“不能!”葑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果然,找一个替罪羊,人们就能把自己的责任卸下来。
“所以,请殿下振作,帝国需要殿下振作起来!”如果摩兰皇帝一直不能恢复理智,梅恩也不知道这一对母子今后的命运会怎样,但这不妨碍此时用些大话空话忽悠对方。
“嗯!”小男孩觉得自己领悟到一些宏大的东西,握紧小拳头,充满信心地答应了。
“谢谢你。”皇后显然能看出更多的东西,但她的心思也只是聚焦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看到儿子从沉重的内疚中解脱出来,她真心地感激面前的这个人。
“殿下,这是我应当做的。”梅恩心里有些后怕,但他刚才不得不冒一点险,妻子和孩子们被留在皇宫了,要是能讨好皇后还有皇子,妻子和孩子们的日子或许能好过点。
至于这么说会得罪禁卫军,现在也顾不上这个了。
然后,梅恩转向陪同见面的裕和他的母亲,比较起来,梅恩更喜欢只比自己的多尔大一岁的裕。
梅恩在裕的面前蹲下,单膝跪地,目光平视着对方,“阁下,由于你的帮助,我们将会找到那个伤害皇帝陛下的人,所以,你已经弥补了自己的过错。”
“真的吗?”
“是的,但我想再提醒阁下一件事。”
“什么?”
“这次阁下的过错,是没有认清一个人;所以,希望阁下能学会辨识真假,将来不会再被人欺骗。”
“可,怎么才能辨别真假?”
“你可以问你的父亲,还有母亲,相信他们会给你明智的意见。”
梅恩想伸手摸摸裕的脑袋,最后忍住了;如果不是这离奇的刺君案把他推到现在这个位置,他连跟对方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梅恩站起身,对裕的母亲说,“夫人,您的公子已经弥补了自己的过错,也为我们提供了非常有用的帮助,现在,您可以带小公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