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学年开学后不久,张振安接到了留级入读的通知,办理完相关手续,他从原宿舍搬了出来,入住了新的男生宿舍。新宿舍在另一栋男生宿舍楼上,与旧宿舍楼间相隔另外一栋男生宿舍。自从搬进了新宿舍,张振安不喜与新舍友打交道,心里怀念故人,每晚都去旧宿舍楼闲逛聊天。只不过老朋友们面临毕业,看起来都比较繁忙,交谈起来不如从前那么洒脱自在。直到某天晚上,他没有敲开旧宿舍的房门,心中伤感不已。在回去的路上,他意识到那些探访行为完全属于自作多情,只在给别人添麻烦而已。更令他感到伤心的是,他与老朋友文安的关系似乎也疏冷下来。他与文安以前经常在晚上相约跑步健身,同时谈古论今,称得上亲密无间。现在的情况却是不同了。文安每晚都会去宁静那里帮忙,享受甜美的打工时光,没有功夫再搭理他了。还能给他孤寂的心带来慰藉的只剩下老乡老金了。这位老乡还跟过去一样,夜以继日地沉迷在网络世界,对张振安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张振安对此感到无比亲切,没事儿总往网吧去跑。老金没有参加上学期大部分科目的期末考试,其理由是考了也过不了。张振安为此感到担忧,认为老乡不可毫无节制,荒唐度日。老金承认自己做法不妥,承诺补考准时参加,且以后不会再这样做。在九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张振安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接到老金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的电话,提出挪借三千块钱,说是要交学费。张振安表示自己拿不出这么大一笔款子,与老乡沟通是否有其它可行的办法。老金抱怨辅导员老费想要他的命,却没细说发生了什么,也没再提借钱的事儿,便匆匆忙忙挂掉了电话。时间到了晚上,张振安打算向老金了解情况,往老金常驻的三个网吧找人,居然扑了个空,心想或是回去睡觉了。第二天晚上,他再去网吧找人,依然没有任何发现,这才疑惑不安起来,直接去了老金宿舍。老金宿舍没人在,他从老翟那里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金已于昨天下午办理了退学手续,被他父亲带回家去了。老翟说老金大约是欠了两年的学费,这些钱已被老金上网挥霍一空,校方定要他补齐学费才给读下去,后来不知怎的直接办理了退学手续。
张振安对老金的突然退学感到既伤心又意外,觉得这事儿颇有蹊跷,老金从大二下学期开始荒废学业,不过学分却也拿到了大部分,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才是。他从老金舍友那里打听到了一个较为关键的细节,老金本可交完学费办理留级,却被老费痛骂一顿后,应是一时激愤,才做下了这等糊涂事儿。他为此感到惋惜,想找老乡聊聊,却没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在网上给老金发去几封电子邮件,表达问候与关切,不过这些信件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在一个小雨淅沥的深夜,张振安躺在床上,辩听夜雨敲打窗棂的声响,回忆种种过往,心中像是打翻了锅台上的调料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刻意回避去思念石柔,每次想到她,都强迫自己将心绪跳开。在这个夜晚,他竟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热烈怀念与女人交往的瞬间,强烈地想要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他感到全身似乎烧着了一把火,跳下床来,在宿舍外走廊上拨打了电话。自从出事以后,他删掉了手机里与痛苦往事有关的一切,有些号码却像是刻在心里,越想要忘记,越是记忆弥新。他先是拨打了石柔的新号码,得到的语音提示该号码已是个空号。他感到身体仿佛被凭空扑了一盆冷水,又似有一把刀子在腹中切肺剐心,呆立了片刻,又拨打了女人的旧号码。这回电话倒是打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个男的,还送来一顿毫不留情的恶语问候。
有些念想一旦在心底萌芽,像是一颗极具生命力的种子,定会茁壮成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第二天早上,他已决定前去下涪寻找石柔的踪迹。几天后,国庆假期恰好到来。他提前买好了十月一日南下的火车票,简单收拾后,按时登上早上八点三十发车的火车。火车沿途走走停停,一直开了三十多个小时,最后到达了终点站---一个位在西南部的省会城市。从火车站出来,已是深夜,张振安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坐上了前往地级市盛水的大巴车。大巴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七八个小时,顺利抵达了盛水市。张振安下车后没作耽搁,前往售票窗口询问,恰好还有最后一趟前往下涪的市县班车,十分钟以后发车。他暗呼庆幸,顾不上充饥的打算,匆匆买票上了车。小客车看起来颇有些寒碜,可以用“老破旧”来形容。客车总共只有二十来个座位,且乘客尚未坐满,却似已不堪重负,出站上路后,整个车厢都在嗡嗡作响兼瑟瑟震动,每遇到上坡路段时,发动机轰隆隆地像在放炮似的。小客车离开城区范围后,不久便驶入了山道,道路曲折盘旋起来。张振安颇有些担心,不过他实是又困又饿,打听得离到站还需五六个小时,竟是闭目小睡起来。他一直迷迷糊糊,始终没睡踏实,到了某个时候,猛发一个激灵,躁动不安起来,即便闭着眼睛,也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等到入夜以后,窗外黑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道路前面有光。小客车大多时候还算行驶平稳,偶尔也会晃动得比较厉害。他这时已感受不到丝毫的害怕,仿佛卧躺在大海中起伏的小船里,越想越觉得活灵活现,越发感到踏实与满足。时光恍若回到了小时候,他睡在自己的大床上,做着许多稀奇古怪、跟大海有关的梦。他想象着大海辽阔而碧蓝的样子,就像FF8开头动画里那般美丽与明净,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真正地看过大海。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那是来自赵颖青的邀请,只是他自己放弃了而已。
小客车最终开进一个不像是车站的大院子,并停了下来,时间已近晚上九点钟,车上已经没几个乘客了。张振安背起背包,随别的乘客一起下车出来。他决定暂时先找个地方歇息下来,随便打听打听。下车点疑在县城边上,道路坑洼不平,脚下都是细碎的小石子儿。他完全辨不清方向,只得跟在别人身后,朝灯火明亮处行走。步行大约数十米远,来到了一条较为宽阔平整的街道上。这条街道又长又直,一眼望不到头儿,与寻常县城街道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只是路灯设计较为新奇,摆成了三只花骨朵相并下垂的形状。沿着街道走了一阵,当街建筑多了起来。这些房屋普遍较为矮小,门脸儿也没什么新奇的。张振安在路边一家小面馆吃了晚饭,对面恰好有一家小旅馆,便过去登记入住。接待员是个抱小孩的年轻女人。张振安见她面目秀气和善,开口问他是否认识石柔。那女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回应说不认识。张振安又问他是否认识干勇,得到的回复同样是不知道。就在这时,一个老年妇女从里面走了出来,年轻女人用家乡话与老妇人交谈起来。张振安听不懂她们在具体说着什么,却可以辨听出来年轻女人在帮他询问。老年女人一脸警惕地打量入住的客人,语调急促地说了一些话,又扭身回去了。年轻女人面带歉意,目光却开始闪烁起来,对客人说我婆婆也没听说过。张振安情知对方有所隐瞒,却也不便追问,于是转问附近是否有一座牌坊。那女人稍作犹豫,问你说是贞节牌楼吗,伸手指了指,说往前直走就到了呀。张振安道了谢,取了钥匙上楼,打开了客房房门。他一路奔波至此,又困又累,洗完手脚,倒头便沉沉睡去。
张振安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等到醒来,已是第二天午后。他从小旅馆出来,再往街道对面面馆吃了些东西,回到了街道上。昨晚夜色朦胧,小县城街道的景物看不真切,此时却是清晰无碍了。他眺望开去,四面远近皆有群山,突在房屋的檐角后,或在街道的尽头处,只是还没发现有水。街道两边房屋大多小巧古旧,有的是商铺,有的看起来仅是民居,檐角几乎个个高翘上挺,瓦片则是黛青颜色的,其间杂有一些现代风格的商铺,相比起来较为别具一格。张振安边走边观察,大概行了两三里路,猛然看到了一座古朴而华美的高大牌坊。街道正从牌坊下横穿而过,牌坊主体掩映在浓密的树荫里,上书“某某某节孝坊”。张振安曾听石柔说过,她家住在牌坊附近的教师公寓里,需要从一条街首立有石狮子的小街进去。他张目寻看,果然在前面不远处看到一对不大的石狮子。他顿时兴奋了起来,暗想或是老天帮忙,才使得自己这番出行如此顺利。他稍作徘徊,鼓起了勇气,大步走了过去。他钻入小街,稍加询问,果然找到了教师公寓。说是教师公寓,却是无牌无号,仅是前后两栋颜色较新的居民楼,各有六层,仅有一个单元,围在一圈灰黑色的短小墙院里,连那扇进出的小门看起来都是毫不起眼的。张振安钻进门来,打算找人询问。恰好有个老太太从单元楼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针线篮。他将老太太拦住,殷勤发问。老太太看起来和善而热情,说是的呀,教师公寓没错的呀。张振安恭维说您普通话说得真好。老太太说你说普通话我才说普通话的呀,我原来也不是本地人呀。张振安转入主题,问您知道石柔家是住在这儿吗。老太太想了想,说你是问石老师家的呀,斜着一双灼灼的眼睛打量过来,又问你是谁呀,找他们家干什么的呀。张振安连忙掏出身份证递过去,说我是石柔朋友,听说她回家了,来看望她的。老太太将身份证与本人认真对看一遍,说你不是本地人,跟他家小妮在外面认识的。张振安大概介绍了自己,为了增加可信度,将学生证一并递给老太太查看。老太太稍稍放下了警惕心,说他家小妮我没看到呀,石老师也上课去了呀。张振安问现在不是假期吗。老太太说石老师带毕业班呀,毕业班只放一天假呀。
张振安听老太太唠叨一阵石家的不幸事后,最终取得了她的信任,得到了想要的门牌号。张振安按捺内心的激动,登上楼去敲门,没有得到响应,猜想情况应如老太太所说,却也没有完全气馁,暗忖即便石柔不在家,终究没有失去找到她的希望。他转下楼梯来,在楼梯口等候片刻,想到第一次拜访不可空手无礼,转去街边买了一些水果回来。也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有转曛的迹象,老太太率先从外面进来,见到张振安,说我告诉你他家没人呀。张振安笑应说我等等没关系。老太太说应该也快了。张振安分出一部分水果,打算送给老太太,却被老太太断然拒绝了。
又过了片刻,一个老男人骑车从院门外进来。这男人大概五十来岁的年纪,穿着针织衫,带着方框眼镜,头发灰白参间,身形有些佝偻,手里提着装有面食的塑料袋。张振安甫一见这人样貌,便知道他就是石爸爸,顿生亲切之心,连忙迎靠上去,出声叫道:“石叔叔好。”
老男人面露狐疑之色,问道:“你是哪位?”用的也是普通话。
张振安说:“我是石柔朋友,想来看看她。”
老男人皱起眉头,看来数眼,推车继续往前走,突然停下车,扭身直盯过来,面色凶急,“你给我走开,这儿没有那个人!”说罢,径直离去,推车消失进了单元楼。
张振安愣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甘,心中懊闷沮丧,不知从何处得以宣泄。不一会儿,天色渐渐转黑下来,远近各处逐渐亮起了灯光。张振安焦急了起来,考虑是强行登门拜访还是就这样等待下去。就在这时,老男人出现在楼梯口,向他招了招手,说道:“小伙子,你上来坐吧。”
老男人正是石柔的父亲,他在楼梯间做完了自我介绍。石柔家客厅不大,也是普通人家的陈设,看起来较为整洁罢了。石爸爸示意客人在餐桌旁坐下来,桌上已经摆好了馒头、稀饭,咸菜以及咸鸭蛋,“馒头我准备明天早上吃,你来了正好,也没作特别准备,别客气,坐吧!”张振安道了谢,在男主人对面坐了下来。
男主人问道:“你身份证带了么?”待看过了身份证,面色越发缓和下来,“没想到,你会找到我家来。”
张振安腼腆地笑了笑,“我这次来,就是想知道石柔现在怎么样。”
“石柔跟我说过你,”石爸爸露出沉思的表情,“在那边时候,我就想见见你,石柔不同意,我尊重她的意见。至于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你劝你还是不要过问了。”
“为什么?不需要这样,真的!”张振安急急地表态起来。
石爸爸看起来有些生气,“你觉得她会是什么样子?”面目柔和下来,轻叹了一口气,“我家小孩我是了解的,她是个好孩子,”稍微顿了一顿,“我只有这个孩子,她从小到大,我对她倾注了巨大的感情与精力,我希望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有担当的人,一个有用于社会的人,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心里很沉重,很沉重,”又叹了一口气,“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她遇人不淑,一生尽毁,弄得家破人亡,这也是命吧!”
“石叔叔,有些事情石柔也跟我说过,请不要太伤心了。”
石爸爸歪坐在那里,一时没作回应,可能是灯光的原因,看起来更显苍老。他突然笑了一笑,“石柔那个经理跑来找我,说是勇伢子生意上的朋友,前言不搭后语。当时我就有预感,小孩应该还活着。”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姓盛的要是不缠着石柔,也许干勇也不会这样,他这自作孽,害人害己。”
“没想到勇伢子是这样的人,我以为他只是个小混混,”石爸爸说,“他那个案子,马上就要开审了。”
张振安问:“房子问题解决了?石柔不会还有牵连吧?”
“都说清楚了,找到了原房主,”石爸爸说道,“勇伢子真不是东西,那会儿还想栽赃我们。”
“不是已经做过笔录了么,他后来又翻供了?”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做过亲子鉴定以后---”石爸爸摆了摆手,“哎,不提了,吃饭吧!”
张振安不敢拂却男主人的好意,只得拿起筷子,喝了些稀粥,吃了个馒头。他吃完晚饭,请求参观石柔的房间。石爸爸同意了,为他打开了一间卧室的房门。随着白炽灯光亮起,小房间里的陈设尽收眼底。靠北墙是一组白色衣柜,一直顶到天花板;当中是一张单人木床,床单印有浅蓝色花纹,被子与枕头看起来是成套的,上面有着卡通人物图案,叠摞在床头,两只布洋娃娃分列左右;对着木床的墙角里用琴罩覆着一架小型立式钢琴,看起来应是石柔所说爷爷送的那台;床头内侧贴墙是一张有着组合书架的黄木桌子,上面整齐地堆放着不少书本,有的隔板上还摆放着一些造型各异的小工艺品;遮罩窗户的是两面碎花窗帘,与石柔在八牌楼那个房间所用窗帘的样式非常相近。这时,窗帘半掩,窗户开敞,晚风吹拂进来,撩拨挂在窗口的小风铃,上面的小圆球、小卡片、小三棱都转动起来,叮当脆响,晶光闪耀。张振安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女人坐在窗前的样子。窗外的阳光很白,还起着风,窗帘在轻舞慢摇,风铃发出阵阵悦耳的声响,房间里柔光满布,还洋溢奶油般甜蜜和百合花般清新的味道。石柔转身看了过来,脸上带着含情脉脉的、可以融化人心的甜美微笑。
“石柔回来了吗?”张振安从神游中回到现实,脱口问道。
“她不可能再回来了,”石爸爸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慈爱,“自从她离开以后,这个房间就是这个样子。我以为她不在了,定期打扫,尽量保持原状,睹物思人吧。”
张振安请求道:“石叔叔,我想见石柔!她在哪儿,你把她号码给我吧!”
石爸爸招呼客人回到客厅,请客人坐下来,一脸严肃地打量过来,“如果不出这个事情,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忘了,我们家是受害者,你自己也是。”
张振安顿时想到了某些可怕的景象,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们是朋友,我只是不想她不见我!”
“小伙子,你还很年轻,没走过几道生活的坎,”石爸爸的脸色越发严峻,“你对我女儿没有感情,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你这样说话做事,我很奇怪,会认为你这人不老实!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只会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
“石叔叔,我错了!”张振安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我承认,我喜欢石柔,心里只喜欢她!”
“你告诉我,你那女朋友是怎么回事?”
“她...她喜欢我,石柔...我...我...”张振安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石爸爸说道:“小伙子,人生像是一顶帐篷,坎儿多了,就像打了地钉一样,一钉一钉打下去,帐篷才会稳健牢固。而感情却不一样。你跟石柔之间已经产生了巨大的裂缝,你心里应该清楚。两个人在一起,风花雪月都是暂时的,柴米油盐才是硬道理。过日子嘛,总会磕磕绊绊,你们这种情况,迟早会引起裂缝崩塌,带来不可预测的风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没什么兴趣知道,我家小孩已经很苦命了,我不愿她再承受这种风险!”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个事情我跟石柔已经形成统一意见,所以,你以后别来找我们,各过各的日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