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独自返回石柔的房子，饭菜已经摆上桌子，热气腾腾的，石柔在桌前摆弄碗筷。张振安猛然发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仿佛有所经历，便在某个未知年月的过去。石柔小心探寻的目光里写满了担忧，不过她显然在尝试隐藏自己内心的情感，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张振安越发认为自己有愧于人，简直不敢去看女人的眼睛。石柔说肚子饿了吧，先吃饭吧，她从冰箱里为客人拿来了两听啤酒。张振安摆手说我不喝了。石柔问这个不好么。张振安说今天我不想喝。石柔说你过会儿都带回去。张振安说那我还是喝点吧。石柔说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张振安说我好像有点渴了。
石柔见客人不怎么上筷子，说今天做菜没考虑你的胃口。张振安摇了摇头，说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石柔垂眉半晌，说没关系，总还有其它办法。张振安喝光两罐啤酒，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石柔问我做的菜是不是太淡了。张振安说我心情不好。石柔说锅里有饭，我给你盛点，不待客人首肯，自去厨房装来了一碗米饭。张振安将饭碗端在手里，摆出一副想要发出询问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石柔反复挑动碗中的米粒，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张振安说我有事想问你，不知道合不合适。石柔说你已经问过我很多问题了。张振安犹豫半晌，说四眼仔说他向你求过婚，这是真的吗。石柔愣在那里，垂眉不语，突然间眼泪掉了下来。张振安连忙贴靠上去，蹲在那里，握住女人的小手。石柔抽开了手，说我没事儿，你快去吃饭吧。张振安说看你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很难受。石柔沉默半晌，突然伏下身来，一把搂住男人的脖子，靠在肩头，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张振安认为这个对他来说谜一般的、令他总是心痛的女人向他敞开了心扉。女人的倾诉听起来有些支离破碎，有些吞吞吐吐，有的故事需要从隐晦的只言片语里用联想来填补那些残缺的内容。女人的过去不算是苍白无趣的，却也绝对谈不上奇异多彩。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她仅是一个从寻常社会环境中走出来的寻常女人而已。只不过，世界上没有一颗石头是相同的，每个人的人生亦是如此罢了。石柔说在她长大成人之前，她的人生与大多数人一样，是平静而快乐的。不过就在看似平和的成长过程中，她的性格的缺陷已经悄然形成，进而造成了她此后的悲剧人生。“这都是我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她不止一次地提及这句话。石柔的父亲是个下乡的知青，母亲是土生土长的下涪人。父亲因为性格的关系，吃过不少人生的亏，他希望女儿不要像他一样是个倔脾气，做一个不失正直而性情柔顺的人，可以快乐幸福地生活一辈子，于是给女儿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石柔从小胆小怕事，十分爱哭，她觉得这并不是因为名字而是来自母亲的遗传。母亲是一个美丽、沉默而温柔的女人。在石柔的印象里，母亲不太爱与人打交道，说话总是细声慢语，面带浅浅的微笑，即便遇到委屈，也不会轻易道说出来，对待家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石柔认为自己的性格与母亲十分相似，或许稍稍继承了一些父亲的倔强。正是因为这样，她的人生已经埋下了暗雷，而她自己却毫无知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石柔认为自己是一个文静而快乐的女孩子，性格天真烂漫，心存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上了中学以后，她曾经收到过一些男同学塞给自己的小纸条。她没有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坏处，反而认为自己像个受人仰慕的公主。某一天，当从同学嘴里听到有人说自己的坏话，她很吃惊也很生气，接着才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分享消息的女生名叫玲子，是个胖丫头，与石柔的新家住在一条街道上。在此之前，石柔与这个女生仅算是认识，她曾亲眼看到这个女生蹬三轮的父亲在街上跟别人打架，因此不愿与这人打交道。后来，石柔察知玲子说得是真话，而且这人看起来诚实而可爱，便接纳她作为自己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直到出事前，石柔一直非常信任玲子，从来没有想过这位好友会成为摧毁自己生活的“定时炸弹”。石柔说现在她早已想通了，也不愿再去责怪谁，要怨也只能怨自己，自己没有以恰当且成熟的态度来应对生活中出现的一些麻烦，最终导致自己滑向无底的深渊，直到人生彻底坠落，永远失去了翻身的机会。
石柔家的阳台不大，几乎没有杂物，靠墙贴着一张橙色躺椅。石柔说她经常躺在这只椅子上，思考自己的处境，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缩在角落里、正在腐烂的老鼠。在这个晚上，石柔说那些令人沮丧的话的时候，正坐在躺椅上，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安详，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张振安蹲在旁边，盯看这张精致好看的脸庞。阳台上的灯光颇为昏暗，这张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随时都会突然消失在无尽的暗影之中。张振安心中突发一阵酸楚，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双手，贴在自己胸前。
“请不要再折磨自己，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他动情得几乎不能自已。
“我终究是个蠢女人，得到的都是谎言！”石柔有些烦躁，抽开自己的手，“我总是在妥协，为别人改变自己。那些好听的话像一根根尖刺戳在心里！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真东西，拿真心真意去对待每一个人。我以为只要两个人愿意在一起，世俗与偏见太过丑陋，可以不用在乎它，我以为只要灵魂足够强大，终究可以战胜它！最后，最后最可笑的竟然是我自己！”
“人生没有一帆风顺，总要面对大大小小的风浪，”张振安说，“别担心，我相信风雨过后定会见到彩虹！”
石柔沉默片刻，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以为遇到了生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他就是一个畜生！”
“干勇？还是，别人，四眼仔？啊，对不起，我就知道姓四眼仔不是好人！”
石柔长长地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以前别人骂我狐狸精，我认为她们嫉妒我，心里并不生气。我在酒店工作，是我这几年最幸福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每天开开心心上班，开开心心下班，每个人都对我很好。要不是无意中听到同事们说话，我可能...我以为我和他们关系多好呀，他们都是装的！我在他们心目中原来就是下三滥，一个靠色相上位的坏人！”
张振安再次拉住女人的手，安慰道：“请你不要再想这个，我也不想再听了。”
石柔将目光投向黑漆漆的窗外，要不是因为她在说话，直让人以为这是一尊刻画得精致而秀美的雕像，“这两年跟着干勇东奔西跑，生活告诉我以前那个天真无邪、满脑子童话故事的小女孩已经死了。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不是亲眼所见的都是谎言，早已经不能打动我。我对一个人动了心，于是做了一件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张振安听得这里，心里猛然发紧，“你说的跟四眼仔有关？”
石柔点了点头，“我跟踪了他，为了我后半生的幸福，也为了证明我的人生选择题做对了一次。”
“啊，你？那，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石柔再次抽离自己的双手，不停地相互揉捏，“我跟了他两周的时间，他周六晚上都会去城郊的一栋别墅，别墅里住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当时那种...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就好像做噩梦一样。不过，我也没有完全失望，心里面想可能还有一些误会。我假装住在那里，假装偶遇那个女人。结果，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你知道我还发现了什么？他不仅有老婆孩子，市内还有两个住处，可能还有更多。他除了一个单身公寓，另一栋房子里还养着另外一个女人。”
张振安激动得跳了起来，“这样的人渣，真是...我们为什么还要请他吃饭？”
石柔垂眉愣在那里，很快流下了眼泪，“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对我那么好，你无法体会女人的情感，尤其像我这样的女人。我多么希望留住那种幸福的感觉，害怕看到你死我活的那种模样。我曾经经历过那些...事情，我再也不要那样！痛在心里，那是我自找的，时间可以慢慢消化一切。只是，我不想经历那种撕裂心肺...那样的记忆...”
“我可能的确无法理解你的情感，但是，我们总不能因为别人犯错而惩罚自己！人生应该更坚强一些，更自私一些，让那些混蛋都烟消云散去吧！”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谁让我那么容易轻信别人？这个世上，还有不会说谎的人吗？”石柔将目光投射过来，“小安，我知道你在迁就什么，不要这样。你应该抓住现在，去展望未来，千万不要沉迷过去。”
“我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张振安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比如想办法通知狗男人的老婆，写匿名信我很拿手的！”
石柔没作应答，再次凝望漆黑的窗外，“小安，你有个女朋友，是这样吗？”
张振安吃了一惊，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石柔稍作沉默，开口说道：“上次你那个陆小凤同学说我是你‘小女朋友’，我心里有些怀疑。前些日子，我在路上遇到两个女孩子，一个比我高一些，一个比我矮，两个人都很年轻，很漂亮，那种朝气蓬勃的美真...让人羡慕。高个的那个女孩子应该是你女朋友吧？”瞥看一眼目瞪口呆的男人，继续说道：“小安，你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我也不希望人与人之间都带着面具。你跟我说实话，你女朋友知道你在我这儿吗？”
“这跟她没有关系！”张振安颇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你不要这样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是，只是我这个人太笨了，什么事也做不好！”
“不，不要这样，”石柔将手伸过来，拉住男人的手，“人总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对别人好，对自己也好。爱情弥足珍贵，不要疏忽它，轻视它，不要错过以后才知道珍惜。”
“我不愿听你这种老气横秋的说教话！我只是...”张振安将眉头一皱，眼泪快要掉了下来，“只是，我只是不希望你过得不幸福，过得不快乐！”
石柔认真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轻声说：“你离我近一点，”待男人再次蹲下来，继续说道：“你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从来不会让我伤心。你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年轻好看，有知识，有前途，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我跟你不一样，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
“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我不愿意听！”张振安抽开手，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我想要亲近你，不是心存什么不良企图，只是，我只是愿意作你的朋友，想要你能够过得幸福快乐，仅此而已！”
石柔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也许，我一直小瞧你了，误会了你的情感。我愿意接纳你作为我的朋友，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让你女朋友知道你的想法。”
张振安张开双臂，贴靠过去，女人没有拒绝，两人轻轻地搂在一起，“小柔，请你一定要过得幸福！”
石柔轻拍男人的后背，说道：“我当然希望...你，也一样。”
走在回来的路上，在左思右想之后，张振安决定放下身段，去找女友好好谈谈。他在操场上漫步数圈，想到了很多东西，坐在台阶下，给赵颖青发去了一条斟酌再三的信息，约她来操场上会面。他登上看台，坐在与女友经常约会的那个角落，等待许久，短信如石沉大海，人也一直没有出现。他知道自己这番服软没有起到效果，怏怏地离开操场，回到了宿舍。李胖从活动室回来，扶着房门，神神秘秘地向张振安招手。老翟说小张你赶紧把赵书记给甩了，河东吼狮哪有魔兽好玩啊。张振安踢了一脚电脑桌，吓得老翟连忙扶住显示器，说你TM别给电脑弄坏了。张振安跟着李胖出门，一直来到走廊的尽头处。李胖说你是不是又惹赵书记生气了。张振安不动声色地问又咋的了。李胖说赵书记刚才在活动室发飙，把姓袁的赶走了。张振安说这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李胖说我看她今天状态不对，我卫生打扫好好的，她鸡蛋里挑骨头，骂人可阴损了，肯定又是你老兄惹的祸，快去治治她吧。
张振安见离宿舍区关门还有一段时间，也不犹豫，直奔活动室而来。走到一半，他撞见赵颖青与王媛怀抱书本，正迎面而来。张振安上前堵住人，说我想跟你谈谈。赵颖青冷着脸说你要谈什么，谈吧。王媛说那我先走了。赵颖青说你别走，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王媛说你们两人谈恋爱闹脾气，跟我有什么关系，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赵颖青的脸色越发难看，恶声说你要跟我谈什么呀，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张振安说我们换个地方吧。赵颖青说我不要换，就在这儿说。张振安说我想说两个人谈恋爱闹矛盾是正常现象，不能总把分手两个字挂在嘴上。赵颖青说还有呢。张振安说还有就是两个人谈恋爱应该平等互爱，不应该让金钱来左右情感还有两性地位。赵颖青冷笑着说原来你是来开批斗会的。张振安说我也有我的问题，比如我死要面子，不够圆滑，不会说讨人喜的话，我以后尽量改正。赵颖青问还有其它的吗。张振安摇头说没有了。赵颖青说我来帮你说说你的问题，首先你这人自私自利，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其次你这人三心二意，谎话连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感情骗子，第三你这人没有上进心，未来没有规划，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将来注定是个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的阿Q，最后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那些问题。张振安哑然失色，想要发火，强行忍住，扭身欲走。赵颖青喝住他，说我说你两句就受不了了呀。张振安说我不想跟你吵架，人为什么要相互折磨呢。赵颖青说不好意思我折磨你了，声调严厉高昂起来，说你知道我这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爸爸说我两句也就算了，连费老师都不信任我，说我堕落了，他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是个成年人，谈个恋爱怎么了，他是冷血动物吗，小袁这个阴险小人，人渣，亏我对他这么好，他们一个个的，我是怪物吗，干嘛那样看我，一个个的扎堆来气我，你呢，你在干什么，你说你像个男人吗。赵颖青说到这里，几乎是在尖叫，引得附近几个过路学生投来异样的目光。张振安强行抓住女友的手，穿过树荫茂密的校园小径，来到眼镜湖边上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他们曾在这里约会过，对着眼镜湖说过不少甜蜜的情话。两人面对着路灯下水波隐潋的湖面，久久没有说话。赵颖青突然掩面抽泣起来。张振安搂住女友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赵颖青哭了一阵子，像是受到惊吓似的，退开几步，抹了抹眼睛，再对着眼镜湖呆立片刻，开口说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