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生活中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遭遇,见识各式各样的人,有的人很快遗忘了,有的面孔足以令人印象深刻,或是动荡了心魄,以至于历久而新,每当想念起来,那些一颦一笑好像是鲜活的一般。然而,再楚切动人的记忆也逃不过时间的侵蚀,再刻骨铭心的面孔也会渐渐蒙上岁月的尘沙,渐至模糊,从而缺失原有的心灵印迹。张振安某天躺在床上沉思,很快忧伤懊恨起来,仿佛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对于那个雪夜里邂逅的神秘女孩儿,他刚开始可以清晰记得她的模样,时常分析她与许梅相貌中的差别,比如许梅的小脸应要黑瘦一些,女孩子的下巴似乎更加圆润一些,如此种种。然而,他突然发现那个女孩的面貌已不再那么清晰,其脸庞与少女许梅竟是逐渐同化,糅杂在了一起,以至他无法从混乱的记忆中分清哪些脸部特征是少女许梅的,哪些是属于那个女孩的。他认为这事儿非常严重,不仅仅是因为这对自己非常重要,同时也觉得这是对逝者的亵渎。在长时间的分析、自责与沉思之后,他稍稍想通了一些。生活还要继续,那些关乎酸甜苦辣的人生体验每天都在发生,影响每个人的生活,雕刻人们的记忆,改变人们的心态。新鲜的情感往往是热烈的,那些对生活已经产生不了作用的陈旧往事终将会在起伏的心海中恢复平静,走向消亡。他自认为不曾尝试刻意淡化那些曾经的心潮涌动,生活投射在心底的涟漪还是渐渐地平贴下来。失望在所难免,只是改变无从逆转,只得顺从接受。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遇到那个仿佛从天上掉下来又被上天收回去的神秘女孩,生活终将恢复平淡,化为一潭死水。他不会意识到以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整个人像是被凭空塞满了一团乱絮,猛然点着了火,瞬间烧完了,躯壳里除了残灰余烬,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下。
这天是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张振安独自一人在卖盗版光碟的小店里选看光碟。这家小店开在学校南门一条街上,除了贩卖盗版光碟,兼卖日杂百货,对面就是学生们最爱光顾的租书店。老板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女人,长着一张坑坑洼洼的烧饼脸,待客颇为和善,学生们都爱在她这儿选购光碟。女老板一对肉厚的嘴唇像是两条扭动的大肥虫,滔滔不绝地向客人推荐刚到货的新碟子:“XP要不要?绝对最新,绝对能用!什么,买过不能用?不能用没关系,直接拿来换,当然,不要钱!这个3DMAX呢,你们学生做图都用到!你不学啊?没关系。这个呢,新到的游戏,买的人蛮多的...你翻来翻去找什么?FF8?有啊,有!”老女人准确地在长排的光碟货架里抽出了客人想要的东西。客人将光碟接在手里,对光碟质量产生疑虑,正犹豫买还是不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请问,这里有蜡烛吗?”张振安听到这个声音,猛然一震,倏地掉头看过去,果然正是她,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子。女孩子身穿米黄色的长大衣,应该还是那晚的那件,长发披散了下来,看起来更有女人味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张振安盯看门外这张令他惊心动魄的俏脸,已经模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必须立刻推翻以前的判断,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恍若正是长大后的许梅活生生站在了身前。他惊得简直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女孩子瞥来一眼,不待女老板回话,匆匆扭身离开了光碟铺。女老板唤了两声,不见女客人回头,抱怨男顾客吓跑了她的客人。张振安哪里还在意这些,道了声抱歉,扔下光碟,追了出来。女孩子走在前面不远处,身背黑色小皮包,拉扣系挂一只针织的灰色小玩偶熊,看起来已有些陈旧,随着动作左摇右晃,仿佛在向他发出召唤似的。张振安大步追了过去,连唤数声,终于叫停了对方的脚步。午后的小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庞都是模糊的,除了这张似曾熟悉而又美丽动人的脸庞。他强捺内心的颤抖,迫切地想要去拨开迷障,弄清他所疑惑的一切。然而,女孩子探寻的目光给他当头泼下了一盆冷水,那里写满了警惕与疑惑。他顿时感受到了那份灼烈的压力,过度的紧张使得他几乎不能呼吸,嘴里说出来的话已是吞吞吐吐,不太利索了。
“Hi,你...你好!”他勉强打了招呼。
女孩子露出了有所觉悟的表情,没有出声应答,而是扭身继续向前走,迈出几步,见搭话者依然跟着自己,再次停下脚步,开口问:“你认识我?”
女孩子说话的嗓音与神情不类少女许梅,简直判若两人,且她严阵拒人的姿态颇令人感到难堪。张振安只觉身体或轻或重,仿佛在坐过山车一般,“我...我们应该认...哦不...不认识,是...是吗?”
女孩子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别紧张,有事慢慢说。”
张振安恨不得一口气将所有的问题都吐出来,“你是哪里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还是化工大学的,还是...哪里的?”
女孩紧绷的脸没有任何变化,摇头说:“我想你认错人了,”说罢,扭身欲去。
张振安心里发急,伸手去拉女孩的胳膊,拉了一下,心知不妥,连忙放开手。女孩子顿时变了脸色,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想干什么?”
张振安连忙表达歉意,“我们前些日子见过,大概有十多天了吧,就在那边饭店,炒饭那家,你还记得吗?你问老板有什么炒饭,我坐在里面。你还记得吗?还有,那天晚上下雪了!”
女孩子垂着眉头,若有所思,转而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看眼前这个人,“我不认识你,请你马上离开!你再纠缠不清,我要报警了!”说罢,加快脚步离去,转入了通向校园主门的走道。
张振安不敢跟上去,呆立在小街边上,过了半晌,鼓起勇气,上前查看,如所料想的,那女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急步追出校园主门,面对车来车往的城市道路,四下张望,没有任何发现。他站在那里,不觉发起痴想,几乎全是那些关于“因果报应”的东西。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知道那个女孩不会再出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像是生了病,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没有去上下午的课,到了晚饭点儿,文安来约一起吃饭,他没去,称自己不太舒服,裹在被窝里神魂飘荡,大概到了八九点钟,肚子饿得直叫唤,心绪也渐渐地梳理通顺了。“那个人长得跟许梅有点相像罢了,举手投足完全是个陌生人。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有什么损失?我为什么要在乎她的态度?她的冷淡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对待搭讪者不应该都是这样做吗?她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她,大家很公平,两条平行线,本来不该有所交集。难道我不应该有所觉悟吗?这有什么值得去痛苦的?让她走吧,让她瞧不起我吧!我干嘛要作践自己?我干嘛卯着劲儿让自己处在这种尴尬且无趣的地位呢?”他起床去吃了夜宵,第二天睡了一觉醒来,越发觉得昨天的自己十分幼稚可笑,“完全不可能的,怎么会在陌生人面前丢这种脸呢?她有什么了不起,一个陌生人而已!就算看到她,也要拿出应有的态度,严厉且正当地责问她。当然,还必须要告诉她,我不是跳梁小丑!不过,她要是被我吓到了呢?从此不来这边了呢?也许她仅是临时住在附近,连夜搬家了呢?啊,你必须不能走,必须再见见我,我还有正经话要说,还要拿出我的男子气概来呢!”
这天傍晚,张振安在无线楼上完电路实验的课,与老翟一起被老师留下来整理仪器兼打扫教室。两人弄完卫生出来,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这时,天色已经蒙蒙发黑,雨水浇湿了门前的小广场,在乱风的鼓动下,直往门廊里窜洒。三月里的傍晚颇有些寒气逼人,张振安与老翟夹在门廊下一群耷脑缩肩的学生中间,跺着脚儿,候了片刻,见天色越发黑暗而雨势不见减弱,拿书本挡在头上,钻入雨中,在水淋淋的校园走道上追逐前行。乱雨在一片片的昏黄路灯下缤纷飞舞,像是一个个颇具异彩的狭小世界。张振安略发痴想,心情渐至欢快起来,奔跑的步伐越发轻盈有力。他将老翟甩在身后,率先靠近了眼镜湖。眼镜湖说归是湖泊,算起来仅是一汪校内的大水塘而已,中间横有一带走廊,因形似眼镜而得名,夏秋时荷满池塘,蔚为大观。行到这里,已经可以听到校园广播,今晚的播音员是王媛,她的声音轻快而甜美,难以想象这是从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的嘴里发出的。他想着这些,跳上了湖边小亭子,打算穿湖而过。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顿时惊站住了。他看到的正是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孩子,不想这么快便再次遇到了她。女孩子站在灯光可及的亭子一角,背对亭心,面朝池塘,还是穿着那件长大衣,肩背那只挂有装饰熊的小包,应是不耐夜里的寒气,来回跺动双脚,察觉到有人进入亭子,扭身望了一眼,刚转回去,又很快回头瞥看了一下。张振安知道她认出了自己,强捺内心的紧张与激动,假装没有留意到她,停在那里等老翟。老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说你TM赶着要死啊。张振安说你知道你老不行了,要不歇歇再走呗。老翟说哥哥我都快冻成冰棍了,还歇什么歇啊。张振安说我想起来好像有东西拉教室了。老翟说你TM尽找事,我不管你了,说罢,独自穿亭而去。张振安目送舍友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的黑暗里,长吁一口气,瞥看女孩儿纤瘦的背影,想要上前说话,却又不敢,犹豫半晌,装出打算离开亭子去取假想的遗落品却又迫于雨势不得不返回的样子。他为自己拙劣而虚伪的表演感到羞耻,一时心烦意乱,竟是“哎呀”一声,在台阶上跌了一跤。他刚站起来,发现女孩子已在自己身边,欲下台阶而去。他下意识地欲阻止对方离开,伸手将半,忙缩回来,跳下台阶,挡在前头,颤声说我不是坏人。女孩子退回亭子,侧身垂眉,沉默不语。张振安说需要帮你拿把雨伞吗。女孩子没有应答,欲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亭子。张振安再次拦住她,说你别这样,我走就是了,带着慌张与沮丧,急步离开亭子,穿过了眼镜湖,这才敢扭身顾望,亭子那边的光景已经暗不真切了。他大步跑回宿舍,只有老翟一个人在,正拿电吹风吹弄头发,他问老翟宿舍里还有没有伞。老翟说目测没有,准确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张振安说睁大你的钛合金狗眼,别到时又是眼瞎一个,自在宿舍里四下翻找,阳台上也没放过。老翟说你这火急火燎的,准备上那个星系拯救人类去啊,要不要我帮你暴点狗啊。张振安没有找到雨伞,转往隔壁文安宿舍,见宿舍房门大开里面却空无一人,也不见外,里外发寻,同样没有任何发现。他再折入老金的宿舍,老金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张振安问你有伞吗。老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说你帮我带份炒饭回来,说着指了指桌子内侧。张振安心中暗喜,连忙摸索过去,从桌内杂物堆中掏出了一把皱巴巴的、脏兮兮的折叠雨伞,打开伞撑一看,发现其一半撑角已经脱落,不少撑柱也变了形状,苦笑说这是宇宙浩劫的幸存者吗。老金说我一直用这个,嫌丑自己买去。老金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张振安扔下这把破雨伞,急往门外跑。老金问我饭呢。张振安说大汉气数未尽,你先当好救世主吧,话未说完,人已经奔到了楼梯口。宿舍区外路边便有一家小商店,经营文具用品以及日杂百货。张振安急撞进去,说老板快给我拿把伞。老板是个瘦削且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应付其他客人,没有立刻响应这位新顾客。老板接待的是两个女学生,女生们也在买伞,正与老板讨价还价。张振安指着女学生手上的待沽品,大声说这个我要了。老板面发喜色,说八块钱不还价。张振安掏出十块钞票,拍在柜台上,道了声抱歉,抢过女生们手上的雨伞,急步奔出门来。
张振安买到了雨伞,心里反而渐渐冷静下来,如果那女孩子已经离开亭子,自己花钱买伞便纯属铺张浪费,显得冲动而可笑了。他暗暗祈祷人还在那里,行至眼镜湖走廊中间的位置,远远看到亭子里空空荡荡,一颗急热的心顿时冷落下来,仿佛失去了跳动的力气。他满是失望却又心有不甘,继续向前,跨入亭子,一眼看到女孩依旧站在原先的那个角落里,顿时喜出望外。女孩子听到了脚步声,扭身看过来,脸上露出了惊讶而又害怕的表情。张振安走近两步,说我给你递伞来的,将手上雨伞从地上扔滚过去,更不多话,转身而去,离开亭子数米远,女孩子出声叫住了他。
“我需要一个理由。”女孩说。
“没有别的意思,”张振安心中五味杂陈,“我以为你是我以前一个朋友,现在发现你不是。”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可能是亲切吧?或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看到你,好像看到她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那个朋友已经不在了。”
女孩子稍作沉思,做出一个侧身相请的姿势,“你要进来吗?”
“不了,我不过去了。”
“我看你身上都湿了,你不怕淋雨?”
“没事儿,我皮糙肉厚,身体好着呢,扛得住!”
女孩子问:“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张振安忙将自己的系别班级包括姓名都报了出来,还从口袋里掏出学生证,横在自己胸前,做完又觉得不好,因仅靠亭外射来的微弱路灯光,根本不可能看得见那些蝇头小字。女孩子摇头说:“我随便问问,你没有必要那么坦白。”
张振安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过他忍住了,“我不愿你小瞧我,以为我是个坏人!”
“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不用为一个陌生人作无谓的付出,”女孩儿露出了一点笑容,“我打算接受你的善意。你的好心,我要谢谢你。我身体不太好,不能淋雨受凉。”说罢,捡起了雨伞,起步欲离开亭子。
张振安忍耐不住地上前一步,问:“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女孩子止住了脚步,似在思索,转而扭过身来,说道:“我姓石,石头的石,”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我叫石柔,温柔的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