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江澜回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他显然喝了酒，浑身酒气，表情愉悦，脚步虚浮。
“为什么？！”
江澜的脑子还留在酒精营造的飘渺世界里，让他对弟弟脸上的愤郁表情视而不见，伸手去搂他的肩膀，还拿云岫调侃他，只是晨锋的下一句话，就像是冷冰冰的咒语，把他的话语还有动作生生冻住，“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从船上卸货时，我就在你脚下！”
江澜一下子清醒过来，酒意随着冷汗流出体外，他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半夜守在家门口，可不是小孩子随便耍耍脾气那么简单。
下午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会惹来大麻烦。
清醒过来的江澜先把开门的佣人打发回去，然后把自己的弟弟拉进会客室，关上门，在这寂静的夜里，随便一点声响都能传出很远。
江澜的第一个想法是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在确认了晨锋下午确实是在现场后，他解释说下午那批货只是巴曼过来的一些农具，转卖给几个多尼提亚的商人，但晨锋只问了一句话，就让他的谎言难以为继。
“既然只是农具，那你不反对我把这件事告诉璋钺叔叔？”
江澜的表情证实了一切，也打碎了晨锋心里的最后一丝幻想，痛苦让他几乎都无法站立，可他仍然坚持着，追问下去，“为什么？”
江澜沉默不语。
晨锋很早就学过‘心如刀绞’这个词，可当这样的经历活生生地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心里有多疼；但这是他的家，面前是他的亲哥哥，疼他爱他照顾他的哥哥，他一定要把这件事问清楚，“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萨莱人合作？”
江澜依然没有说话，却有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来，“为了你！”
晨锋整夜没有合眼，到早晨的时候，天晴了，太阳毫不在意他的遭遇，依旧从东方升起，以辉煌之光君临大地；周围的一切像刚洗过澡，每一种色彩都纯净得令人惊异，空气中有种清新的气息。
晨锋持剑立在花园中，却没有练剑的欲望，当缠在身上的罗网无法用剑劈开时，剑术又有什么用？
他带头罢课反对萨莱人，为了避免萨莱人报复他，于是父兄跟萨莱人合作；他跟着颙若老师杀进萨莱武馆，为了阻止萨莱人伤害他，于是父兄跟萨莱人进一步合作；他视萨莱人为寇仇，父兄却成了萨莱人的秘密盟友。
过去晨锋的想法很简单，他眼中的世界也简单：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存在是非不清的模糊地带；但现在，当父亲向他坦承一切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黑洞，十八年建立的是非观念轰然崩塌，他所有的人生经验，他学过听过还有想过看过的一切知识和见解，都没有办法把他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
今天是学院考试的日子，当他从马车上下来时，早就等在学院门口的靖翰迎上来，看见他憔悴的面容，还有布满眼里的血丝，也只能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上次璋钺把晨锋带走，结果让晨锋受了苦，靖翰就体会过那种亲情面临崩塌的折磨，现在晨锋的境遇比他当时更难，晨锋的哥哥直接跟萨莱人合作，帮着萨莱人运送军火，靖翰能想到自己的兄弟心中有多苦。
在这一天里，晨锋几乎没有说话，他像个行尸走肉般地参加考试，食不下咽地吃东西，或者一个人发呆；靖翰像个忠诚的卫兵，形影不离地陪着他，帮他遮挡其他人的探究和打扰。
下午的考试结束了，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去任何地方，这时候，他希望自己变成一缕青烟，从这个世界消失；靖翰理解他的需要，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让他坐在从山上流下来的一条小溪旁，自己则守在不远处，守护他不被别人打扰。
天光渐渐暗下来，暮色开始统治天野，冬白来了，沉默地坐在他的身旁，陪着他凝视脚下的潺潺溪水，后来晨锋有了倾述的欲望，就开口向溪水讲述。
“……我该怎么做？”最后晨锋扭头看着冬白，他从来没有这样困惑过，脆弱而无助。
“我不知道，但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跟你在一起！”
最后晨锋决定回家，因为他看到一大群同学都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守着他，陪伴他，那都是他的好兄弟，好姐妹。
“我没事。”晨锋努力地笑，假装无事，明天还是考试日，他不想连累大家。
回到家，他躲进自己的房间，后来母亲来了，然后父亲来了，然后哥哥也来了，都说了一些话，但晨锋沉默着，拒绝交流，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的困境，言语并不能改变事实，因此没有意义。
夜里强迫自己睡了一会儿，到早晨的时候，他努力把心思转移到考卷上，为了期末考试，他很认真地复习，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挂科名单上。
一直坚持到下午考完最后一门课程，当从考场出来时，他有种茫然的感觉，期末考试结束了，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时，他看见洛克。
洛克带着两个护卫，旁边还有几名萨莱学生，兴致勃勃地说着话，看起来是刚从旁边的教室出来；晨锋几乎没有想，脚下就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
洛克的两名护卫很机警，立即就注意到晨锋，他俩同时向前跨了一步，挡在洛克面前。
两名护卫戒备的动作就像是扣动了某个扳机，晨锋觉得脑子里紧绷了两天的一根弦一下子断了，那断弦带来的震颤灌注全身，意外地带来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停下来，紧盯着那两名萨莱士兵，世界变慢了，周围的声响逐渐消失，旁边人的动作缓慢而笨拙，就像木偶。
那两名士兵感觉到威胁，不约而同地摆出徒手搏斗的姿势，如临大敌。
晨锋感到一丝快意，凛冽的快意，就像刀锋划破肌肤；心里面隐约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才是你，这才是你该做的，不需要为那些复杂的东西焦虑，你只需要冲锋！只需要击败面前的一切对手！
晨锋松开手，让装着书本和纸笔的书包落下，在那学术赘物尚未落地时，他已经身体一伏，向前冲锋！
他没有带剑，也没有带晴雪，不过没关系，他的掌就是剑，他的拳就是剑，他的腿是剑，他的膝是剑，他的肘是剑，他的头是剑，他的整个人就是一柄剑！
带着些微凉意的风掠过脸颊，拉扯他的衣服，他的心思澄静无瑕，这才是他本原的自己。
双方之间的距离一晃而过，晨锋在接近两人时突然转向，冲向另一名士兵；虽然事发意外，但那名老兵毫不惊慌，马步冲拳直往晨锋胸口砸来。
晨锋在最后一刻脚下用力继续加速，同时右掌如剑直刺对手；双方几乎同时击中对方，晨锋的右掌狠狠戳在对手的喉咙上，而对手误判了晨锋的速度，拳头打出去还没有来得及发力，就已经撞上晨锋的左肩，也就没能给晨锋造成伤害。
晨锋的身体只是略顿了一下，就脚下用力继续前冲，直接跟对方的身体撞在一起，对手这时候正在承受咽喉重击带来的晕眩和窒息，无法反击，晨锋抓住他的肩膀，右膝重重地撞在他的肚子上。
‘嗵！’，这时晨锋的后背重重地挨了一脚，疼的他身子都挺直了，他拼命拉动对手的肩膀，试图把这个对手当作盾牌，然后再一次起腿，膝盖又一次撞在这盾牌的肚子上。
这时候他的右肩被砸了一拳，然后又一记拳头砸在他的颧骨上；这一下重击让他全身的骨头都震颤起来，就像身体穿在一支音叉上，晨锋猜测自己的颧骨肯定已经碎了。
身体将要摔到地上的时候，晨锋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打倒了，因为天上的白云冲进他的视野；他想到对方的攻击肯定会接踵而至，于是拼命地扭动身体，在肩膀触到地面的刹那用力滚向一旁。
他猜对了，他的身体刚滚开，一只大脚就重重地踏在他摔倒的地方。
晨锋连续翻滚，他要躲开对方的攻击，也需要跨越疼痛的波峰。
对手的攻击连续不断，一双恶狠狠的皮靴紧追着翻滚的身体连续踩踏，但都被晨锋躲过去了，之后，逐渐恢复体力的晨锋抓住机会一脚踹在对手的大腿上，让那名士兵踉跄后退，晨锋则借势腰部一挺，从地上翻身跳起。
对手仍在后退，晨锋则一刻未停，俯身就向对手冲去；那名士兵终于站稳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晨锋，右手摸向自己的腰间，要把刀鞘中的匕首拔出来。
晨锋加速前冲，他这个举动显然出乎对手的预料，这名士兵在继续拔刀还是出手阻止对方接近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二者兼顾：他继续拔刀，同时把左臂横在身前。
晨锋的身体撞上去，巨大的动量让士兵防卫的左臂往回退了一下，这时候他的匕首已经拔出来了，下一个动作就是横着插进晨锋的腰部。
士兵的计划来不及实施了，晨锋的额头直直撞上他的鼻梁，晨锋觉得这一下震的头都晕了，对手更不好过，头猛地向后甩，然后鼻血唰地一下子流出来。
晨锋没有停，他知道这一下并不足以解除对方的战斗力，于是一记勾拳打在对手的肚子上，让士兵痛苦地弓起身子，然后他退了一步摆好姿势，将一记重拳送到这名士兵的左脸上。
士兵的头脸随着晨锋的拳头甩向一旁，流出的鼻血在空中划出一条诡异的弧线，然后他向后摔倒，直直的，像根木头。
另一名士兵还躺在地上，嘴里呻吟着，身体蜷缩扭动，像一只搁浅的大虾，显然不再具有威胁。
晨锋呼出一口长气，他向前走了两步，用脚把第二名士兵落下的匕首远远拨开，然后他抬头看向洛克。
洛克吃惊地张着嘴，然后恐惧突然就涌上他的脸，他看着晨锋，脚下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不知怎么绊了一下，一屁股摔到地上。
在平地上都能把自己绊倒，也只有这个萨莱废物有这个本事。
搏斗的激情开始消散，身体的疼痛渐次登场，肩上背上手臂上比赛似的疼起来，最疼的还是脸上，晨锋用手摸了一下，颧骨还在，但稍微一按就疼的厉害，估计骨头伤了。
嘴里有股子咸腥味，晨锋低头吐了口唾沫，见里面都是血，对手那一拳，把他的牙打活动了。
这时候晨锋感觉手背火辣辣的，举起来一看，拳缘的皮肤破了几处，估计是最后那拳太用力，把皮肤蹭破了。
晨锋又低头看看，那两名士兵还躺在地上，洛克那废物已经被人扶着坐起来了，但没站起来，他是怕站起来被晨锋揍？晨锋有一些不屑，他抬头看看天，有种悲哀涌上心头，如此废物一般的萨莱人，父亲和哥哥却惧怕他们，跟他们妥协。
“晨锋！你干什么？”一声严厉的呵斥，来自教授委员会唯一的女性，教医学的蒂亚教授。
理智渐渐回归，晨锋发现自己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攻击这两名护卫，所以只能在蒂娅教授的教训下沉默不语；蒂娅教授训了几句，又问了刚被人扶起来的洛克，了解到洛克是自己摔倒的，语气缓和了些，毕竟，与两名护卫发生冲突，和与萨莱的公爵之子发生冲突，两者的严重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候晨锋注意到周围围了很多人，靖翰，冬白，安德，哲茂，子歆，旭炎，以及其他好多人。
“大家散开吧，没事了。”晨锋开口劝大家离开，他现在害怕成为众人的焦点，他想逃离这个世界。
大家都听话地散开了，但晨锋知道大家肯定还关注着自己。
那两名护卫被人扶起来，与洛克一行人一起离开了，蒂娅教授的语气又和缓了些，开始苦口婆心推心置腹；晨锋困在自己的樊笼中，没办法接受其它道理，但他知道蒂娅教授是一番善意，就沉默着假装聆听。
最后蒂娅教授终于停下来，问晨锋的意见，晨锋根本不知道蒂娅教授问了什么，就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于是蒂娅教授满意地释放了面前的囚犯。
蒂娅教授离开了，冬白和靖翰等又出现在眼前，晨锋这时候有点害怕见人，他不想承认自己刚才失控。
“我想自己呆会儿。”晨锋歉疚地看看大家，这会儿他只能愧对大家的关心了。
晨锋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期然就走上了去后山的路，然后他的目标忽然就明确起来，快步前行，后来干脆跑起来，近乎逃离现场；他冲进上山的羊肠小径，在繁盛的绿叶间奔行，他发现行动越危险时，心境就越宁静，于是动作就愈发狂暴起来。
他心中藏着一头猛虎，啸叫着要裂肤而出！
晨锋一口气冲上山顶，但他的目标却不是一方净土，有说话的声音从飞来崖上传过来，然后就是几个女生的娇笑。
晨锋喘息着，茫然四顾，这时群峰环列周围，等待着他的检阅，于是他选定了东南方向的那座山峰，因为在视野里，那座山峰的峰顶距离天空最近。
晨锋快速下山，他攀援着树木，抓着藤蔓，快速下降，像一只下山夺食的猴子，引得一路上的石块纷纷滚落；有时，他甚至直接跳下去，仅凭借着树木和凸起的岩石稳住身体，他不惧怕失足跌落，因为那意味着一切痛苦都将消失。
下降到半山腰，他在灌木、杂树、藤蔓、草丛和乱石组成的迷宫中奔行，之后他面前是一处垭口。
这垭口原本是一道鱼背状的黑色石脊，百年千年的风吹雨淋，还有日晒冰冻，已经让脊顶的岩石崩解，碎裂，变得高低错落，石缝纵横，就像老人嘴里参差不齐的牙齿；晨锋在岩石上腾纵跳跃，轻松的就像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漫步；两侧数步之外就是望不见底的深谷，但那不是晨锋这次拜访的目标，所以晨锋没有失足。
然后攀登，踏足人迹未及之地，群鸟惊飞，虫豸噤声，未知的土著在嘈杂的声响中逃离，晨锋无心他顾，他的目标是峰巅，是这大地上的最高处。
周围的植物越来越少，自然之神已经对生命做出安排，嶙峋的松树依绝壁而生，石缝中的红色灌木低矮整齐，枝条硬的像钢刷子一样。
峰顶的巉岩裂成几块，每一块都比一间房子还要大，晨锋就从石缝中间爬上去，最后站到那最高的岩石上。
疾风猎猎，用力拉扯着衣服，太阳悬在远处山峰的上面，在天空中烧出一大片橘红色的云霞，仿佛天堂失了火，蓝天依然高不可及，那悠然的白云远在世界之外。
周围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布满视野，奥顿城只在两峰之间现出一角，显得无足轻重，天空的高处有几个黑点在缓慢移动，那是苍鹰在翱翔。
“啊……”晨锋冲着这世界大喊起来，冀望得到回应，得到启示，他需要找到前行的路。
他想念颙若老师，老师在的时候，总是能用简单的道理洞穿笼罩在事物上方的迷雾，指明前进的方向，但是现在老师离开了，他可能永远见不到老师了。
有那么片刻，晨锋想就这么离开家，离开奥顿城，去找老师，但理智否决了这念头；世界这么大，皇家护卫团花了那么大功夫都找不到老师的线索，他没有去过巴曼，没有去过新大陆，又怎么能找到老师？
“啊……”晨锋又冲着奥顿城大喊起来，泪水就在那喊声中从眼里流出来，没关系，这里没有人类，这里的土著不会笑话他软弱。
晨锋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打破眼前的困局，如果他去举报父亲，举报哥哥，那么他们会从现在的位置上跌落下来，沦为阶下囚，那他的家就毁了，母亲怎么办？父亲从小养育他，哥哥一直照顾他，他就以此回报？
可如果他闭口不言，那些火枪落在萨莱人手里，终有一天，会变成屠戮洛维亚人的凶器，那时候的每一个死者，都有晨锋的一份罪责，因为他是帮凶！
怎么办？
阳光照射过来，刺入他的眼，他意识到已近夕暮，太阳正将最后的光芒洒向世界；这时候他看见博朗峰，高高地矗立在群峰之上，如同王者君临；夕阳在它白色的峰巅上抹上一层辉煌的金色，远远望去，宛若神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