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安从石柔那里回来,心里像是被灌注了重铅一般,先上操场跑了十来圈,见时间应是差不多了,这才往活动室而来。赵颖青不在活动室里,只有年级办公室小袁一个人在,坐在沙发里翻书。小袁见到来人,跳站起来,指着手表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有没有点责任心。张振安问赵书记人呢。小袁说赵书记去哪里,关你什么事,还要向你汇报吗。张振安心中暗火顿起,转念不必跟这种人怄气,忍怒吞声,拿起扫帚,打扫起来。赵颖青提着拖把进来,问地扫完了吗。小袁回答说扫过了。赵颖青说都扫过了,不要你再献殷勤了。张振安说油多不坏菜嘛,再说事物是运动与变化的,抬了抬簸箕,刚才有只苍蝇在这儿嗡嗡乱叫,给我拍死了,尸体在此。赵颖青说现在才几月呀,都生苍蝇了吗。小袁却已听明白了,作色说你吠什么呢。赵颖青说你们不要吵,我还在这儿呢,吵什么吵呀,对小袁说你以后再来活动室上自习,要么搬个凳子到外间去,乒乓球桌也能用,要么请你少说话,大家都很别扭。小袁顿时将一张瘦脸化作猪肝色,支吾两声,告辞匆匆离去。张振安心想这赵书记倒是干了件好事儿,暗呼痛快,快要打扫完毕,见赵颖青还坐在那儿看书,忖着这是个讨钱的好机会,转念又觉得有辱斯文,一时犹豫未决。赵颖青瞥看过来,说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张振安说赵书记你真是诸葛再生,我的确有事儿跟你说。赵颖青说你先干活,我也有事跟你说。
张振安将洗好的拖把放到门后,忸忸怩怩地来到赵颖青身边,像个即将受教的小学生。赵颖青丢下杂志,看了看手机,说有什么事说吧。张振安说我的事不急,还是先说你的。赵颖青问你是公事还是私事。张振安说算是公事吧。赵颖青挺直了腰身,摆出一副虚己听事的派头。张振安稍作沉吟,开口提出了自己的诉求。赵颖青闻言不动声色,问你缺钱用了。张振安脸色发红,说李胖让我问的,又补充说我们就是问问。赵颖青显出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大钞,拍在桌上。张振安拿不定主意是否伸手取钱,问学校发工钱都是这么发的么。赵颖青说你别误会,有这么个事儿,本来呢,准备从系里账上给你们发工资,费老师说系里没钱,还要往学工处那儿走,正在给你们往上面报,程序还没走完呢。张振安说那就等等吧,我们不急。赵颖青说你就拿着呗,到时发下来签个字,我再收回来就是。张振安闻言有些心动,说这个不好吧。赵颖青说特事特办嘛,你跟李兑说一下,可以直接来找我。张振安越发羞缩不安,不愿伸手拿钱。赵颖青说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张振安这才将钱收起来,说我没有零钱,明天找钱给你。赵颖青问你还有其它事吗。张振安连忙说没有了。赵颖青起身说那我们抓紧时间走。张振安问赵书记有什么事安排我办的。赵颖青说我那是私事,路上再说,宿舍区要关门了。
赵颖青在回宿舍的路上道出了她的私事。原来,她大妈妈要来学校看她和男朋友,她想请这位假男友再扮演一回。张振安攥着刚发下来的工钱,心存感激之情,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件差事,转而稍稍冷静下来,犯起了嘀咕,认为欺骗蒙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这个装来装去,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没事儿就笑话我!”他倒起了苦水来。
“谁这么嘴欠呀?”赵颖青说,“这是权宜之计,你懂不懂?他们笑他们的,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赵书记,你是个面狠心善的好人,有点刀子嘴豆腐心。在我心里,你是个好人,好同学,好朋友,真的,没骗你!你什么事都照顾我们,我们嘴上不说,心里感激。我不太会说话,心里清清楚楚,你知道,我还有大家都看得出来!”
“你说我那么好,我都有些意外呢!”赵颖青皱起了眉头,“请你解释一下,我这个‘面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长得丑不好看,还是别的什么,我好想没得罪过你呀?”
“不不不,我的表达有点问题,”张振安说,“可能你平时不怎么爱笑,让我们感觉你距离太远了。”
“你就是你,别人是别人。我对你还算不错吧,你为什么要这么评价我?”
“对不起,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赵颖青抬头看向天空,“你看,今晚天上有好多星星呀!牛郎与织女相隔银河,彼此吸引,相互凝望,再远的距离也无法阻挡他们相见的决心。如果此生注定无缘,即便曾经相遇,也只会擦肩而过,永世不会相见。”
张振安闻言不觉黯然,有些动情起来:“有时候人真的很贱,很多事情明明没有可能,还要...飞蛾扑火,心里明明知道那不是光明的彼岸,而是无尽的深渊。”
赵颖青瞥看男生一眼,“我以为只有我会有这样的体会。”
“赵书记,我...”张振安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人有时候很愚蠢的,有时候想要保全脸面,有时候又不知羞耻,想要去勉强别人。”
“每个人都有追求的东西。不过,我相信人们终会有自己的底线。”
两人并肩跨进生活区的大门,在围墙内的路灯下相对站定。赵颖青说:“我以后尽量控制情绪,不让别人认为我不好相处。目前呢,最重要的事儿,还是先应付我大妈妈这关。”
张振安问:“人什么时候来?”
“她已经到了。”
“啊?”
“她晚饭点就已经到了,她来参加一个什么招商会。她跟我提过很多次,我都拒绝了。这次她不请自来,我也没办法,急得没招了,这才找你帮忙。”
“什么时候见她?”
“明天白天她有事儿,后天早上就回去了,”赵颖青稍作沉吟,“就定在明晚吧。”
第二天中午下了课,张振安与文安从主楼的实验室下来,在楼梯口遇到了赵颖青。赵颖青说你两人过来,告别女伴,将两人带到了另一侧较为偏僻的楼梯角落。文安说我是不是完成任务了,得到应允后,率先离去。张振安有些莫名紧张,问赵书记有什么指示。赵颖青说我没什么指示,就是告诉你你这身衣服不行。张振安说校服搭配牛仔裤不是挺好的。赵颖青说你故意气我是不是,这衣服垃圾堆里捡的吧,皱巴巴的像什么样子,回去赶紧换掉,还想说点什么,见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像是被吓到似的,埋头急冲冲地离去。
午饭后回到宿舍,张振安对着镜子比量自己用心挑选的衣服。老翟凑了过来,说小张准备跟赵书记出去约会啊。张振安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作势要扑他。老翟夸张地大喊谋杀亲夫,奔往其它宿舍去了。张振安的小衣柜里没有几件拿得出手的衣服,不过他最终还是给自己选定了一套较为满意的休闲装扮,上身是内衬衫、中针织毛衣加外套风衣,下身换了一条新置不久的牛仔裤。这件浅棕色风衣为他所钟爱,是上大学那年哥哥送给他的,平时并不舍得拿出来。他以为这番定然万无一失。不想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赵颖青再来敲他的桌子,带他来到门外僻静处,说你这里面不行,我给你借一件衬衫,牛仔裤还行,风衣颜色不搭,你拿着也行,晚上可能蛮冷的。张振安说我这个已是最高战力,赵书记你看着办。赵颖青说你别跟我怄气啊,你这是当演员,要有职业素养,真以为见丈母娘呀。下课后回到宿舍不久,宿舍里的传呼机响了起来。宿舍长老易接了电话,嗯嗯了两声,将电话丢垂下来,说小张找你的。张振安跑过去接了电话,对面正是赵颖青。赵颖青说我在你们宿舍楼下,你快下来,说罢匆匆挂了电话。张振安虽有些不情不愿,还是下得楼来。赵颖青缩在宿舍楼一侧的墙角里,头裹围巾,眼戴墨镜,模样鬼鬼祟祟,恍若作贼一般。张振安忍不住想笑,上去调侃说您这是哪条隐秘战线的同志。赵颖青说你以为我想这样,递过来一只塑料袋子,说衣服你回去试试,大小应该适合,大点也将就穿吧,叮嘱再三后,急急离去。
张振安提着装有衣服的袋子,没有回自己宿舍,而是钻进了文安的宿舍,在镜子面前比划袋中取出的浅灰色衬衫。文安笑问:“衣服不错啊,哪里买的?”
张振安说:“不是买的,借的!”
“拿来我看看,”文安将衬衫又是看又是嗅的,“这衬衫是牌子货,还是新的,说说,谁这么好心?”
“人家说是旧的。”
“你搞得这么体面,准备干什么去?”
张振安冷笑着调侃说:“除了我们两人,还有谁能有资格一起享受这个美好夜晚的纯白月色呢?”
“唯有力士,鸟道才能生开?可惜,本人对你不感兴趣,”文安躺回床上,抱起了书本,“我的真爱是弗洛伊德!”
张振安乘着宿舍里恰好无人,将里外穿戴整齐,先上操场溜达片刻,估算时间应是差不多了,往北园宾馆而来。这家宾馆正在校内,不一会儿便赶到了。赵颖青已经等在那里,穿着打扮让人眼前一亮。她将寻常扎起的马尾发披散下来,还箍上了发卡,内穿高领白色羊毛衫,外罩一件敞口浅蓝色呢子长大衣,下套黑红花纹长褶裙,腿裹黑色长筒丝袜,脚蹬紫色高跟皮鞋,如此装束既时尚又不失典雅,配上她高挑的身材及雪白的皮肤,看起来像是个给时尚杂志拍封面的模特儿。张振安瞧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想起来一句俗语:“人靠衣装马靠鞍”。赵颖青待男伴靠近过来,抱怨说你怎么每次都让别人等你呀。张振安表达了歉意,说我这梳妆打扮也要时间,还要等宿舍里没人。赵颖青瞪来一眼,没有继续责怪,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过了片刻,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从宾馆的台阶上大步走下来。赵颖青迎了上去,与那女人亲热地拥抱了一下。张振安知道这应该就是赵颖青口中的大妈妈了。这个女人大概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穿着职场女性的套装,个子高瘦,染烫了头发,耳朵上挂着造型别致的耳环,两只手上带有颜色不同的玉手镯,一张细薄的嘴巴涂成了鲜艳的红色。这个女人瞧见了台阶下站着的张振安,拿审视的目光直盯过来,走下台阶后,主动伸出了手。与此同时,赵颖青介绍说这是我大妈妈。张振安欠身说阿姨好。大妈妈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做作,说好漂亮的小伙子,怪不得我们家颖青这么喜欢。赵颖青拉住大妈妈的胳膊,说肚子都饿死了,我们吃饭去吧。大妈妈说我开车去,你们等会。在等车来的当口,张振安提出了自己的担心,说你大妈妈看起来蛮凶的,我恐怕应付不过来。赵颖青说你什么眼神呀,她人很好的。张振安说这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赵颖青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我就告诉你一条,你千万别害怕,她保证不吃人,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知道的你就踢我,我来帮你回答。张振安说这趟演出你得给我加钱。赵颖青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财迷,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张振安说你这是还不了解我,幸亏我们只是演戏。赵颖青说我倒想深入了解了解呢。张振安听得这话有些别扭,闭嘴不应,也不敢借口无遮拦来掩饰内心的紧张了。
大妈妈将一辆黑色轿车开到了宾馆门前,两人上了车,一起坐在后面。轿车重新开动,离开校园,驶入了城市的道路。大妈妈拉开了话匣子,不停地问这问那,从学习情况一直问到籍贯家庭。张振安没有隐瞒,一一如实回答,心中却躁意渐起,如坐针毡。在被问到之前有没有谈过女朋友的时候,张振安回答说没有。赵颖青闻言捏了捏他的胳膊。张振安知道假女友的意思,怨怒气有些收不住了,说你不是不知道,我真的没有。赵颖青说你别着急呀,我也没说过你谈过。大妈妈冷下脸来,说两个人相处要相敬相爱,不能这么说话。气氛至此越发沉闷,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过了片刻,大妈妈又开口说我听说你是个校园诗人。张振安说闲暇之余闹闹玩玩,当不得真的。大妈妈说我看过你的诗,有些拉马丁风格,不过还显稚嫩,你读过他的诗吗。张振安说我听说过这个诗人,好像是法国的,不过我没读过他的诗。大妈妈说我年轻时候在法国待过几年,读过一些法文诗集,你知道雨果这个人吧。张振安说他是个大作家,《悲惨世界》的作者,这个中学生都知道。大妈妈说雨果不仅是个作家,还是个诗人,有一些同样风格的,比如尤土比斯,你听说过这个法国诗人吧。张振安想了想说这个人好像没听说过,又补充说我们这些待在国内的都是井底之蛙,肯定不比您这些出过国的人有见识。大妈妈说小伙子多学多看,多听多想,诚实一点,谦逊一点,这没有坏处。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看起来颇为高级的西餐厅,在市中心一条不甚繁华的商业街上,离学校不算太远,开车大概用了二十多分钟。大妈妈说我们家颖青喜欢吃这家的牛排,澳洲进口,口味不错,小伙子能吃得惯吗。张振安说我是属猪的,什么都能吃。张振安虽是第一次吃西餐,因在电视上见过,再留心依葫芦画瓢,刀叉却也勉强可以用得起来。大妈妈问未来有什么打算。张振安刚要搭话,赵颖青踢了踢他的脚,抢着说我们准备继续深造,方向都想好了。大妈妈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说出国留学费用可不低,你家准备得怎么样了。赵颖青说我们不打算出国留学,国内也挺好的。大妈妈说你的选择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谈,我现在没问你,你别插话。张振安放下餐具,说我没打算继续深造,不顾赵颖青在桌下踢脚,又补充说家里条件毕竟有限,需要尽快工作补贴家用。大妈妈点了点头,问你知道我们家颖青的梦想是什么。赵颖青说大妈妈你现在提这个干嘛,小时候春秋大梦,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大妈妈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你谈朋友的事我还没跟你爸爸说,你爸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生气呢。赵颖青说大妈妈你对我最好,我觉得吧,你就是我最好的人生导师,以后就跟你学,要是人笨学不到,帮你管管钱也行,这个我最拿手了。大妈妈说我这点小庙可放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要是真跟了我,你爸爸不跟我吵架才怪。赵颖青说你还不知道我爸爸想法呀,我爸爸说我已经这样了,能找个正儿八经工作就算祖上积德啦。大妈妈说你爸爸那是说的气话,他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能舍得你这辈子就这么混下去呀。赵颖青噘嘴说你快别说我了,你不是还有其它什么事儿。大妈妈说按理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也不是守旧老封建,不该过问你们的事情。但是,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还是应当以学业为重,两性相处,相互尊重,相互帮助,等到将来真正走上社会,你们就会明白生活的路并不好走,很多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出来,而是生活让你踩出来的。大妈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长方形的纸盒子,推了过来,说第一次见面,作为长辈,一点小小心意,本来不知道送什么,我们家颖青给了一些建议,好与不好,希望你不要嫌弃。张振安瞧出来这是一部手机,连忙摆手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赵颖青说长辈送你见面礼,你这样不礼貌的呀。张振安心里憋屈着一股汹涌的暗火,闷声没有接话。大妈妈说小伙子放心拿着吧,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站了起来,说我去个洗手间,你们慢慢吃,不够随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