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常用的QQ里加入了近百个好友，除了哥哥张振平和一些初高中大学同学，剩下的都是网友。与寻常网友的交流大多相当于例行公事，如果恰好都在线上，像是两个仅是相识的朋友在道上偶遇，彼此温凉两句不痛不痒地闲话而已。与娜娜的交流当然非同一般，两人基本都会提前约定上网集合的时间，像是在某处约会一般。娜娜的QQ头像是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看起来文静而优雅，与她一贯的形象颇有些相合。张振安收到几张娜娜寄过来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子长相清秀，不过都板着脸儿，没有一张是有笑脸的。张振安曾经问过娜娜，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跟我有仇啊。娜娜说我所有照片都这样，你不喜欢可以寄回来。张振安不敢再说什么，心里猜测这位笔友应是比较内向的，或许是太过守旧了，从她对待电子邮件的态度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张振安嫌怪传统邮件来往迟缓，帮助娜娜申请了一个电子信箱，娜娜却很少使用。在寻常的聊天当中，娜娜明确表示她不喜欢电子邮件。她的理由是电子屏幕里的世界太过虚幻，如果一味沉迷下去，没有实在的东西作为纽带，人与人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张振安并不赞同这个古板的想法，觉得人与人之间主要在于交心，至于使用哪种方式都是无关紧要的，再说时间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人们应该勇于接受那些翻滚在时代潮流当头的新东西。他委婉地指明了自己的想法，娜娜却不为所动，坚持手动写信发信。张振安大体上可以做到有信必回，自从有了电子邮件以后，偶尔故意在网上给这位笔友回信。娜娜极少回复电子邮件，即便有所回应，信件的内容也非常简单，与在QQ里聊天差不了多少，仅是一两句话而已。娜娜的执拗在其它方面也有所反应，比如她坚持认为晚上锻炼对身体有害无益。张振安数次辩驳甚至动用专家解释，都没有改变她的想法，只有谎称自己不再夜跑，这才打消了这位网友的疑虑。当然，与娜娜等网友的交流只是网络生活的一小部分。除了打游戏，张振安每次来网吧上网还会浏览一些特定的网站，比如他每次在打游戏前都会上“西洞口”逛逛。“西洞口”是一个综合社区类网站，分布着五花八门的大小论坛。张振安逛得最多的是一个名叫“雨的痕迹”的版块。这个版块分类在“都市情感”大类下，贴文多属两性关系的应景伤情，版面设计清丽雅致，版主“淋雨的小兔子”颇有文采，经常发表一些格调不凡的抒情短文。张振安偶尔发现了这个版块，立刻便收藏了它，尤为中意其背景音乐。为了查到这段优美音乐的来历，他想过了不少方法，甚至不惜花费时间学习《DHTML从入门到精通》这类网页制作的书籍。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在网页反馈的源代码里找到了蛛丝马迹，确定了这首名叫《DyingInTheSun》的英文歌曲。在这个版块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张振安发现“淋雨的小兔子”基本上都在晚上才会出现，猜测这人不是个网虫，应该是上班族，而且是位女性。版虫们都有这样的感觉，对这位“斑竹大人”的性别表现出了不一般的兴趣，经常在版块里发表对版主身份以及外貌进行评估或是传播谣言类的水贴。“淋雨的小兔子”从不正面回应这些问题，对纯恶意的帖子会予以删除，对中性以上帖子的态度则是不管不问。这越发挑动了版虫们的好奇心，有人撰文推断这位不同凡响的版主定是一位兼具才情与美貌的奇女子，文章写得仿佛是福尔摩斯在探案似的。“淋雨的小兔子”不知是不堪版虫们的央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某天突然把虽然经过精心处理却依然毫不出色的照片发到了版面上，惊飞了一地的鸡毛。“淋雨的小兔子”的性别确定无疑了，然而，令版虫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文章写得纤纤弱弱、清雅脱俗的“兔姐姐”竟是如此不堪的尊容，纷纷冷落了心肠，拂袖而去，甚至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文学类版面的访问量历来稀少，自从“淋雨的小兔子”玉照曝光以后，版块越发凄凉，渐渐显出日薄西山的颓状。一些版虫坚持留了下来，张振安也是其中之一。他从来没有对版主本身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版块中的文章始终抱有强烈的认同感。他认为这些文字充满了妙不可言的灵性，可以让灵魂插上翅膀，飞往那些原本遥不可及的梦幻之境。他大多时候只在看帖，并不抛头露面，偶尔颇有感触，会在某些帖文下面附上几句应景的话，也曾得到过版主的回应。在这个版块里待得久了，他不免熟稔了其中的某些套路。他曾在日记本里发过这样的感慨：一个个悲伤的恋爱故事，在多情善感的作者的笔下，挥洒得纷纷扬扬，字字句句愁骨断肠，一行离书千行热泪，每一个故事都像是凄美动人的千古绝恋。的确是这样。完美的爱情故事本来就应该没有终点，就像《Titanic》一样。如果爱情熬成了油米盐醋，回归了平平淡淡，化成了家长里短，还有什么值得人们去怀念、去传颂的呢？
张振安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与下机的男生们沿路说说笑笑，一起回到了宿舍。班长老姜找上门来，告诉他说赵书记有事找你呢。张振安抄下老姜提供的手机号码，下楼到电话间打电话。电话拨出以后，很快便接通了。张振安自报了家门，等待那头发话。不想赵颖青冷冰冰地问你有什么事。张振安闻言有些迟疑，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说赵书记你要没事的话，那我挂了。赵颖青哎了一声，说我手套掉了一只，我猜不会在你那里吧。张振安想起了那只被自己遗忘在桌肚里的手套，说很不凑巧，我这儿捡到了一只手套。赵颖青的声调顿时高昂了起来，说我都找半天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气我的呀。张振安说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小猫小狗掉的，很抱歉没张贴个招领启事啥的。赵颖青说你别跟我说话怪里怪气的，我跟你熟吗。张振安听了心里不大舒服，憋着嗓音说赵书记你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赵颖青声调稍缓，说你也别怪我发脾气，那手套是大妈妈送我的，我都急死了，还有你害我有了人生污点，我发点脾气怎么了，你还不高兴了呢。张振安想说这事儿是你自己惹的，稍作沉吟，说违章罚个款也不算什么人生污点吧。赵颖青说怎么不算人生污点，你必须要补偿我，请我吃饭。张振安耐住性子说只要你高兴，随你的便吧。赵颖青说你别那么勉强，你邀请我还不一定想去呢。张振安有些兜不住脾气，说不去那我挂了。赵颖青说你这人就是没劲，我一会儿还要洗澡，你要是心甘情愿，我七点有时间，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把文安给我叫着。
张振安从电话间出来，甚是怏怏不快，回到宿舍后，躺在床头发呆，见大刘提着饭盒风风火火地闯将进来，这才想到时间已经是饭点了，只得硬起头皮，往隔壁宿舍来找文安。文安还没有出门，正在校内BBS上灌水聊天。张振安一直不喜BBS，在他看来，BBS仅算个巨量的信息垃圾场而已。一群相互陌生的网友围住水文海洋里几乎没有什么观赏价值的水皮儿拼命地吐口水，堆积更多的水皮儿。这属于纯粹浪费时间的行为，相比起来，玩游戏消遣来得更有意义一些。文安将手指在键盘上不停翻飞，见朋友进门，也没空儿搭腔，过了半晌，才说你这两天怎么神出鬼没的。张振安冷笑说你知道人生的出路是什么。文安瞥看朋友一眼，说你看我正刷经验呢。要在平时，张振安定会转身离开，这时却只得耐着性子坐下来。在刷贴的同时，文安还在与几个网友私信聊天。其中，他与一个名叫Kelli的网友的交流看起来稍稍有些趣味。文安称呼对方为“背着大鼓逛街的林妹妹”，文安则被称作“胡子长了一大把的老大叔”。文安与对方交流的重点是一篇关于剖析大学教学作风文章，看起来Kelli抄袭了这篇文章，而文安原本以为这是对方原创的。Kelli自称为“偶”，文字风格甚是风趣活泼，乱插各种标点符号，尤其爱用“~”与“！”。文安则扮演一副假正经大叔的猥琐嘴脸，字里行间都在挑逗这个不知男女的家伙。两人行文风格都很奇特，很快满天胡侃起来，从水王的必具品质有哪些聊到灌水是否会闪了腰，从学习知识是否会影响发质转到象形文字是否会对胃口产生影响，文安以长辈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Kelli耍弄起了无赖小女人的腔调，撒娇耍泼，说话更是完全不着边儿。张振安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数次忍无可忍，想要起身离去，却总担心失约这位朋友，只得强行忍耐，如坐针毡，直到Kelli说要潜水洗澡去同时其他网友也渐渐疏冷了消息，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张振安催促朋友关掉了BBS，向他讲明吃饭的事儿，有些担心这位朋友耍弄性子。事实上，他了解这位朋友的脾气，虽然表面上装着不动声色，心里定然也在跟自己怄气，从中断约定的晚间锻炼而不顾不问便可以明确这一点。文安却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约请，说难得赵书记这么看得起我，再说敲你一顿不容易，不去多吃亏嘛。晚饭地点定在校西门口一家名叫“一碟盐”的饭店。这家饭店装潢比较讲究，价格上算是工薪消费，菜肴口味差强人意，学生们因此喜欢在这里打打牙祭。男生们选定一个楼上靠内的桌子，坐下没等多久，赵颖青也来了，带着她的朋友王媛。开始的气氛有些拘束，众人你看我我望你，一时没人说话。文安笑对朋友说相亲也要点餐是吧。张振安会意，拿来菜单，请女生们点菜。赵颖青叉手胸前，拿眼睛斜瞥文安，一动也不动。王媛摆手拒绝，说我们属人，杂食动物，什么都吃，不挑食的。张振安问他的朋友想吃什么。文安说你给我来个油焖茄子。赵颖青闻言冷笑了一声。文安说赵书记定有指教。赵颖青说我还以为文大才子不食人间烟火呢。文安说得道高僧也要吃斋饭，不然也会饿肚子。赵颖青干笑两声，说这叫夜郎自大，自取其辱。文安说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总要找个参照物，不然多么空虚寂寞冷啊。赵颖青说我搞不明白了，有些人三番五次找我难堪是什么意思。文安说看来是我不长眼了。赵颖青说某些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文安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说某些人洗耳恭听。赵颖青却瞪眼不说话了。王媛说是不是那次我们逛街，可能街上人多嘈杂，他没听见吧。赵颖青说我也不是哑巴，他耳朵聋吗。文安我这人没什么本事，身体还说得过去。赵颖青说这人有真意思，不知道跟我们女生装什么装，上次室内体育课，我们请他帮忙搬个垫子，你们猜他做了什么。文安说本人不喜从众，也许后面还有一个加强连呢。赵颖青作色起身，手指说你什么意思。文安说君子疑位不处啊。赵颖青问他又吠什么呀。张振安打圆场说文安是说大家各干各的事情，他这人就这样，有些书呆子气，赵书记不用跟他一般见识。王媛说是呀是呀，我们来吃饭的。
过了片刻，一道道菜肴摆上桌来，差不多可以开动了。张振安打算以东道主的身份说两句开席话，以缓解尴尬的气氛，咳了两声，尚未开口，文安已经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赵颖青见此，皱起眉头，冷笑说：“我算是看出来了！”
王媛夹着筷子，催促说：“大家吃饭吧！这么晚了，肚子都饿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文安竖了竖大拇指，“人生在世，吃喝两字，不吃不喝，是个傻子！”
张振安提醒说：“文哥快别说啦！”
赵颖青说：“某些人狂妄自大也就算了，是不是毫无品位，还自吹自擂起来了？”
文安摇头说：“非也非也！人心追逐本向利，蝇营狗苟但为痴。”
赵颖青连声冷笑：“哈，哈，这倒是有趣了！”
张振安规劝说：“文哥论起虚无主义来，一套一套的，今天就免了吧？”
文安抹了一把油叽叽的嘴巴，拿筷子敲打盘子，“诸位知道‘社会’是什么？”
王媛说：“社会是人类的集群，是我们生活的地方。细化的哲学范畴，没有仔细研究过。”
“简单点来说，社会是泛化的人性。如果社会是一个人，那么人就是看似微不足道的身体组织细胞。这个世界之所以风云变幻，纷争不止，归根结底，都是细胞在作怪，或者说是私心的力量。”
“这个世界本来有好有坏呀，比如我们就很好，美帝就很坏。人也一样，就像正负电子还有镜子的正反面，都有两面性的。”
“非也非也！”文安直摇头，“人性终归只有一个方向，追逐利益而已。”
“我不太同意，因为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呀。”
“我没有否认世上存在某些所谓的‘好人’。在我看来，这些人在追逐自身利益的过程中，对他人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仅此而已。”
“我不太理解。好人帮助别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人类是思维高度进化的动物，有些人追逐的利益与物质无关，而在精神层面。三代先贤包括后来许多具有大智慧的人都对别人表现出了足够的‘博爱’，深受后人尊敬。在我看来，这些人其实都在毕生追求精神上的愉悦而已。有些历史人物看起来行为怪癖，有的简直就是自虐狂，如果从这个层面去分析理解，也就一目了然了。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美女在路上丢了手套，一个路过的男生以为这只手套属于另一个路过的男生，于是出声提醒他。对第一个男生来说，手套仅是一件几乎没有价值的小东西，他失去了一个‘鸡肋’的拥有权，却收获了精神上的愉悦，两两取舍，他选择了后者。如果他知道这只手套原来属于一位美女，或者他看到的是一堆钱，我想他极有可能会改变主意。在一个层面上，对第二个男生来说...”
张振安朋友的大腿，阻止说：“文哥别吹牛啦！”
赵颖青冷笑说：“你们两个关系真好！我手套呢？”接过男生递过来的手套，“我这个不是‘鸡肋’，国外定制，限量版，更不是垃圾堆里捡的！”将手套收进包里，“我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某些人说的那么黑暗，当然存在高尚而无私的情感，就像纯洁的爱情。一个人可以为他所爱的人放弃一切，即便伤痕累累甚至牺牲生命也无所畏惧，只要对方可以幸福地活下去。”
文安摇了摇头，“没有人希望自己得不到喜欢的东西，爱人也是一样。某个人曾经拥有某件珍爱的艺术品，因为某个不可抗拒的原因，这件可爱而稀罕的宝贝已经不可能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心如刀割，别无他法，退而求其次，隔壁人家的展柜似乎不错，主人应该会喜欢它、善待它...”
“胡...胡说八道！”赵颖青激动得变了脸色，“按你的道理，这个人得到了什么利益？”
文安摊筷说：“他的宝贝还在那里，还是完好无缺的，难道还得不到满足吗？”
赵颖青气得笑了起来，“所以，你就是通过胡说八道让自己感到满足吗？”
“我们并不在一个频道上，”文安说，“我想说的是，世上并没有善恶好坏之分，如果非要下个结论，每个人都是拼命啄食的可怜虫罢了！”
赵颖青扬眉说：“看，又来了！”
王媛微笑着说：“文安跟我们这些不爱读书的比起来，想法就是不一样。”
赵颖青说：“你快别给洗脑了！快去，我跟他废话半天，都渴死了，你帮我拿瓶汽水！”
“我去吧，”张振安站起身来，“我不知道已被洗过多少次了！文哥这个可以说是性恶论，悲观主义者的论调。对浪漫主义的新时代青年来说，当然，这是完全不可取的，”说罢，推椅离桌而出。
赵颖青对女伴说：“我要去透透气，一起去吗？”见女伴摇头拒绝，哼了一声，跟着张振安下楼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