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认为自己近些日子的心态有些浮躁,甚至在行为上也有所表现,有悖于一个具有素养的思想者该有的品质,不符合一个自诩冷静无匹且习于旧事的儒雅人士的一贯作风。有一次他从校门前小街上的小饭店吃完饭出来,为了跨越地上稍有积留的残雪与水迹,行止稍稍有些匆遽,差点被从后驶来的一辆自行车撞上。那人是个戴眼镜的小胖子,回头瞥看一眼,生气地骂了他一句。文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进行了反击:“什么东西?”也不知小胖子有没有听见,他最终没有停下车来,避免爆发进一步冲突的可能。文安事后回想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冲突,认定自己行为愚蠢至极,后果当然也非常严重,如果放任下去,高筑的灵魂堤坝会有崩塌的风险。“当然,对方有错在先,不该骑得那么快。但是,所有的怨恨与暴力都是不堪的污浊洪水,怎能轻易触及甚至漫入一道高洁的心防?任凭恶风吹臭雨打,我心依旧才是,怎能低落得如此粗鄙下流,与俗人无异?这样下去,我还是那个我吗?”另有一天,他在下课后遇到王媛,见这女生形单影只,想到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在BBS上见到她,上前几步搭话。两人先是聊说了一些温凉话,接着自然而然地谈到了BBS。王媛告诉这位网友说自己已经戒网,态度上极为冷淡。文安正大谈特谈BBS上新出现的某些不良现象,认为BBS有商业化及庸泛化的趋势,见女生憋着嗓子冒出这么一句话,顿时非常尴尬,被迫将话题转向别处,接着草草地分了手。他回到宿舍,坐在电脑前,如常翻阅BBS上的帖子,突然烦躁起来,满脑子都是灰暗基调的人生观点。他无法分析当初为何会产生那种强烈的心理波动,结果是他清掉了自己在BBS上的所有贴文并删除了电脑上的快捷图标。当天晚饭后,他便开始后悔了,认为自己行事极为蠢嫩,有违初衷。“从某个层面去看,人生本是颓败且无趣的。如果换个角度,却也有着不一样的景色,总能勾引人们勉为其难地观赏下去。即便是同一颗参天大树,远近高低看过去,其可领略的风景也各有不同。人生如果过于仓促,定会失去沿途的诸多风景。人生如果总在进行自我否定,得到的只能是无尽的痛苦以及裹足不前!”
文安将目光从压在手肘下的书本上移开,摩看黄木长桌上的云状纹理,构想其华丽纹路的诸多拟物形态。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思路突然卡顿了一下,接着他想到了他的朋友张振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自从这位朋友休学离校以后,文安每次想到他,总会陷入一种思绪绵长且郁结难解的心境当中。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人,为人正直,待人友善,脾气上虽有些骨鲠,却也可以理解为知识青年的傲气。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这位朋友不善于言辞,缺少圆滑,说出话来总是词不达意,或是折损他人,容易令人产生误解。正是因为如此,文安认为赵颖青看似高傲远人,性格实是爽直明快,恰与朋友秉性互补,可为一对佳偶。只不过世事难料,有情人未成眷属罢了。在与朋友两年多的的相处时光里,文安发现朋友与己有着类似的兴趣爱好,算得上惺惺相惜,偶尔有所争论,甚至吵得面红耳赤,问题最终都停留在观点上,事后定会和好如初。正是因长期积累而形成的友谊,他对朋友抱有如同志般的深厚情感。当朋友出事以后,他感同身受,想要予以关怀与帮助。他不习过分暴露自己的情感,曾寻机探问过两次,而朋友的表现令他感到遗憾,像在保守着什么秘密。文安情知内情并不简单,见朋友形容憔悴而坐立难安的样子,不忍再追问下去。在朋友回乡那天,文安往车站去送他。虽是好友送别,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说话。到了上车时候,检票员大声通知检票。朋友依然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在得到提醒后,依旧咩有起身,而是掉下了眼泪来。文安见此情形,心中也是十分难受,不觉也湿润了眼睛,如此失态令他事后感到羞耻。文安好言慰藉了他的朋友,那些话在他事后看来都空洞无趣的,然而在某些时候词汇原本便都是苍白无力的。朋友最终还是收拾了眼泪,告别前说了一句令他颇有感触的话,朋友说文哥你好好保重,不要总在天上飘着,弄得最后跟我一样。
文安知道这位朋友话中所指的是什么,这也是他一直所苦恼的。这事儿与宁静有关。自从陈予杰出车祸身故以后,陈家对宁静的态度越发恶劣,两方为此爆发过数次冲突,导火索包括陈家拒绝宁静参加葬礼以及执意将发廊转让出去等。文安之所以知之甚悉,是因为宁静总是找他发牢骚。可以看出来,宁静这些日子的处境十分艰难。文安明白自己不便插足这种纠纷,时常邀请宁静出来散心,听她倾倒一番苦水而已。他曾经规劝宁静放弃这种几无胜算的努力,宁静却表现得立场异常坚定,且每当深入话题,总会表现出明显的激动与不快,甚至说出“死了也要保全发廊”这样的话。文安担心女人因“非法维权”而受到伤害,不想事情很快出现了转机。那天,系里组织了一次文艺排演,文安作为本年级剧目的编剧,邀请宁静前来观看表演,宁静同意了。这次文艺排演规模虽然不算大,每个年级表演一个节目,却是为了选拔优异,跟一个校际规模的重大活动有关,系里因此非常重视。辅导员老费当然也非常看重这个出头的机会,专门召开数次会议,讨论选材类型,商议参赛人选。新团支书老姜负责具体牵头实施工作,几番研讨下来,决定戏话名著《三国演义》中著名桥段----“蒋干盗书”,这个方案最终得到了辅导员的认可。老姜将草拟剧本的任务交给文安,要求剧本节奏明快且符合现代审美。文安花了数个晚上,完成了初稿的创作,老姜看了很不满意,数次“确定基调”或“提供思路”,文安不得不再花数天时间,对剧本进行大范围的修改。剧本最终定稿后,文安实际上是很不满意的,因剧本除了情节大致忠于原著以外,其内容大多荒诞不经,为了强化喜剧效果,甚至作了一些叫人捧腹的特殊安排:蒋干用上了手机,曹操喝上了XO洋酒,周瑜会不时从嘴里蹦出英文来。老姜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几套戏服,穿在演员们身上,虽然大多不太合身,倒也有些像模像样。老姜为了不耽误排练,找到校外不远处一个交叉路口的地下通道,作为日常排练场地,导演老姜带队,编剧、剧务、演员包括旁白如无特殊情况全体参加。在辅导员老费数次莅临指导下,一段时间排演下来,整个戏剧表演逐渐成熟定型。这天下午,一次较为隆重的系内选拔表演赛被安排在体育馆的临时舞台上,四个年级悉数登台表演,系里的领导们作为嘉宾兼裁判,坐在前排红布桌后,台下另安排数十张观众席,不少学生闻讯前来,座位坐满后,不少人需站着观看表演。按照抽签顺序,《蒋干盗书》被安排在最后一场。前面的表演略过不谈,《蒋干盗书》演出大概持续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虽然临场小有失误,比如周瑜摇头晃脑飙英文的时候掉了帽子,整体上还算是比较成功,经典故事被用诙谐的语言和夸张的动作表现出来,浅显易懂,趣味盎然,赢得了观众阵阵笑声与掌声。表演结束以后,文安送宁静出来,一起往校门走。宁静称赞这位编剧的剧本写得好,表示自己不太懂历史,都能笑出眼泪来。文安不满意这位观众的说辞,认为她仅是看到了表象,于是为她细细讲解故事的历史背景。宁静受教了片刻,问要是曹操不来南征,是不是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文安告诉她天下一统是历史趋势,曹操有这种觉悟,一时的牺牲是为了长久的幸福。宁静说曹操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就算天下统一,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文安说男子汉大丈夫存身立世,总要有所追求,或争功名,或搏财利,这也是社会赋予人性的基本属性吧。宁静说可能我们女人跟你们男的想法不一样,要是我就不打了,坚持到最后,自己什么也得不到,还要遭人骂,稍微顿了一顿,说文安我想回家去了。文安闻言很意外,问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宁静说陈家要我拿钱出来,他们就放手。文安说这是好事啊,是不是要价太高了。宁静说他们根本就是在气我,狮子大开口,要我出二十万,他们知道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文安说小人得势,狼狈猖狂。宁静说美好的幻想总是敌不过无情的现实呀,再这么折腾下去,我可能等不到老就要发疯了,就算不疯,我也变不回原来的自己,我不想这样子。
可以确定的是,文安强烈地想要女人留下来。他想说点什么以改变女人的决定,最终他没有选择这么做。他明白这是自尊心在作祟,不愿傲慢的心理防线遭受“卑微”的挑战。他认为这是作茧自缚者惯有的心理状态,不愿表露心迹,不喜接纳别人,裹缩在自己的角落里,目光挑剔,冷眼观看世界,却始终不愿去靠近它。他以前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灵魂从容不迫地自由飘荡着,永远也不会因为低声下气而感到心存不安。然而,当他了解到大刘对小熊猫的情感表达的细节后,他表面上深为不屑,嗤之以鼻,内心深处却产生了那么一丝丝的异样,后来他想明白那种情绪也不难描述,自己仅是在嫉妒而已。大刘的示爱方式直白且不顾脸面,男生戏称之为“跪舔”。就在新学年开学后不久,大刘母亲来校访问,大刘与小熊猫的关系终被曝光,两人原是表兄妹,仅是相差月日而已。从此以后,大刘毫不掩饰自己对表妹的喜爱,主动爆出不少猛料,称他与小熊猫属于“指腹为婚”,他来这儿上学也是因为小熊猫,还表示自己入学时便已上缴了银行卡,吃喝拉撒全由小熊猫做主,甚至情愿吃下小熊猫的剩菜剩饭。他多次表示自己为此感到骄傲,为的是提前适应“三全好男人”的生活。如此种种论调,全是男卑女尊的女王受奉图景。文安厌恶这种缺失人性尊严的处世原则,认为如此发展下去,容易迷失人性方向。后来,他却又想通了一些,认为仅仅用在处理两性关系的话,大刘的处世之道又不失为一种豁达且睿智的选择。而且,大刘这个人一向作风张扬、言行怪诞,看似嬉皮猥琐,或仅是某种外在表达,内在品行上不一定便是个下流不谨的小人。
文安抬起头来,四下观看,此时的图书馆里没什么人,有的学生在埋头阅书,有的学生在来回走动,管理员老阿姨坐在电脑前,身杆儿挺得笔直,有些摇摇晃晃,老花镜一明一暗,看起来似要睡着了。文安摸出手机看了一看,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吓着了旁边的男学生,拿一双惊怪的眼睛打量他。文安立刻做下一个决定,一秒也不愿耽搁,放回《老人与海》,匆匆离开图书馆,在校南门口拦到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而来。
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人。文安找了一阵子,还是在杂乱的人群里发现了人。这时,离火车发车仅有十来分钟时间。宁静已在排队检票进站,见到文安气喘吁吁地赶来,露出了惊怪的笑容,说你不是没时间么。文安心里想说你今天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从嘴里冒出来的却是一句诙谐话:“怎么说也是网友奔现了,天上下刀子也该来送送。”文安打算去买站台票。宁静说小柯你的给他吧,你陪我那么长时间,就不用再进去了。小柯换了一头挺翘的蓝色怪发,像是顶着燃烧的蓝色火焰,闻言把票给了文安,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抹起眼睛来。宁静颇受感动,拥抱了这位旧同事,说欢迎随时来找我玩。小柯埋头没有吭声,摆了摆手,扭身径去了。
文安帮忙宁静提包,随她进入了站台。这时,火车还未进站,站台上的乘客及送行者被要求站在警示线外。文安与宁静靠着玻璃墙壁,并肩而立。文安辨看身前那些悬望的人们,以前那些在他看来幼稚可笑的想法一一在脑中闪现,此刻却显得无比严肃及重要,这令他感到无比的焦躁、愤恨及痛苦。这个时候,宁静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令他立刻决定暂时放下纷乱难解的思考。
“你跟我说实话,你明明说今天上课没时间,怎么又有时间了?不会吧,你怕我一个人没人送走丢了?嘿,你是不是翘课了啊?”
文安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而是问道:“你回去以后,真的就打算坐吃等死了?”
宁静扑哧一声笑了,“我要说我回去当女总统你也信呀?”正了正脸色,“我不会饿死街头,我妈还等我养老呢。”
“既然如此,在哪工作不都一样?”
“肯定不一样,这是我的伤心地!”宁静像青蛙一般鼓了鼓腮边,“你也知道啊,我存的这点钱不够盘下门面。回去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你打算回去开店?”
“我相信我可以的!”宁静伸出拳头,作了一个加油的手势,“有时间来找我玩呀!”
文安想说你不要回去了,然后告诉她自己不想她离开,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给生生地咽了回去。就在这时,站台外响起了列车进站的鸣笛声。站台上的人们骚动了起来。宁静拉起手提箱,摆了摆手,说我走啦。文安胸中思潮汹涌,似有千言万语,竟是一个字也无法吐露出来。火车终是缓缓地进了站,打开了车门,像是喝多了反胃似的,将下车的乘客全都吐了出来。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上车的乘客们有序地钻进铁皮箱子,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文安帮忙将行李箱推进行李架,再也没什么任何停留的理由,茫然转了个身子,望了望女人,女人也在看着他。他长吸了一口气,抚了抚掌,说那就一路顺风吧,慌忙转身,跳下火车来。他寻到了宁静所在的车窗,见宁静恰好也在看过来,勉强地挤出了一些笑容。
不一会儿,列车开始发动,缓缓移动起来。文安想到这一别后,将与女人相距千里,或是永远也见不着了,不觉悲从心出,竟是湿润了眼眶。他无法抑制奔腾的情感,跟着列车奔跑起来,同时大幅地挥手手臂。在迷蒙的泪光中,他看到宁静站了起来,够下了行李箱,离开了车窗,接着,一个行李箱从车上摔了下来,然后是另外一个,最后宁静跳了下来,跌落在站台上,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文安不禁又惊又喜,连忙上去,将她扶了起来。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跑上前来,一边连声喝问,一边将两人赶到警戒线外。
两人表达完了歉意,获准离开,并肩往出站口而走。文安颇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先开了口,故意问道:“你怎么突然又不走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拉这儿了?”
“是的呀!”宁静咯咯地笑了起来,“当初我来的时候,跟老妈子打过包票,苦了大钱再回去,让老妈子别扫地了,享享清福!这么灰溜溜的就跑回去,我怎能服气呀!”
文安赞许道:“只要肯动脑子肯干,我相信所有梦想都是可以实现的!”
“就是的呀!没了老陈,没关系,我自己也有一双手,怕他什么!我要好好干出成绩,我要开连锁店,让他势利眼爸妈好好看看!”
“你也不用给自己画大饼,一步一个脚印才是,”文安说,“等我工作赚钱了,可以为你提供助力,不过,你要打欠条!”
宁静夸张地哈哈笑了两声,“你刚才是不是哭鼻子了?”
文安予以否认,“是不是玻璃太厚,你看花眼了?”
宁静抵了抵文安的肩膀,装出娇羞的样子,“帅锅,你难道真的喜欢我吗?”
“你别瞎说,我们可是纯洁的革命友情!”
宁静笑得东倒西歪,“不能这样,我可是淑女啊!”她清了清嗓子,再与男人并肩而行,“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唱歌喝酒,有你朋友他们,你送我回来,半路上抱我不撒手,说你喜欢我。你别说,你那个样子笑死我了!”
文安隐约猜出来那个晚上自己干了蠢事,却想不起来自己做过这等荒唐可笑的举动,一时面热心跳,故作镇定,说道:“酒后胡言乱语,也是一种间接表达方式,可以证明我对你的革命情意比山高、比海深。”
“我当时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吓得我都不敢找你了!”宁静转而严肃了起来,“以前老陈在,我不会考虑别人,现在老陈刚走,我同样也不会。”
文安微笑着说道:“你这朵鲜花,总要找到地方去插。以后实在没地方,我这堆干臭牛粪也可以系统升级一下。”、
宁静深深地瞥来一眼,“那你得要加油哦,以前的你可是不及格的呢。”
两个人相视一眼,都开心地笑了起来。文安感到整个胸膛已被一股浓烈的异样情绪给填满了,又似滑过了一道清冽的溪流,长久以来郁结的心窍也被冲刷而顺畅明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