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了。”耶芙娜公主刻意在‘病’字上加重了语气,好像在跟人争辩;梅恩感觉怒火在她的身体内酝酿蒸腾,随时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梅恩小心地低下头,他只希望承受公主怒火的人不是自己。
好在耶芙娜公主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转头看着皇帝,眼神充满了怜爱,“皇帝只是病了。”
梅恩突然意识到,如果抛开‘皇帝’、‘公主’这样显赫的头衔,她们其实是姐弟,年龄相近的姐弟,也许她们也有着像平民一样的情感,就像自己家的菲奥、多尔和妮娜一样,有着快乐的童年。
耶芙娜公主转回头,眼神重又变得冷峻,“皇帝不是自己生病,他是被人伤害,才变成这样。”
“啊?!”这次梅恩真的惊讶了,这可是皇帝啊,身边随时都有禁卫军随侍护卫,这样还能有人伤害到他?!
“你现在明白自己的职责了?”耶芙娜公主目光灼人地看着梅恩,“你要找到那个逃走的刺客,并查清背后的指使者;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他们本人,他们的父母子女,他们的亲族,我要你把他们全都带回来!我要用他们所有人的血,来为我弟弟……”
雅芙娜公主顿住了,她的胸膛快速起伏,鲜血涌上她的脸颊,令她有一种摄人的魅力,梅恩被这个女人吓住了,他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的任务有多么艰巨。
耶芙娜公主的身体僵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才舒缓下来;她伸手握住皇帝的手,默默地看着他,似乎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侦探。
“呃,殿下,那个刺客,是什么人?”梅恩试图转移公主的注意力,他可不想再见到刚才那个要为自己的弟弟复仇的女人了,太吓人。
“具体的案情会有人告诉你;”耶芙娜公主沉默了片刻,回身摆摆手,守候在皇帝身边的几位侍女无声地离开了,枝繁叶茂的花园中,只留下公主、侦探、还有痴呆的皇帝。
“摩兰从小就聪明,十五岁就到国外游历,又去新大陆读书,他一直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的那个。”耶芙娜公主用丝巾把摩兰皇帝嘴角的涎水轻轻擦掉。
“摩兰登基后做了一些事,惹来很多反对,我是个女人,我不懂政治,没法分辨对错,我只知道我的弟弟不该遭受如此不公的命运,不应该!不应该……”
耶芙娜公主说着说着,顿住了,泪水涌上她的双眼。
梅恩再也站不住了,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在他最离奇的幻想里,他也没想过会有一天,帝国的公主向他垂泪述说,而一旁坐着帝国的君王。
“那个狠毒的刺客,他是魔鬼!帝国的敌人!他们惧怕皇帝的智慧,于是处心积虑拿走皇帝的灵智,却留下他的躯壳——这比杀死皇帝更加残忍!”
耶芙娜公主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梅恩心惊胆战地趴在地上,他都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见到公主的失态而被灭口;为了拯救自己,他需要提醒公主自身的价值,“殿下,请节哀,作恶者必定会被绳之于法,正义终将得到昭彰;而皇帝陛下受上天护佑,也必定能够恢复健康。”
梅恩的话似乎见效了,耶芙娜公主渐渐平静下来,她拿起丝巾拭去眼泪,然后把目光投向跪伏在身前的男人身上,声音也重新冷静下来,“德特里耶就是个废物!已经五天了,他连那个刺客是躲在城里还是已经逃走都没搞清楚,而其他人,包括我的两个哥哥,这时候只想着不被人把黑锅扣到自己头上,还有人想着借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政敌斗下去——就是没人去想怎么把逃走的刺客抓回来。”
“站起来,侦探。”耶芙娜公主看着面前的梅恩,“是我坚持让一位侦探来负责追踪刺客,追查这次刺杀的真相;而其他人,刚才你见过的那些人,也全部都承诺支持你,不会给你的调查设置障碍;哪怕你要搜查我大哥雷纳公爵的卧室,或者亚格伯主教的祈祷室,他们也不会阻止你,当然,你这么做必须有合理的理由,否则你需要为自己的莽撞承当后果。”
“我想提醒你一点:不要被人利用。你只是个侦探,你做一个侦探应该做的事情,其它的事你都不要涉及,尤其是政治;你做到这一点,就能得到我的庇护;你查清刺君者的真实身份,以及他身后的指使者,并把他们带回来,我给你终身的荣华富贵!”
一幅巨大的图景在梅恩的眼前缓缓展开,从被禁卫军带走时就遮在眼前的迷雾此刻完全消散了,他意识到这件事的艰难和危险,也看到了这件事能带来的巨大利益,无论如何,他的人生已然改变。
有个侍女无声地上前,俯身在耶芙娜公主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雅芙娜公主点点头,用丝巾把摩兰皇帝嘴角流出的涎水小心拭去,又把摩兰皇帝的衣襟抚平,然后她站起身,示意梅恩,“跟我来。”
随着雅芙娜公主走进房间,梅恩一下子惊呆了:妻子塔娅正站在房间里,惶恐地用手搂住菲奥和多尔,小女儿妮娜抱着她的腿,胆怯地望着周围的禁卫军。
“塔娅……”梅恩忍不住就要奔向妻儿,可刚一迈步就停下了,他转身面对公主屈膝跪倒,哀声恳求,“殿下……”
“你的妻子还有孩子将留在皇宫,在这里她们将得到保护;”耶芙娜公主看着梅恩,语气柔和了些,“这也是为你好,防止别有用心的人用她们来胁迫你;你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可以回来跟她们团聚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告别妻儿,梅恩知道自己在这一场棋局中只是一个小卒,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力,唯一的生路,就是一直向前,查清案件的真相,找到那个刺君者,以及他背后的人。
‘你现在是迪安城最有权势的人!’离开前,耶芙娜公主告诉梅恩,这既是玩笑,也代表了部分事实:梅恩被授权接管禁卫军对刺君案的调查,八千名禁卫军将全部听命于他,当然,这种听命仅限于刺君案;同时,他还被授权在必要时调动帝国的一切资源,只要他证明确有必要。
作为一种妥协,梅恩需要接受一个六人小组对他的监督,直至案件告破;这六个人中有一人是黑衣修士,显然来自于教会,至于其他人,梅恩不想知道他们各自代表着谁,或者代表着哪位大人物。
梅恩只想尽快破案,抓住刺君者,然后回家。
斯捷潘上校身材高大,足足比梅恩高出半头,他有着一副典型北方人的面孔,相貌英俊,在社交场合应该很受那些贵妇和名媛欢迎;但此刻斯捷潘上校双目赤红,面容疲惫,颔下乱糟糟的胡子茬需要清理,显然上校需要睡眠和休息。
梅恩完全能理解斯捷潘上校背负的压力,任何人被赋予全权去追查刺杀皇帝的刺客,历经数日仍一无所获,这时候还能保持理智已然很难得了。
德特里耶元帅显然对交出刺君案调查权深以为耻,在当众宣布交接之后,德特里耶元帅把梅恩交给负责具体事务的斯捷潘上校,然后立即消失了。
“上校,请告诉我,案件是怎么发生的,过去的几天你们又做了什么?”
斯捷潘上校表情沮败,这名侦探的出现是对禁卫军的全盘否定,他其实有理由给这名侦探制造一些障碍,以维护禁卫军的名誉,可是他不敢,在这个案子里,禁卫军上校的性命轻如草芥。
“刺杀皇帝的人名叫海瑟,来自新大陆,五个月前来到迪安城;之后,海瑟被费道尔公爵府雇佣,成为费道尔公爵幼子裕的私人教师。五天前的下午,海瑟随裕进宫见皇子葑,之后海瑟伪称自己有关于雷纳公爵的消息,通过葑向皇帝陛下申请陛见;皇帝答应了,在书房见了那个刺客海瑟,结果……”
短短的一段话,梅恩就发现了几处不合常理之处;费道尔公爵府怎么会雇佣一个外国人做私人教师?费道尔公爵的幼子怎么会把自己的私人教师带进葵宫?摩兰皇帝的儿子葑又怎么会轻易地帮一个外人传话?而皇帝又怎么会贸然见一个陌生人?
“那个海瑟是个外国人,你们禁卫军竟然允许他单独觐见皇帝陛下?”最大的疑点在禁卫军这边,皇帝陛下见外人,他们竟然不在旁边护卫?难道他们跟刺客有勾结?
斯捷潘的脸胀红起来,吞吞吐吐,像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阻止他开口,最后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呃,那个,当时有五名禁卫军守在陛下身边,只是……”,顿了一下,“只是,他们都被那个海瑟打昏了。”
“啊……”,梅恩震惊了,用脚后跟也能想到,能被遴选出来在皇帝陛下身旁护卫,忠诚与武勇俱都是上上之选,五名出色的禁卫军被一个人打败?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怎么可能?”梅恩脱口而出,这句话显然又在周围禁卫军士兵的自尊心上划了一刀,但梅恩顾不上体谅他们,“那个海瑟是不是使用了什么诡计?毒药?或者……”或者是魔法,或者就是那五名士兵与刺客有勾结!
没想到斯捷潘上校还是摇头,“就是,就是直接打倒了,那个海瑟,是个武功高手。”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绝顶高手!”
梅恩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心里并不太相信斯捷潘上校的说法,因为对方显然存在故意夸大刺客武力的动机;“我需要武术家,安排人去把迪安城最有名的武术家请来几位,现在就去请,我需要咨询他们一些事。”
“是。”斯捷潘上校答应了一声,回身吩咐下去了。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六人观察团保持沉默,令梅恩很满意。
“之后呢?”
“那个海瑟觐见皇帝时,葑和裕等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后来葑觉得海瑟进去好久都没出来,就去敲书房的门,没人答应,葑就推门,也推不开,于是葑找了其他人,最后把门撞开,才发现陛下遇刺。”
“那个海瑟呢?”
摇头,“失踪了,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这几天我们全城搜查,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梅恩觉得这个案子太诡异了,那个海瑟难道是神仙吗?不仅能够混进皇宫,还能打伤皇帝陛下后飘然而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梅恩告诫自己不要急于下结论,也不要被一些看似离奇的细节所迷惑,经验告诉他,很多貌似离奇的案子,背后的真相往往很简单,只要找到那个连接着真相的线头,把它轻轻拉出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那五名在场的士兵呢?他们的伤怎么样?”
“他们的伤没事,为了防止他们串供,他们都被单独监禁。需要见他们吗?”
梅恩想了想,摇摇头,“再等等,等武术家请到了再说。”又想起一件事,吩咐斯捷潘上校,“让人去警察局找一个叫做‘老鸭子’的人过来,我有事让他做。”又补充一句,“记得提醒他把他的笔都带上。”
“笔?”
“对,笔。”梅恩没心情解释。
现在梅恩面临一项艰巨的工作:在过去的五天里,禁卫军一共逮捕一千一百余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继续增加;葵宫内部禁卫军的营地囚室已经被塞满了,又开始占用一些士兵的营房。
大多数人只是被逮捕,并没有被细致地审问,或许这些头脑简单的禁卫军认为只要把人抓回来,他们就会自动坦白罪行?
梅恩一份份翻着逮捕档案,大多数只有三五句逮捕记录,譬如‘曾与海瑟私下聚餐,交往甚密’,或者‘居住在海瑟住处的对面,据称与海瑟有往来’,又或者‘曾于休沐日与海瑟共同出游,二人关系令人生疑’,等等,大多是诸如此类的捕风捉影。
禁卫军的做法生动地说明了外行办案会造成怎样一个烂摊子,现在这烂摊子属于梅恩了;他花费了大约两个小时,从厚厚一摞档案中筛选出七八百份,扔给斯捷潘上校,让他立即将这些人释放,唯一的限制是让这些人十日内留在家中,违反者将被严惩。
在梅恩忙着筛选档案时,老鸭子已经到了,等在外面,看梅恩这里告一段落,有人就把他带进来。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老鸭子有点惊魂未定,而见到梅恩又让他再次吃惊,那样子让梅恩想起自己被禁卫军带来时的忐忑,心里冒出一点戏弄的恶趣味,于是一拍桌子,“你想活还是想死?”
老鸭子真被吓住了,吃惊地张着嘴,眼瞅着就要往地下坐,被旁边的禁卫军架住了;梅恩忍不住大笑起来,在这个改变命运的下午,他第一次放松地笑出来。
把预先挑出来的几分档案交给斯捷潘上校,让他安排把这几个人带过来,又对老鸭子说,“今天这个事情,我不说,你也能明白有多严重;一会儿人带过来了,认真点,把活干漂亮!”
老鸭子被吓得有点分不清玩笑还是真话,傻傻地看着梅恩,半天才喃喃自语,“我,我得喝一杯。”
老鸭子在警察局呆了快三十年了,他呆的时间如此之久,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外号‘老鸭子’——他有一副严重的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像,活生生就像只鸭子;老鸭子是警察局首屈一指的描摹师,就是有个好酒的毛病,梅恩给一旁的禁卫军交代,“给他拿酒,只允许他喝一杯。”
打发走老鸭子,梅恩用手搓搓脸,希望能显得振奋一点,他知道今天接下来会很忙。
“上校,”梅恩吩咐斯捷潘上校,“请跟皇后陛下还有费道尔公爵夫人报告一下,我们需要跟两位小公子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