颙若老师的家也在塞瑟河东岸，学院的南面，不过离学院比较远，差不多到了城市的边缘；晨锋坐着马车一路打听过来，等找到颙若老师家，天色都已经有些暗了。
城市扩张到这里的时间应该不太久，路边几乎看不到像样的树木，两边的房子也稀稀落落，大多数是简陋的平房，中间夹杂着木头搭建的简易窝棚，或者两栋房子间空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满是杂草和土坯的断墙，以及其它难辨的杂物。
这一片应该少有外人来，晨锋的马车经过的时候，在路边玩耍的孩童就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显然不常见到如此精美的马车；在自家院子里干活的大人们也停下，往路上看过来，那眼神意蕴复杂，含义难辨。
颙若老师在这一片的名声看起来不错，周围的人听说车夫打听‘皇家学院的颙若教授’，脸上都立即露出和善的表情，热心地给车夫指点，还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自告奋勇，跑在前面给马车引路。
颙若老师家的房子也是平房，但面积要比周围的房子大一些，房子看着也端整，墙面上刷得很白，屋顶灰黑色的瓦片也整整齐齐，跟一路上那些破烂脏污的房子对比明显。
房子前面还有一片小院子，周围用树枝圈起齐腰高的篱笆，里面种着…蔬菜？而且生长旺盛，——这只是晨锋的猜测，他对蔬菜的认知仅限于它们在餐盘里的形态。
晨锋交代车夫在车上等着，自己从车厢里跳下来，走进院子，他注意到树篱没有门，心里担忧着老师家蔬菜的防盗问题，这时候房门自己打开了，颙若老师从里面出来。
颙若老师有一种很醒目的气质，他总是显得很安静，即使在课堂上讲课，走路，或者与人交谈的时候，也总是很奇怪地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能让他身旁的人不自觉地安定下来；过去这一年多，每次在学院里看见颙若老师，晨锋总是感觉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也不仅仅是晨锋，估计学院里的每一个学渣都会有类似的感觉；当你每天为学习一种外语痛苦煎熬的时候，却知道你面前的人至少掌握五种外语，那种落差很容易就转为敬畏。
“老师…”晨锋知道自己该说些‘冒昧打扰唐突之处尚请谅解’之类的客气话，不过看到颙若老师脸上的微笑，他觉得这些废话真是没有必要。
“我这里不好找吧，”颙若老师根本没问晨锋为什么来家里，“来，进屋说话。”又抬头看看马车，“让你的车夫也进来喝杯水吧，马车停在这儿没事，周围的邻居都熟悉。”
晨锋注意到颙若老师向外面指指马车，刚才带路来的那个小顽童就站在篱笆外点头，好像答应了什么，见晨锋看过来，有些羞涩地跑开了。
晨锋交代车夫把东西拿进来，自己跟着颙若老师进屋。
有个中年妇人站在房屋中间，已经点亮的油灯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穿着褐色的粗布衣裤，很朴素，但笑容很温暖。
“阿姨好。”晨锋躬身施礼，面前的妇人肯定是颙若老师的母亲，他怎么样尊敬都不为过。
“你是颙若的学生？你叫什么？”
“我叫晨锋。”妇人温和的笑容让晨锋想起来自己的母亲；这时候车夫提着一个篮子进来了，看着晨锋的示意，把篮子放到地上。
“这位是跟你一起来的吧。”妇人看看晨锋，又热情地招呼车夫，“一路过来辛苦了，坐下来喝杯茶水吧。”见车夫局促不安，又劝解道，“车子停在外面没事的，邻居家的孩子都能帮着看着。”
晨锋家的车夫没见过这么热情的主家，也可能是担心外面的车子，嘴里嘟哝着不成句的话，都没敢看晨锋，自己低着头逃出去了。
“老师，”晨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礼物的事，他有点后悔，觉得应该拉上安德一起来，安德就有本事把任何事都说得即好听又得体。“嗯，这是我们家的庄子送来的山货，我带了一点来给老师尝尝鲜，…，嗯，老师，今天我们把全校同学的外语课情况都统计了，我想给您汇报一下。”
晨锋的局促让颙若教授不由得笑了，“你是我的学生，你来看我，还带来礼物，我很感激。”回头对自己的母亲说，“妈，东西你看一下，贵重的东西还是让晨锋带回去。”
见晨锋要开口反对，抬手阻止他，“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但你毕竟还是学生，经济上也没有独立，送贵重的礼品就不合适了。”不给晨锋解释的机会，抬手示意，“来，咱们到这个房间说话。”
颙若老师的书房就在旁边，房间也不大，有个窗户朝向邻居房屋的侧面；这时候窗户打开着，有一株小树就在窗外不远处，细细的枝条上发着嫩叶；窗下摆了一张木桌，桌上有几本书，一个竹笔筒，一摞裁好的稿纸，还有个带玻璃罩子的黄铜油灯；桌子旁边有个一人高的书架，上面塞满了书。
房间有些暗，颙若老师就走过去，从桌子上拿起一盒火柴，擦着一根，然后把油灯的玻璃罩拿起来，用跳动的小火苗点燃油灯的灯芯。
柔软的亮光从玻璃罩里面透出来，火苗摇曳着，渐渐稳定下来；晨锋注意到有淡淡的黑烟从玻璃罩上方升起来，不由得抬头看看天花板，果然，天花上的糊纸已经被熏黑了一大片；晨锋看看老师，心里有点疑惑，听说学院给教授们都开出了不菲的薪酬，老师家应该不至于用不起蜡烛啊。
“来，坐。”颙若老师示意晨锋坐下，自己坐到他对面，“需要辅导的同学你都统计好了？”
想到家里给准备的礼物不能全部留下来，晨锋觉得自己应该挣扎一下，“颙若老师，那些礼物…”
话还没说完，就被颙若老师摆手打断了，“好了，礼物的事情我们就不说了；我可是听说了，昨天中午你在学院食堂里慷慨豪迈，怎么现在如此胶柱鼓瑟？来，咱们还是说辅导的事。”
“……好吧。”
晨锋确实也不是拘泥的性子，既然老师表态了，他也不纠缠，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交给颙若老师，“全校同学的外语情况我们都统计了，……”
这薄薄的几张纸可不仅是晨锋的功劳，有一大群人帮忙，才能在短短一天时间里，把这所有的情况汇总到一起。
颙若老师接过去，认真看起来；这时候颙若老师的母亲进来，手里提着个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个空碗，“来，尝尝，这是用茶叶和几种草药放到一起煮，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茶水呈淡黄色，除了茶叶的味道，还有股淡淡的甜味，比单纯的茶叶苦味好多了；茶水也不太烫，晨锋咕嘟嘟一口气喝完，然后大加赞赏，“好喝！真好喝！”晨锋可不喜欢虚伪客气。
老师的母亲笑起来，脸色都是慈爱的笑纹；她又给晨锋的碗里添满，才放下水壶离开。
颙若老师也看完了，很满意，“就按你们的安排，咱们从明天下午开始。”
来见颙若老师的主要目的达到了，晨锋放松下来，视线在屋子里逡巡，这时候在注意到房间另一端靠墙的长桌上摆着一件东西，惊喜地问道，“老师，你也有一架地球模型？”
地球模型，一个圆圆的球体，装在一个架子上，球体表面是凸起的陆地和蓝色的海洋。
“前年我回洛维亚的时候，带回来的。”
“这是新大陆那边制作的？”晨锋好奇起来；晨锋自己也有一个地球模型，不过是朗索亚人做的，那是晨锋十四岁的生日时，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不知朗索亚的地球模型跟新大陆的有没有不同？
老师把桌上的油灯拿过来，放到地球模型旁边。
老师的这架地球模型更大，也更精致，上面大陆的形状，似乎跟晨锋记忆里的有些不一样。
晨锋慢慢转动着面前的地球模型，跟记忆里自己的模型一点点对照，似乎有好几个地方都有些不一样，但晨锋不能确定，“老师，这一片是什么？”
“这是南极大陆，整个南极大陆都覆盖在冰雪下，二十多年前才有初步的勘测结果。”
这个晨锋能够肯定，家里的地球模型没有标注南极大陆，“那这一片是什么，怎么只是用虚线圈起来？”
“这一片海域尚未勘测，因为这里气候复杂，水文条件恶劣，很少有人能够在这一片海域安全出入；现在人们只知道这一片海域有数以百计的大小岛屿，但没有详图，连公认的学术名字都没有。”
晨锋心里有些沮丧，自己的地球模型上也没有这个标注，“那，大家怎么知道海洋上有这么一片地方？”
“因为在这里失事的船只太多，航海的人口耳相传，都叫这里‘魔鬼海’。”
“魔鬼海？”晨锋瞪大眼睛，这些鬼怪传说正是少年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老师，那里真的有魔鬼吗？”
颙若老师笑了，“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
晨锋还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颙若老师突然面色一凝，抬手示意，“稍等一下。”
晨锋跟着颙若老师走到前门，打开房门，有孩子的哭声传进来，片刻后，几个男女急匆匆地进来，一个汉子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这会儿男孩正撕心裂肺地哭着，鼻涕和眼泪混着血迹将一张小脸抹得一塌糊涂。
“颙若先生，你看看这孩子手臂怎么了？”抱着孩子的男人应该是男孩的亲爹，这会儿急得快哭出来了，“家里就要吃饭了，这小子悄没声溜出去，自己爬到树上摔下来，你看这孩子手臂怎么了？”
晨锋这时候才注意到小男孩的左臂耷拉着，好像没了骨头。
“你们也不用急，孩子问题不大。”颙若老师的一句话，让几个男女放下了心，晨锋都能听到大家齐齐舒了一口气的声音；这几个人应该都是贫民，粗布衣服上还带着补丁，皮肤黑红粗糙，脊背都被困苦的生活压弯了。
颙若老师让抱孩子的汉子坐到椅子上，这时候颙若老师的母亲已经端了热水过来，颙若老师也不管那手臂，先用毛巾把男孩的脏脸擦干净，这时候大家才看到男孩的额头上磕破了指甲大一块，皮都翻过来了，还在往外渗着血；颙若老师先用棉球蘸着白酒把伤口清理干净，把翻开的肉皮归位，又把一块干净的麻布叠成小方块盖在伤口上，最后用一根长布条把麻布绑牢。
男孩这时候不怎么哭了，只是断断续续地抽泣着，用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存在。
“小球球的表现不错，颙若叔叔要给你奖励。”颙若老师从桌上的水壶往碗里倒了点热水，又在里面撒了一勺糖，搅了搅，端到孩子面前。
“小球球想不想喝甜水？”
男孩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面前的叔叔，片刻后明白如何才能维护自己的利益，于是点头。
颙若老师把水碗端到孩子的嘴边，看着他贪婪地喝下去，喝完后还不舍地用舌头舔舔嘴唇；晨锋有些好笑，一碗糖水，就让这孩子忘了身上的疼。
“抱紧孩子。”颙若老师交待了一声，还没等众人明白过来，他一手按住孩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孩子耷拉着的上臂，一拉，一抬，再一送。
“啊……，”一声惊动天地的嚎哭声从男孩的嘴里爆发出来，边哭边扭动身体想从父亲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挣扎不出，于是用手拼命去搬父亲的手臂。
颙若老师伸手抓住男孩刚才受伤的肩膀，“小球球，你现在肩膀还疼吗？”
小男孩楞了一下，然后觉得就这么停止示威有些失面子，于是继续张嘴大嚎；片刻后，可能意识到刚才一直巨痛的肩膀竟然不疼了，也顾不上哭了，奇怪地举起左臂左右活动着。
“这，这是怎么了？”旁边的妇人又惊又喜，这肯定是孩子的母亲。
“球球的肩膀是脱臼了，归位就好了。”颙若老师给妇人解释了一句，然后又拿起毛巾，把男孩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这时候男孩已经忘了刚才的伤痛，也不哭了，眼睛巴巴地盯着桌上的糖罐，于是又获得了半碗糖水。
颙若老师给孩子的父母交代，“额头上的伤口结痂前不要沾水，估计明后天就可以把麻布取下来。手臂要保护好，不要让孩子用力，要是再脱臼就有点麻烦；一个星期以后，应该就没事了。”
几个人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离开，这时候晨锋才有机会表达自己的震惊，“颙若老师，你还懂医术？”
“算不上懂，只是略知皮毛。”
晨锋想到刚才那些人的衣着举止，“刚才那些人都是这旁边的居民？您经常给他们看病？”
“力所能及的地方，我就尽力帮一帮，都是邻里嘛，大家也帮过我们家好多。”
怪不得刚才老师说马车停在门口没事的，看样子颙若老师在这一片的威望很高；“老师，学院也给教授准备有房子，您为什么不住在学院？”晨锋知道从礼仪角度不该问这么多，可他心里旺盛的好奇心根本就压不住。
“学院提供的房子稍小了，我喜欢地方大一点。”颙若老师转头看看母亲，老人刚把医治孩子的器物收拾好，这会儿正坐在桌子旁休息，“再说，我妈喜欢种点东西。”
老人看起来很喜欢晨锋，笑眯眯地说，“这里地方大，院子里能种菜，后山林子里还能摘些蘑菇木耳，还有野菜，都特别新鲜，下次你吃饭的时候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好。”晨锋毫不犹豫地点头，根本不在乎这是否符合礼仪规范。
晨锋对房子后面的山林很好奇，又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中午的事情，心里有些担忧，“老师，听说中午是教育大臣陪同萨莱的大使一起来学院，会不会跟外语课的事有关系？”
“也许吧。”颙若老师看起来对萨莱大使的拜访毫不在意，“萨莱一直想把萨莱语变成学院的必修课。”
“那…”晨锋忽然担心起来，老师答应辅导大家外语，就是直接跟萨莱人作对了，“老师，这不会对你有影响吧？”
“没关系。”颙若老师笑笑，“这里可不是萨莱人的国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