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父子间的谈话让晨锋见识到一个几乎陌生的伯宁,父亲识人谋事的思路和方法,令晨锋有一种眼界大开的感觉,过去父子间从来未曾进行过如此深入的谈话。
当然,这并不是说晨锋赞同父亲,那些关于权力的观点,谋取利益的手段,晨锋本能地有些排斥,他没想过把这些东西跟自己联系在一起。
以前晨锋也很少想到腓格国王,在他心目中,国王更像是一个抽象的符号,一个明亮的影子,即使在白石宫中近距离接触过那个威严的中年人,他也很难把腓格国王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认知,在潜意识里,他觉得国王和自己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伯宁准备用辞职来平息国王的不满,这做法出乎晨锋的预料,但他不会阻止父亲,伯宁说的很清楚,也是以此弥补自己过去的过失,晨锋认为承担责任是值得赞同的做法。
这一场谈话也把一个不容回避的话题摆在晨锋面前:前程,他需要决定自己将来做什么。
晨锋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学院读书了,靖北堡的战斗,已经把他变成一只嗜杀的野兽,没人知道他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心中杀戮的冲动,他不想再出现彰德城时差点误杀自己人的那一幕。
理想的去向自然是回到战场,回到抵挡萨莱人的前线,但他明白,他很难再回靖北堡了,方方面面都不希望他这位所谓的‘英雄’死在对抗萨莱人的战场上,腓格国王更愿意把他变成一个号召国民的工具,激励更多的民众站出来抵抗萨莱人。
军方也不愿意再让晨锋上前线了,在彰德城养伤时,有不少军官来看望晨锋,临走时俱都愤然立誓,绝不再让平民面对萨莱人的刀枪,其中一个性格刚烈者甚至当场以刀割面,发誓决不让萨莱人踏入靖北堡半步。
《靖北堡日记》的流传,其实削弱了军方的功绩,客观的说,他们才是靖北堡中抵抗萨莱人的中流砥柱,但晨锋对此无能为力,腓格国王要调动民众,于是把学生们捧为英雄,而晨锋则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不论晨锋喜不喜欢,他都改变不了。
伯宁和江澜都对晨锋的未来十分乐观,认为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但晨锋心里有些怀疑,觉得他们在故意说好话;晨锋最了解自己,除了懂得如何快速地把剑刺入别人的咽喉,晨锋再找不出自己的其它才能了,一个人可不会因为懂得杀人就成为一个‘大人物’。
自己想不清楚,晨锋决定听听别人的意见。
在白石宫接受过腓格国王的亲自嘉奖后,靖北堡的其他幸存者就先后离开了,只有奥顿皇家学院的五名学生和他们的亲属仍留在奥顿城,他们要留下来参加学院‘靖北堡战役纪念馆’的落成仪式。
除了回家养伤的晨锋,冬白、哲茂、黛雅和珂澜四个以及他们的父母被暂时安置在城西南的一处宅院里,有官方安排的医生负责他们的治疗,由皇家护卫团的士兵负责护卫。
这里已经是城区边缘,街道很安静,门前没像晨锋家门口那样聚着一群人,有皇家护卫团的士兵在门前守卫;宅子后面是一道陡峭的山壁,山壁上草树繁茂,藤蔓纠缠,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上面,如一面绿意勃然的巨幅挂毯,让这山峰下的宅院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宁静氛围。
在彰德城养伤时,珂澜给晨锋讲过,她父亲是县政府里负责管理户籍的普通官员,没什么权力,薪水也低,幸好她家里祖上留下来一些水浇地,凭借地租,一家人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晨锋不清楚珂澜有没有给父母说过跟自己的事,不过看他们亲切的态度,晨锋觉得他们八成已经知道了,晨锋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和珂澜都才十八岁,现在就谈婚论嫁确实有点早。
冬白的父亲就是一个更加沉默的冬白,多年铁作的炉火熏黑了他的面庞,他的双手粗大有力,肩膀厚实,说话就像打铁一样坚实有力,“我听冬白说过你。”,“你很好!”
哲茂的父亲是跟冬白父亲截然相反的类型,从见面话就没怎么停过,态度也热情,让会面的气氛十分融洽,这下晨锋知道哲茂平时的贫嘴是从哪儿来的了;之前晨锋知道哲茂的父亲开了一家小店铺,晨锋不确定他的热情是平时接人待物的习惯,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黛雅的父亲看起来更像一位学者,而不是一位乡绅,随同父母一起来照顾黛雅的哥哥也是类似的气质,看起来文质彬彬;在彰德城养伤时,晨锋听黛雅讲过,她家里一直有读书的传统,她四岁时父亲就开始教她识字读书了。
拜访过几位同学的父母,送上准备好的礼物,之后,五位从靖北堡回来的同学终于又聚在一起了。
这宅院后面有一个花园,花木精致,还有一道小溪蜿蜒流过,上午的阳光温暖舒适,风也和煦,大家就坐在花园里,伤最重的冬白还不能久坐,躺在一架躺椅上。
晨锋跟大家说了分开这一段时间各自的情况,晨锋就说起自己的困惑,关于前程,关于未来。
“等伤好以后,我想去当兵。”冬白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们都知道,我的成绩不怎么好,也没有别的擅长,除了当兵,就只能跟我爸打铁了。”沉默片刻,望向远方的天空,“加入军队,说不定以后还能回靖北堡。”
大家一时也沉默了,每个人都明白冬白话里的意思。
“那么,珂澜,你呢?有什么打算?”哲茂笑着问珂澜,努力让气氛不那么伤感。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曾经同生共死的伙伴,珂澜也不掩饰,看向晨锋,“看他吧,跟他在一起。”
“咦……”哲茂故意弄出古怪的声音,又很不屑地撇撇嘴,表达对这对情侣的鄙夷,之后问黛雅,“你怎么打算?”
“我想继续读书。”黛雅低头看着自己的断腿,沉默了片刻,之后可能想起那些留在靖北堡的同学,想到自己的幸运,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的腿,以后也做不了别的事了,但我还可以作医生,只要医术好,病人不会在乎我的腿瘸不瘸。”
“做医生好。”晨锋大声说,他很欣慰冬白和黛雅都有自己的思考,相比之下,自己糟糕得像一锅浆糊。
“你呢?别总问别人,你有什么‘理想’?”晨锋扭头问哲茂。
哲茂像以前一样赖赖地笑,又欠揍地冲晨锋摇晃脑袋,“我当然跟你们几个不一样啦,我可是有大‘理想’的人,我有一个‘大’计划!”
晨锋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看着哲茂坐没坐样的惫懒样子,心里痒痒的就想揍他一顿,“你是不是骨头又痒了?冬白动不了,我替冬白揍你一顿?”
“切!”哲茂撇嘴,完全无视晨锋的威胁,用鼻孔环视各位,之后才降尊纡贵地哼了一声,“算了,给你们随便说说,让你们开开眼。”
“快说吧!你!”珂澜被哲茂的作姿作态气乐了,“搞的我都想打你了。”
“啊,你们这夫唱妇随地也太恶心了吧……”调侃到一半,见晨锋真的开始挽袖子了,赶紧住口,生怕玩火真烧到自己,“好吧好吧,告诉你们,我不上学了,我要去做,大生意!”
嗯?
“你们知道,咱们回奥顿后,知道我爸开店,好多人都说愿意帮忙,我只要成立一间商社,跟这些人联系联系,有货源,有销路,随随便便就能挣大钱,对吧?”
晨锋对做生意的门道完全没概念,以前就没关心过,自然对哲茂的话无感,看看其他三个,也跟自己一样懵懂。
见几个人连话都接不上,哲茂更得意了,摇头晃脑也不怕从椅子上摔下去,“这么轻轻松松就能挣大钱的机会可不多见啊……”
晨锋见哲茂故意拖长语调,嘴角又露出他惯常的坏笑,知道哲茂又在戏弄人了。
果然,哲茂拖长语调,“这么简单的挣钱机会,我当然……,嘿嘿,不能做!”
“为什么?”珂澜性子急,忍不住开口问。
“嘿嘿,这就是……”哲茂卖弄到一半,突然顿住了,因为晨锋的手扣在他的肩膀上。
“我身上是真的疼,起来揍你就更疼了,求求你,别再逼我了。”晨锋很诚恳地劝告。
哲茂这个人一向是看风转舵,斗嘴不惧任何人,可一旦动手……“投降!投降!我说!我说!”
晨锋的手扣住哲茂的肩膀,于是哲茂可以认真说话了,“做生意吧,讲究的是大家一起挣钱,一方得利,另一方受损,这种生意长久不了;这次好多人说愿意帮忙,其实大家是看在……”哲茂难得地沉默了片刻,“那些大商人都有自己的生意,现在他们愿意帮我们,其实,是从他们自己的生意里贴补,这一次两次还行,肯定不是长久之策,所以这种事,不能做。”
大家被他搞糊涂了,一会说要做生意,一会儿又说不能做;珂澜问到,“你到底说什么啊?又能又不能的?”
哲茂见晨锋的爪子还扣在自己的肩膀上,只得忍痛庄重起来,“你们知道,我吧,一直想做生意;这次回来,国王赏了不少钱,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我跟我爸商量过了,除了一部分留给我爸,大部分给我做启动资金,成立一间商社。”
黛雅也糊涂了,“你刚才还说,生意不能做?”
哲茂的表情安静下来,“我的意思是说,别人现成的生意,我们不插手,我们要做自己的生意。”
晨锋隐约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奋起来,追问道,“快说,什么‘自己的生意’?”
“简单地说,我们不做买货卖货的贸易,我们……”哲茂自信地看看几位同学,“我们自己生产货物!”
哲茂确实是想的很周全,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我都想好了,等纪念馆落成仪式过后,我就向学院申请退学,然后注册一间商社;地点就放在颙若老师留下的那栋房子,还有住在那旁边的莜叔,我也准备把他聘过来帮忙。”
“大家都说‘万事开头难’,所以开始时,我不准备做什么大生意,先从一桩小生意做起。”
哲茂又习惯性地卖关子,但大家这时候顾不上跟他计较,珂澜急着问,“什么小生意?”
“嘿嘿,”哲茂得意地看看大家,吐出两个字,“养鸡。”
养鸡?
几个人都有点失望,感觉又被哲茂忽悠了;黛雅失望地说,“我小时都养过小鸡苗呢,我们那儿家家都养鸡,这算什么生意啊?”
哲茂这个人有优点,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打击,“养上三五只当然算不上生意,可若是养上三百五百只,或者三五千只,甚至上万只呢?”
哲茂成功地把大家问住了,“我小时候养过鸡,母鸡两三天就能产一只蛋,如果我们建一个养鸡场,养上几百只,甚至几千只上万只,每天产蛋就能几百几千个;我们还可以建更多的养鸡场,产更多的蛋。你们说,这算不算是大生意?”
若是每天都能产出几千几万甚至更多鸡蛋,这确实能算得上是‘大生意’了,但珂澜立即就发现了这个计划的缺陷,“就算你能有这么多鸡蛋,可卖给谁啊?”
哲茂又要对珂澜的智商表示不屑,看了看晨锋这暴力分子,没敢胡说,“这奥顿城就有二十多万人,每天得吃多少鸡蛋?若是消化不了,我们还可以把鸡蛋腌成咸鸡蛋,制成松花蛋,我们可以把咸鸡蛋和松花蛋卖到全国,甚至卖到国外去!”
养鸡这简单的事,让哲茂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大生意的轮廓了,晨锋不由得起了好胜心,问到,“养这么多鸡,饲料从哪儿来?”
“鸡口味杂,什么都吃,前期我们可以花钱买粮食做饲料,以后我们可以雇人种地,专门种植能做鸡饲料的作物,只要产出比投入高,就可以做。”
哲茂的滔滔雄辩成功地把几个质疑者说哑了,他得意地笑笑,又神秘地说,“我选择从养鸡起步,还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明知道哲茂喜欢卖弄,珂澜还是配合地问到。
哲茂得意地看着大家,半晌才说,“鸡吃蚯蚓。”
晨锋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即动手把哲茂按到地上揍一顿。
发现有弄巧成拙的危险,哲茂赶紧解释,“我小时候养鸡,发现鸡特别爱吃蚯蚓,吃蚯蚓的鸡产蛋也多;你们知道蚯蚓从哪来吗?”
“泥里?”
“错!”哲茂摇着手指,跟教授讲课一样,“那时候,我每天去给我家的鸡挖蚯蚓,有水、而且腐烂树叶多的地方,蚯蚓才多。”
晨锋还是不懂,这跟所谓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苯!”哲茂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几个木头脑袋,“如果我们能大规模养殖蚯蚓,会怎么样?”
一言惊醒梦中人,晨锋真有点佩服哲茂了,从枯枝烂叶养殖蚯蚓,蚯蚓喂鸡,鸡生蛋,鲜蛋又变成咸鸡蛋和松花蛋,甚至可能远销国外,这不是大生意,什么才是大生意?
黛雅和珂澜也被哲茂的思路折服了,佩服地看着他。
“鸡瘟。”冬白冷不丁地吐出两个字。
“对啊,鸡会得鸡瘟,一下子全都死了,怎么办?”
哲茂摆摆手,“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开始时我们不会大规模铺开,只是小规模尝试,只要耐心研究,总能找到防止鸡瘟的办法。而且,我还有另一个计划。”
“什么?”
“跟学院合作。咱们学院那么多聪明的教授,还有那么多同学,不用起来,不是太浪费了?我们跟学院合作研究,养蚯蚓,防鸡瘟,还有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合作,我们可以给学院付研究费用,如果成功了,还可以在利润里给学院留出一部分,这是双方都获利的合作,肯定能长久地持续下去。”
这下子几个人都没话可说,显然哲茂已经想得极细致了。
“除了养鸡,我还想做药材;我听说现在的草药都是从山里采野生的,如果能种植,肯定能挣钱;还有,草药如果能种出来,我们还可以制成成药出售,这又多了一笔利润。”
“咱们学院里有厉害的医学教授,比如蒂娅老师,我们跟学院合作,种植药材,研究新药,将来咱们一起把我们的成药卖到全世界。”
“以后有实力了,我们还可以做更多的生意;比如,我知道马车最关键的部件是轴承,现在咱们洛维亚做不出轴承,等将来咱们手里钱多了,可以让学院的老师帮咱们研究,如果成功了,我们可以把马车卖到巴曼,卖到多尼提亚,卖到亚纶,甚至卖到其他大陆。”
“我们还可以研究炼钢,研究蒸汽机,研究玻璃,研究染料,研究纺织……”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可以造火枪,更好的火枪,还有更好的火炮……”
“……我们可以开创一个新世界!”
大家都被哲茂的计划征服了,连晨锋也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有种即将开创大事业的豪情。
“我还有一个想法,”哲茂一直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才继续说,“这商社是咱们五个共同的事业,等商社有利润了,一部分捐给学院,另一部分留给咱们那些没回来的同学家里,……他们回不来了,咱们五个,要替他们照顾他们的父母和亲人!”
晨锋真是没想到,一向最没正形的哲茂,思考的却最深,最实际,而且他不是只考虑自己,他还想着那些没能回来的同学,相比之下,自己纠缠在内疚的情绪里,简直就是一头没脑子的蠢驴!“国王赏的那些财物你给家里留下吧,创办商社的资金我来出。”
“我也出!”珂澜也被哲茂说的热血澎湃,“我家里不缺钱,国王赏的那些财物都拿出来,办这间商社!”
“还有我。”黛雅也不甘人后。
“晨锋,这间商社的钱,我们五个一起出!”冬白看向晨锋,“哲茂负责,我们几个也要为这间商社出力。”
想到能真正为离去的同学们做点什么,五个年轻人都有些激动,珂澜又冒出一个好主意,“这间商社就叫‘三七商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