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退学吧。”中午刚一下课,靖翰就找到晨锋,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萨莱人打过来了,再上课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俩一起去北疆,跟萨莱人好好干一场!”
晨锋有些动心,可心里知道这样做并不合适,“萨莱人就是做个样子,大概过两天就撤了,咱俩现在过去,没仗打怎么办?总不能去萨莱的地界上打吧?”
“你怎么知道萨莱人是做样子?”怀疑地瞪大眼睛。
晨锋体验到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萨莱若是真的要打过来,总要先把洛克那混蛋撤走吧?”
“对啊。”靖翰挠挠头,找不到驳斥的理由,“你小子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现在知道哥的聪明了吧?”晨锋得意地昂头挺胸,并鼓起肚子,结果被靖翰趁机朝肚子上揍了一拳,立即萎了。
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一直跑到食堂门口才停下来,因为毓竹等在那儿。
萨莱人的入侵对同学们的影响很大,所有人都在议纷这件事,大家都感到担忧,担心萨莱人真的打过来。
“放心,萨莱人就是做做样子,过两天就乖乖退回去了。”靖翰忍不住要在大家面前——主要是在女生面前——表现,他也不说理由,一边大嚼着玉米饼,一边挥手断言。
学院里好多人都知道靖翰的老爸是皇家护卫团的军官,见他说得这样有把握,都以为他有特别的消息来源;也别说,靖翰这么大大咧咧地一说,还拒绝解释,大家就偏偏还信他了。
“哥,上午你教训洛克那混蛋,被老师拦住了?”颉青过来晚了,见晨锋身边没有空位,就把盛菜汤的饭盒放在长桌上,自己站在众人身后,看谁的饭盒里的菜好,就夹一筷子,“哥,要不咱们把人都叫上,等放学后,拦住那些萨莱狗狠揍一顿?”
晨锋对这小兄弟已经无奈了,他就像刚学会玩火的小孩,见到什么都想点着试试;“不许胡来!”晨锋很清楚,虽然现在两国在边境上有纠纷,可毕竟没有撕破脸;但若是洛克在奥顿被打,搞不好会惹出大事来。“我上午是见他欺负咱们同学,才…”不想承认自己当时有些失控,“反正你不许胡来!听见没?”
“哦,知道了。”颉青看晨锋的严肃表情,知道不是开玩笑,于是答应一声,开始认真从别人的饭盒里抢菜吃。
日子就在萨莱人入侵的阴影下蹒跚向前,学院里的同学多,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消息放出来,可确实的没几条;平时消息灵通的旭炎这两天也抓瞎了,没有新消息给大家提供;靖翰专门问过他老爸,据说萨莱人仍在攻打靖北堡,但一直没有攻下。
洛克也没有再在学院里出现过,也不知道跟前线的战局有没有关系。
第三天下午,第一堂课刚下课,颉青带着神剑社的一个成员找到晨锋,“哥,萨莱人在钟楼前摆了个擂台!”
擂台?晨锋楞了一下才明白颉青的意思,第一个感觉是好笑,难道萨莱人是受虐狂吗?越挨打越舒服?
颉青解释,旁边这个叫做惇的同学家就在奥顿城里,中午他有事回家,路过钟楼时,见萨莱人在钟楼前搭了个木台子,宣称要向洛维亚人挑战,“……他们说,不管是徒手,还是用兵器,他们都接着。”
那个萨莱武馆馆主的腿都打断了,他们还敢出来?“你确定?谁在那儿摆擂?”
“是个,”惇的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惧色,“是个…野人。”
钟楼在奥顿城的中心,城里的几条主要的大道在这里交汇,因而形成一块不小的空地;钟楼据说是腓格四世在位时建的,楼顶挂了一只很大的铜钟,每到整点就有人敲钟,那钟声在河这边的学院都能听见。
晨锋和颉青、惇过来时,这里聚了不少人;就在钟楼斑驳的石墙下,搭了一个齐胸高的木台,台子右边连着一个遮蓬,四面用木板挡起来,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遮蓬前面有上台子的木台阶,还摆着一张桌子,后面有几个穿着萨莱服饰的人。
这时候台子上没有惇说的‘野人’,却有一个萨莱人站在上面向人群挑衅。
晨锋没有被那人嚣张的态度激怒,他听到一条心生凛然的规则:上去挑战的人,要先签生死状。
“你说的野人呢?”
“应该在那个棚子里,有人挑战才出来。”
台子上的萨拉人愈发嚣张了,从左走到右,用手指着下面的人群大声嘲笑;人群躁动着,愤怒在其中蓄积,没人能忍受异国人在自己的家里耀武扬威。
晨锋忍不住握紧拳头,他后悔自己没有带剑过来。
终于有人从人群中站出来,是个三十上下的精壮汉子,穿着利落的紧身衣服,腰上扎了一条巴掌宽的板带;他沉稳地走过去,说了几句话,桌子后的萨莱人递给他一张纸,他拿起来看看,随即俯身在那张纸上划划;晨锋意识到那就是刚才萨莱人说的‘生死状’。
那汉子踏着台阶走上台子,走到台子的一侧;下面围观的人群叫起好来,不少人在大声地给他鼓劲,大家都希望看到有人站出来把萨莱人的气焰打下去。
这时候那遮蓬里出来一个(一只?),这是人还是野兽?
晨锋明白为什么刚才惇说是个野人了,因为很难把上面这个人看作正常的人类;它身材高大,比对面的挑战者足足高出一头,棕黑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的疤痕,还有黑色的奇怪图案;那疤痕和图案全都掩在浓厚的体毛下,像是某种介于人和野兽之间的生物。
它的长发胡乱披在肩上,脏污成绺,在额头上用一条灰黑色的带子在脑后扎住;全身上下只在腰上围了块黑污污的兽皮,但并不给人裸身的感觉,而是感觉像猛兽一样披着厚厚的毛皮。
如果不被这奇异的外形所迷惑,人们就会注意到它异常宽阔的肩膀和强壮的躯体,注意到那浓厚体毛的皮肤下面强韧有力的肌肉;晨锋突然为那个挑战者担心起来,他意识到那挑战者恐怕不是这个人或者野兽的对手。
自从这个人从遮蓬里出来,围观的人群骇然沉默,每个人都感到威胁,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直觉,连接着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这个萨莱人不知道从何处找来的怪物一出遮蓬,就径直往台子对面的挑战者走过去,它没有做任何防卫或者攻击的动作。
挑战者自从这对手一出来,就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马步拉开,双掌护在身前;在对方接近到攻击距离时,他极巧妙地向一旁滑步,避开对手的锋芒,之后突然转身起腿,一脚踹到对手的肋腹之间。
“好啊!”人群爆发出喝彩声,之前的压抑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那个野人被这突袭的一脚踹得身体顿了一下,而挑战者已经借机撤到旁边,那里有更大的周旋空间。
晨锋并不像周围的围观者那么乐观,他注意到那野人挨了一脚,行动却几乎没有受到影响;如果对手不惧怕你的打击,那么你如何取胜?
那人或者野兽又向挑战者走过去,只是走过去,依然没有摆出任何防备动作;那挑战者应该已经意识到对手的强大,拿出他的全部本领,脚下忽进忽退,身体左右摆动,双掌也做出各种假动作迷惑对手,最后抓住机会,凌空旋身,右脚像一只抡圆的铁锤,重重地砸在对手的胸口!
一声闷响,还没等下面的观众叫出好来,那只野兽突然就向前跨了一步,右手已经抓住了对手还停在空中的大腿,向后一拉,同时左手探出,抓住了对手已经失衡身体的后颈,把对手凌空举了起来。
“不要!……”晨锋忍不住大喊起来,他已经预感到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就在晨锋的叫喊声中,台上那头野兽猛地把举在空中的对手摔下来,砸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全场都能听见那腰椎折断的声音,那受害者的头部猛地向后一挺,没有叫出声,却有一股鲜血从口里喷出来,射出好远。
这时候那野兽站起来,把手里的身体随手抛到台下,就像扔掉一块用过的抹布;他的目光扫过惊骇的台下,目光冷漠无情,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
五六个人从人群中冲出来,扑到那摔到台下的挑战者身边,哭叫起来;突然,其中一个年轻人冲向擂台,手一搭就跳上台子,向凶手扑去。
那凶手向前走着,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身后有人追来,之后突然回身,手一抬就抓住了那年轻人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抓起来。
那年轻人挣扎着,用手拼命去扒对手的手指,脚下也胡踢乱蹬,希望能有所助益;只是他跟对手的差距太大了,被对手平举着悬在空中,就像被大人抓住的一个孩子,他的手脚根本就够不到对手的身体。
那凶人平举着手,眼睛扫视着台下的人,这时候他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恶意;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台子的中间,这时候那被抓住的青年脸已经憋红了,双手无力地拍打着钳在脖子上的大手。
全场都被这情景骇住了,没有人出声,大家全都预感到惨剧即将发生。
那恶徒嘴角动了一下,没有人会把那表情归为笑意;然后他举起手中的青年,猛地向脚下的台子摔去。
极沉闷的一声闷响,夹杂着受害者胸腔中挤出来的喉音;周围的好多人都不忍再看,低下头,或者把眼睛捂起来。
晨锋没有低头,也没有闭眼;他紧握着拳头,盯着台上那恶徒;他的心脏在狂跳,澎湃的血流,却有另一种冷冰冰的东西灌注全身,让他能够坚持下去,注视这人间的惨剧。
台上的那个东西歪了歪头,看看脚下的受害者,然后举拳向地上的受害者砸去;之后,它像只食腐兽般伏在受害者的身上,手在受害者身体里摸索着,最后抓出一块通红的东西,滴着血,向人群展示。
晨锋觉得自己的心被冰封住了,怒火化作冰冷的决心;他已经确认,台上的东西虽具人形,但那只是伪装,那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他要杀掉这野兽!
“哥,哥,”晨锋从迷境中清醒过来,发现颉青和惇正用力抱住自己的手臂,“哥,你别去啊,那,那就不是人!你……,哥你不能去啊……”
惶急的面孔,还有被用力拉住的双臂,让晨锋清醒过来,他松开紧握的双拳,呼出一口长气。
颉青还是用力抱住他的手臂,死不放开,“哥,咱们去找师傅,去告诉咱师傅……”
晨锋最后看了看台上那恶魔,把那恶魔的形状刻印在自己心里,然后他转回身,“走,咱们回去。”
三个人挤在晨锋的马车上,没有人说话;开始的时候,晨锋只想尽快赶到学院,把看到的一切告诉老师,告诉老师有一只恶魔在人间逞凶;可随着学院越来越近,晨锋心里却越来越迟疑。
老师已经决定要离开了,难道还要去打扰老师吗?
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立即变成燎原的野火,无法抑制。
“你们回去吧。”马车停在学院门口,晨锋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哥,你是去找咱师傅?”颉青跟惇跳下马车,忍不住开口问道。
晨锋看看颉青,没有回答;他抬头看着眼前的静谧的校园,片刻后吩咐车夫,“回家。”
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在家,母亲正指挥着几个佣人在收拾会客室,没时间唠叨他;晨锋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不想别人觉察出异样。
后来他来到花园,把正在修剪枝条的花匠撵走,一个人躲进树丛深处,他不想被别人看见他在害怕。
是的,害怕,怕到双手都微微发抖。
晨锋过去从没想过死亡,他觉得这个概念仅存在于书本,或者属于他人的命运;他才刚刚十八岁,他风华正茂,他灿烂的人生刚刚开启,怎么可能跟死亡这么遥不可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可当他决定不去请求老师,决定要去面对那萨莱怪物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败,而失败就意味着死亡!
十八年的短暂人生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死亡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
他不想死,他想跟家人在一起,想每天跟学院里的兄弟们见面,想闻女生身上的香味;他喜欢天空的光,喜欢清凉的风掠过皮肤,喜欢在大地上奔跑;有一天,他要去看看大海。
他真的不想死。
上次在山里,面对那山野的巨兽时,他没想过死亡,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出自己兄弟。
可这次,他没办法回避死亡的阴影,一闭上眼,他就想起那台上的惨状;他知道,如果自己挑战失败,那惨状,就是自己。
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剑客的使命就是护佑正道,当那萨莱恶魔残害洛维亚同胞时,他怎么可以坐视不理?怎么能退缩?
晨锋坐在花树深处,承受着恐惧和信念的折磨;后来母亲过来找他吃晚饭,他藏起心事,在人前扮演一个‘正常’的自己。
饭后,他重又来到花园,沉默地坐在回廊下;后来他让人把自己的剑取来,感受着剑柄那熟悉的触感,手指轻轻抚过清凉的锋刃,心思慢慢安定下来。
萨莱人派来的那个怪物,如果剥掉它怪异的外形,可以发现一个嗜杀的怪物,力量强大到生平仅见,也许只有老师能与之抗衡;它视人命如草芥,经历过无数生死杀场,它身上的累累疤痕能证明这一点。
可以肯定,那个木台上不存在胜负,只有生死,败就意味着死亡;同样可以确定,自己将只有一次出剑的机会,一剑搏命,或者杀掉对方,或者被对方杀死。
如果以此剑与之对阵,有取胜的机会吗?
它高大,强悍,动作敏捷,如果配上熟练的兵器,必然是极危险极恐怖的存在,自己真的要去面对吗?
困顿难解时,就起身练剑,试图用剑锋劈开心底的雾霭。
‘其实你不应该去冒险,老师刚传授你根达亚生物的秘法,你应该练成以后,有把握时再出手。’
‘难道现在就看着那恶魔残杀同胞?看着萨莱人打击洛维亚的民心士气?’
‘你可以请老师出手。’
‘可老师就要离开了啊。’
‘那还会有其他人站出来的。’
‘如果每个人都指望别人,到最后谁都不会站出来,结果就是看着萨莱人在洛维亚的土地上耀武扬威。’
‘你见过那东西,你打不过它的。’
‘不,我有赢的机会。’
‘只有一点点机会,要是失败,你就死了。’
‘我想杀掉那恶魔,我不想死……’
月牙从云层深处探出半个身子来,把周围的云彩抹上些乌蒙蒙的亮色,天空中云层很厚,晦暗不明,看不见星星,只有回廊下悬着的油灯,火苗在玻璃罩中忽闪摇曳,发出一点光亮;夜风越过院墙,在周围回旋,絮语着,叹息着。
这一晚,晨锋在黑暗中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