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停一阵又下一阵,看不到有转晴的迹象,维克托大使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今天是‘处理’那个奥顿皇家学院教授的日子,事情安排下去了,可消息迟迟没有反馈回来,这让维克托大使有些不详的预感。
消息终于来了,却是坏消息,而且是意想不到的坏消息:萨拉武馆遇袭。
维克托压抑住心里的惊骇,沉着脸坐上马车,赶往萨莱武馆。
武馆外,有几只警局的黑衣狗在街口晃悠,但武馆的大门紧关着,旁边停驻车马的侧门虚掩着,有武馆的人守在那里,看见维克托的马车过来,跟见到救星一样,连忙迎上来。
有人打开侧门,马车驶入院内,维克托还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就听见一片呻吟哀鸣声。
维克托没在军队呆过,但过去曾听军队的人讲过,说看一支军队是否有可战之力,不在于军备人数这些外在的东西,而在于队伍的士气;此刻维克托听着隐隐传来的呻吟声啜泣声,再看看对面几个人沮败的面孔,就知道这支队伍的士气已经全垮了。
如果士气像人一样有一条脊梁骨,那现在这条骨头已经被打得粉碎。
随后,维克托见到了受伤的品慎。
品慎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吓人,他的右腿裸着,膝盖部位用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麻布的两端露出两块木板,显然固定关节之用。
品慎的状态比维克托料想的稍好些,头脑清楚,还强争着要下地给维克托施礼,被维克托拦住了;礼节这些都是小事,现在要面对的是更严重的局面。
“死了两个,还有三个重伤的估计也熬不过去,另外有二十七个伤了筋骨,即使养好了伤,人也残了;另外十几个轻伤好些,估计将养个一阵就能恢复。”
身体上的伤即使能恢复,估计也没有以前办事的那股狠劲了;“动手的只有那一个人?”
品慎点头,几乎都掩饰不了自己敬畏的神情,“上次出现的那个学生也跟着,不过动手的就是这一个,进门就没说话,一路打进来,一直到把所有的人打倒。”
房间里并不冷,维克托却感到一阵寒意,从尾巴骨一路上升,最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品慎理解地看着对面的维克托,他知道这事实听起来多荒谬,也知道这事实有多惊人;“我从七岁学武,至今已近三十年,说起来也算是见过点世面,可从来没想到一个人的武功可以强横到如此地步。”品慎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也没再开口;因为无话可说?
维克托静静地坐着,直到心里的波澜渐渐平息下去;“我看见外面有黑衣狗,他们没想进来?”
“刚才黑衣狗有个队长带人过来,借口说有人报警,要进来调查,我让人拦住了,没放他们进来。”
维克托赞许地点头,警察局一直盯着武馆这边,只是一直没有确实的证据,不好对这边动手;杨落被抓,那些本地浪荡子的心思就难免动摇,再加上今天这事,那些本地浪荡子就成了隐患,信任不得了。
“那些本地人,要处置好。”
“这个我晓得,今天在场的我都让人跟他们详细说过利害,暂时也不会放他们出去,应该没有大碍;就是有些人在外面,我怕他们听说今天这事,生出其它心思来;我想一会儿就派人出去,找到他们,先争取把他们圈起来,即使不能,也要把利害后果给他们说清楚。”
这个处理也算是妥当了,维克托只在细节上修正了一下,“这边有黑衣狗盯着,派人出去不妥当;你把名单写下来,我来安排人办这件事。”
品慎这时候也意识到这里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自己派人确实不合适。
两个人又商量了几句,把这件事的细节安排下来;维克托又说起下一件事,“你这边要防备黑衣狗以查案为借口强行进入搜查,违禁的东西现在就装到我带来的马车上,武馆里要‘干干净净’。”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品慎也早就想到这一点,当下就让可靠的手下进来,交代立即办这件事。
这时候有人进来报告:奥顿城警察局的局长来到门外,声称警局接到报警,萨莱武馆被歹人袭击,他要带队进来‘保护’。
保护?哼!
“旆英局长怎么今天亲自出马?”维克托在武馆大门外见到了这位一直把萨莱武馆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洛维亚人。
“我们洛维亚政府一向重视保护外国侨民的安全,尤其是对于萨莱友邦侨民以及产业的安全,我们警局一直是高度重视。”旆英皮笑肉不笑,“刚才局里接警说有人在萨莱武馆行凶,我带人过来,就是要保护武馆人员和财产的安全;如果武馆有人员以及财产损失,我们还要捉拿行凶犯罪者,还萨莱武馆一个公道!”
维克托看看旆英,又看看他身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只黑衣狗,洒然一笑,“恐怕旆英局长要白跑一趟了。这里就没有什么‘入馆行凶’,自然也就不需要旆英局长的‘保护’了。”
“没有?大使先生确定?”旆英看着维克托,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奥顿城治跌打损伤的医生全都被萨莱武馆的人请过来了,刚才我局里有个小弟扭伤了脚,跑了半座城,却找不到一个医生;大使先生确定没有歹人入馆行凶?无人行凶又怎么有这么多人受伤?”
“武馆武馆,自然就要研习武道;切磋中偶有失手,也是平常事;旆英局长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那个旆英现在完全不掩饰他的讥讽了,“切磋失手,需要延请十几位医生医治?呵呵,萨莱武馆对武道的痴迷,还真是令人敬佩!”
“佩服就不必了。”维克托觉得再跟旆英多说一句,他都会忍不住把口水吐到他的脸上,“旆英局长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旆英局长的时间了。”
“既然大使大人如此说,旆英就不耽搁大使先生‘治病’了。”那个旆英敷衍地行了个礼,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维克托站在武馆大门外的台阶上,阴着脸看着那些黑衣狗消失在街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吩咐品慎的手下,“给我说一说那个人进来后发生了什么。”
即使口头上的讲述也是步步惊心,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那狭小的过堂。
受伤的人都抬走了,五六米见方的小小过堂里到处都洒着鲜血,地面上的鲜血还没有清理,在灰暗的石板地面上画出一滩滩黑红色的怪异图案。
五名身经百战的萨莱勇士就在这里对上那个人,结果一个人死了,一个昏迷,另外三个重伤,其中两个看起来很难熬过今晚。
而那个人竟然只是徒手。
维克托站在那过堂中,风呼呼地从过堂中吹过,不时把雨沫子甩到维克托的领口里;维克托感觉到浓重的寒意从心里升起,他的身体甚至不可抑制地要颤抖起来,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仅仅一个人,就可以造成如此程度的威胁。
是的,他确实安排人要去断那个人的双腿,但那只是正常的外交,是萨莱跟洛维亚两国博弈的常规手段,你有武功,你无惧品慎找来的那些废物的威胁,但你可以用其它‘正常’的方式表达你的愤怒啊!你可以报警,你也可以找人过来交涉,即使真的要动手,事先是不是也应该先有个警告?你可是奥顿皇家学院的教授啊,行事怎么能如此野蛮?
如果我们看到了你的能力,我们怎么还会去冒犯你?即使你想要补偿也不是不能商量嘛。
怎么能一句话都不说就直接打上门?真是太野蛮了!
维克托想着那个人从大门口进来,从门口一路打到后院,最后把品慎击败,还废掉他一条腿,越想心里寒意越盛;这边说打断你两条腿,你就过来把品慎的腿打断,还捎带上几条性命几十个重伤,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搞了这么大动作,你的气出够了没?不会再来报复他这位萨莱大使吧?
“那个人的功夫,到底强到什么程度?”需要多少人,或者什么样的装备才能防止那个人的突袭?
没想到品慎竟然摇头,“我的眼界不够,看不透这个人。”
你的腿都被人踹断了,你还不知道对方功夫有多强?真是够废物!
品慎耐心地给维克托解释,“刚才交手中有个细节,我听说前面有人上门闹事,为防备意外,我就让一个徒弟去准备火铳;那个人过来,还没跟我交手,突然就冲向边院的大门,我那个徒弟一出来,正好跟他撞上,火铳反而被那个人抢了去。”
见维克托不明所以,品慎给他解释,“事情发生的很快,我那个徒弟什么时候出来,连我也不知道,可那个人偏偏知道,还正好赶在门口迎上他;我不清楚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当时的情况,即使有人给他送信都来不及,何况他就在我们几十个人的面前。”
维克托想想当时的情况,也迷惘了,“你一点想法也没有?”
“只是有个猜测,但我自己都不敢信。”
“说。”
“练武的人,有一些夸张的说法,据说武功练到极致,能达到某种‘通神’的境界;据说这样的武者能不视而见,不听而闻,甚至有某种神秘的直觉,能预知未来的危险。那个人刚才的表现,也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解释。”
这几乎就是神话了,维克托怎么都难以相信,“这可能吗?”
品慎苦笑,摇头,“不信,不敢信;那些只是传说,还从来没听说有人练到过这个程度,过去几百年都没有。”继续摇头,“那个人的经历我们动手前都调查过,就出生在奥顿城的乡下,父母亲族都是雇农;那个人小时候倒是有些聪颖的名声,被乡里的富户看中了,资助他去读书,然后就一路读出来,后来又去新大陆读书,之后留校;阿利维德接受腓格聘任,就邀请那个人回来任教。”
品慎困扰地皱起眉头,“那个人的经历就这么简单,读书,然后当老师,根本就看不出他有习武的经历;别说将武功练到那传说中的境界,就算只是会些粗浅的功夫,也算是多才多艺了。”
“可…,可刚才……”品慎说不下去了,这事怎么看都不合理,没法解释,最好没发生过。
“要怎么样才能阻止那个人再来一次?火枪?你觉得需要多少个火枪手?”
“不知道。”品慎诚实地摇头,见维克托不满地阴起脸,只能苦笑,“大人,我真的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要保证安全,就不要让那人靠近到五十步以内!”
…………
伯宁男爵下午到家时,已是晚饭时间;最近萨莱人不断施压,要洛维亚开放棉布市场;棉布本就是萨莱的优势产品,价格低廉,供应量又大,若是开放市场给他们,洛维亚仅有的几个棉布作坊就撑不下去了,另外,很多农户会手工织些土布出来售卖,盈利虽薄,毕竟也能贴补些家用;若答应萨莱人的要求,受损的人家可不仅仅是那几个商户。
腓格国王不愿答应,但也不敢就这么硬生生顶回去,就把这麻烦事扔给商务大臣;商务大臣也找不到良策,火气就日益增长;伯宁男爵作为商务大臣的下属属官,最近就没少受气。
本来在外面做事气就不顺,回到家想安生地吃顿饭,结果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江澜没回来倒也罢了,他负责家里的生意,需要在外面应酬,小峰还在读书,性子也变得这么野?
伯宁男爵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回到自己的起居室里,胡乱找了本游记来读;妻子见伯宁心情不豫,给他送了杯香茶,就没再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佣人给伯宁添茶的时候,轻声告诉男爵,二少爷回来了,正在餐厅吃饭。
伯宁男爵把读来索然无味的书扔到一边,下楼来到餐厅,他觉得很有必要跟儿子沟通一下。
儿子正伏案大嚼,他母亲坐在一旁,不时把餐盘往儿子那边推推;伯宁男爵一看见儿子,刚才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但家长的架子还是得端起来,“怎么才回来?”
“呃。”晨锋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今天下雨,我让车夫帮着送我们老师回家,耽搁了。”
雨天送老师回家?嗯,这是正事,儿子开始懂事了,懂得经营人脉了,“哪个老师?”
“颙若老师。”
“颙若?哦,是不是上次你给他送礼的那个?文学教授?”
“是。”儿子估计是饿了,惜字如金。
伯宁男爵不想干扰儿子吃饭,但长辈的姿态还要摆出来,“嗯,哪天合适,可以请这位颙若教授来家里做客。”
“嗯。”儿子低着头,嘴里填满食物,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伯宁又看看儿子,有些羡慕儿子那旺盛的胃口。
回到起居室,心情莫名地好了许多,刚才那本无聊的游记,竟然也能看进去了。
天色渐暗,不过佣人已经在起居室点起了蜡烛,烛光明亮;过了一会儿,妻子进来,陪坐在一旁。
“小峰呢?”
“回房间了,他说还有作业要做。”
“嗯。”伯宁男爵把心思沉浸在那游记作者勾勒的奇妙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过来鞭炮声,响了几声就停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伯宁男爵真想不起谁家有这个时辰放炮的习俗。
“没什么啊,”妻子也茫然,随后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能是谁家的孩子淘气。”
但显然不是孩子淘气,过了一会儿,鞭炮声又响了,而且愈发紧密起来;那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竟然是全城各处都有人放炮。
伯宁男爵把书本扔到一旁,走到窗口,他知道肯定出事了。
鞭炮声前前后后响了足有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停息下去,城市又恢复了夜的安静。
伯宁男爵满腹疑问,所幸这时候江澜回来了,告诉男爵一个惊人的消息,“萨莱武馆被人扫了!”
“啊?!”
“现在消息还不确实,只知道刚才有人上门,打伤了萨莱武馆几十个人,连品慎也断了一条腿!”江澜降低声音,“听说武馆里还死了人。”
“啊!”
“萨莱武馆差不多把全城的医生都找过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医生出来。”
伯宁男爵的脑子飞速地转起来,估量着当前的形势;萨莱武馆就是萨莱人扎进奥顿城里的一根毒刺,奥顿城的人对其恨之入骨,刚才那些鞭炮声,就是奥顿城的人心啊。
但政治可不是这么简单;之前腓格让人抓了杨落,现在又让人扫了萨莱武馆,看起来是爽快了,可后面的事情怎么料理?萨莱人要是抓住这个口实,都可以直接断交,甚至派兵南下啊。
腓格国王怎么做事如此莽撞!
“是谁出的手?警察局?还是皇家护卫团?”
“都不是!”江澜说的神采飞扬,“听说只有一个人,徒手登门,从大门开始打,一直打到后面,到最后武馆里没有一个人能站着!哈!真他娘的痛快!”
江澜说着,兴奋地站起来转圈圈,最后干脆朝外面喊,“来人,”对跑过来的佣人交代,“给我拿酒,再拿两个杯子,快!快!”
伯宁男爵还处在震惊中,江澜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意思也明白,可理智就是不能接受他说的事实。一个人?这怎么可能?
酒来了,江澜仰头干掉一杯,才痛快地呼出一口气,“父亲,这件事真是让人痛快!”
男爵还是不能相信,“小澜,你搞错了吧?一个人?这怎么可能?”
江澜笑,“我刚听说的时候也不相信;当时有几个浪荡子就在现场,胆子都吓破了,趁着出来找医生,就自己偷跑了,消息就是他们透出来的。”
“警察局那边是什么反应?”
“这个最好笑!”江澜给自己的酒杯添满,端起来喝了一口,才痛快地舒了口气,“警局那边知道消息还是迟了,等旆英局长亲自带队过去,要‘保护’萨莱人,要捉拿凶手为萨莱人讨回‘公道’,萨莱的维克托大使已经到了,他拦在武馆门口,口口声声说没有外人入内行凶,武馆里的伤者只是自己人比武切磋时造成的误伤。”江澜忍不住大笑起来,“自己人的误伤!哈哈!估计今天维克托的牙齿都能咬碎了。”
这个反应倒是合理,“萨莱人肯定不能让警局的人随便进武馆调查,也只好否认被人袭击了。”确实感觉有些好笑,“即使将来能报复回来,现在,维克托也只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
“知道动手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年轻人,打着把雨伞就登门了;萨莱武馆那边动了刀枪,听说还用了火铳,结果那人毫发无伤。”江澜的声调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带上了敬畏;“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功夫能厉害到这个程度。”
伯宁默默点头,看样子这事是真的,这个世界真是藏龙卧虎啊。
江澜的脸上突然带上些疑惑,“还有个说法,说实际去的是两个人,只不过后面那位是个少年,没怎么动手,有人猜测他们是师徒。”
师徒?难道师傅去踢馆,带上徒弟增长见识?
“据说那个少年年龄不大,估计就跟咱家小峰……”江澜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迟疑了片刻才继续说,“……跟咱家小峰年龄差不多。”
抬头看着伯宁男爵,语气犹豫不决,“听说那少年,带了把……木剑。”
木剑!
父子俩目光一碰,瞬间凛然。
晨锋确实在写作业,伯宁男爵特意把他的作业本拿过来看,发现他正在写一篇咏春雨的文章,而且是用巴曼语写的。
“你刚才送你们老师,没去别的地方?”
“没。”
“萨莱武馆今天出事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
“你,你最近没跟人闹矛盾吧?”
“没有。”防守开始转为反击,“哎呀你们别烦我了,我这篇作文晚上得写出来,明早要交呢!你们别在这儿影响我啦。”
父亲和哥哥被他撵出去了,不过他们的怀疑有没有消除,晨锋也不能确定,不过他现在真的顾不上这个。
从萨莱武馆出来,颙若老师就给他布置了这篇作业,用巴曼语写,还不能少于两千字;颙若老师说的很清楚,如果明天早晨上课前他不能送给到颙若老师的办公室,哼哼,学功夫什么再也休提!
你说颙若老师也真是,刚做了那么痛快的事,全城都在放炮庆祝,可自己却被逼着在房间里写作业,真真是惨无人道,惨绝人寰,惨不忍睹,天下惨事莫过于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