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的林一飞来接余晖。
一切恢复了正常，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清晨十分，万物美好，桂花香渐渐浓郁起来。白露过后，露水倒是多了几分轻盈，薄薄的白雾。
林一飞对余晖说：“看你昨晚更新的文章，每个地方的早饭的，都好值得期待呀。深夜打开，‘字字诛心’，全扎在想吃的心上。”
余晖想了想：“今早我们我们约个早饭吧，这会时间还早。”
“好！”
车行驶在乡村道路上，能闻到时浓时淡的收获气息。稻谷多是到了半黄的时分，低垂着头，一眼望去，不够彻底的金黄，夹杂着稀稀疏疏的亚麻色，叶片青黄相间，新稻子碾成新品，想想也觉得好吃。
芋荷种在林边沟旁，高高低低一排排，齐齐仰着头，盛着露珠。露水沿着叶脉，颠着身子，颤颤巍巍滚落下，打个激灵，长长舒口气，完成了一场短途冒险。躲在下面的尚未张开卷缩着的小叶，像极了邻居害羞的小姑娘，藏着藏着，又有一些不甘心，欠着身子，微微探出个小叶尖。恰巧，七姑娘飞过，停在叶尖上。岸上一下安静了。
沟里依然热闹着。小鱼小田螺，各占一方，互不打扰。这时一只巨大的水蚊子，迈着又长又细的脚，水面上如地面，迅疾而过。小鱼儿们晃着小脑壳，往左往右，散开游走。水清澈见底，它们游往哪里，岸上的人一目了然。
道路两边的栾树，颜色层次，错落有致，大艺术家有时也难及。
车缓慢经过初秋，经过树间洒下的晨光点点。
到了紧邻的一个小镇，小镇以叶儿粑冻糕豆腐帘子闻名乡野。
是两人点了四个叶儿粑，两个豆浆，一碗豆粉儿。
余晖记得小时候是不爱吃叶儿粑的，因为那时受生活条件影响，叶儿耙皮厚心心小，还多是豆腐干。余晖觉得咬进去的没口，都是皮。
就这样，发现，自己不喜欢吃。如今竟然十分爱，口味原来也会随着年龄际遇而发生变化。
后来条件好的，做的叶儿粑自然好吃许多，余晖甚至都痴迷这味道。
糯米一般前两天泡好，软后，架上石磨，在自家灶上开始磨米浆。将磨好的米浆盛在棉布袋里，晾在盆上，滴一夜的水，沥干的米浆我们叫粉子，再一日，就可食用。
叶儿粑需用新鲜的柑子叶来包，冬日提着竹篮到院子前后摘叶子，叶尖上挂着小露珠，碰到冷冰冰，能陡然将快要冬眠的心惊醒。柑子叶洗净后，倒入锅中加清油小火略炒，能炒出清香。
馅儿是刚割的小葱、肥瘦相间的猪肉丁，有时会加些豆腐干，入锅炒肉丁，一定要多多加花椒面，出锅后放入葱段，待凉即可使用。
快熟时，蒸笼上方徐徐升起的热气在房内绕啊绕，是多美的人间烟火味。
叶儿粑蒸好后，先给街坊邻居端几个，再带信让亲戚有空过来吃，一屋子的人，围着一锅叶儿粑，吃着聊着家长里短。柑子叶的清香完全沁如里面，一口下去软糯可口、肉汁在流动，彷如吃下一整个春天。
一次推的粉子自然要吃好几天，剩下的可煮醪糟粉子。
那时外婆身体还硬朗，每年都给妈妈几姊妹做醪糟，一大缸可以吃到过年，连腊月蒸冻糕都有着落。后来再吃无数醪糟，依然比不上小时候的那碗。
回忆便是最佳滤镜。
这镇上的叶儿粑，可好吃了呢。
皮软糯，馅儿全是肉，加了少许姜末提味，咬一口，满嘴油，怎一个满足了得。物价飞涨，价格没涨，但是个头小了，好在味道在线。所有一人吃三个，也不在话下。
林一飞更喜欢冻糕些。
家里的人话，一般是到春节才会自己做冻糕。
据说，民国年间怀远镇厨师蒋仲渔所创，人称蒋三麻子冻糕。其制作工艺传统而独特。先将大米浸泡磨成浆，再把用沸水烫过的糯米蒸熟，然后将二者伴和入缸发酵，最后加生猪油和红糖。成品色白微黄，滋润绵软，富有弹性；松泡化渣，油而不腻，香甜微酸。
难得如此丰富的早餐，两人吃得满足而又快乐。简单的，快乐的。生活是生活，际遇是际遇，自己是自己。
生活如此平静真好，像是从来没有喧闹过。平平凡凡。
去小院的路上，林一飞接到电话，说林奶奶生病了。二人赶紧掉转车头，往家里狂奔。林一飞父母去新疆处理小舅舅留下的事情，他的小叔和老子，都在外省生活，要回到家也需要一个过程。这个时候，老人的事情全落在两人肩膀上。
接上老人，去往医院，做了检查，所幸无大碍，但仍然需要住院一周。好巧不巧，安排好住院后，林一飞发起高烧来，久久不退。林一飞拿了腰后，余晖就赶着他回家休息，自己照顾林奶奶。
余晖和林念感情一向很好，余晖照顾她，也不觉得生疏和别扭，两人相处不错。
林一飞生病也像赶趟儿时的，烧退了，缠腰丹又长起来。余晖不许他来医院，命定他在家休息养病，奶奶的事情，不用担心。
余晖忙完事情，每天都记着写些日记，写下每日所看，所感，真是医院见众生。
第一天清晨，五点不到，同病床的病人家属一大爷，已起床乒乒乓乓开始收拾，煮鸡蛋煮鸽蛋热稀饭，迷迷糊糊时六点过些，阿姨们开始打扫卫生，索性起来收好陪伴床。这个时候，离医生查房还早，离早餐也还早，而那大爷早已照顾好大娘洗漱早饭，骑着小电瓶回家了。大爷七十多，在家里还做打钢管井的营生，仍有几分自留地，回家忙着挣钱，也忙着种地，闲不下来。
一中年护工和一打扫卫生的阿姨，时不时都来瞅瞅这大娘，陪着说话帮忙上厕所，他们来的次数多了，才知那护工是大娘的侄子吧。
儿子女儿都很孝顺，每天都要来医院。晚上八九点，儿子媳妇一定来，媳妇一看便知是勤快人，先给婆婆洗头，再把卫生间和病房打扫干干净净。儿子则坐在床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妈妈。次晚，儿子女儿都来，女儿时髦女婿也标志，女婿一开口便知其是提劲打靶之人；又一日，很晚了，儿子才来医院，说起他妹夫的事。说他喝了酒就在楼下乱吼乱骂，不是碍于舅子的面子，早被打得鼻青脸肿。母子叹气道，他太没出息，挣钱不够吃喝。
快到午饭时间，大爷提着保温桶到了病房，准时开饭。他一到，整个病房气氛不一样，喜欢吹壳子。一日，他讲去给一人家户修钢管井，本来忙着送饭不打算接单，但看那家人的情况，还是应下来。那男主人六十好几，女主人四十多还算年轻，但眼睛瞎了，生了儿子不到十岁。前些年，以送蜂窝煤为生，丈夫拉，瞎妻后面推。妻子虽然眼瞎，但手脚利落呀。方圆十里，没有人家有她家干净，数钱更是比常人敏捷，十元二十五十一摸就能分辨，干活更是不分天日，有时夜里还在薅地。
又一日，大爷刚来碰到男护工刚走。转身大爷没有好脸色，嘀咕道：锤子侄儿，一天到晚想我们的吃。那天我女儿才给了他一条云烟。明明是职责之内的事，还在想捞油水，不要脸。
大爷玩笑之余，也叹气。说他这老婆子，人好心善，集体伙食时，她会打衣服。白天忙着挣工分，晚上熬更打夜的帮左邻右舍免费打衣服，那时就把身体熬坏了。谁说好人有好报，你看她现在，瘦成一把筋，被病折磨的还有啥子人样子？
2
中间病房是一八十多的婆婆。她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女儿一人一天轮流在医院守她。
第一次，深深感慨儿女多还真是好。
第一天是他的小儿子，四十来岁，不多言不多于，静静的守在床边。
第二天是她的亲家母，四儿子的丈母娘，儿子媳妇工作忙走不开。这亲家母，真是妖冶儿，六十好几，紧身连衣裙，头发梳得光亮，盘了花顶在头顶，鞋跟起码有10厘米高，看她走路我心都在颤，粉色兔子的手机链，在胸前晃来晃去，说话声音震天响，打呼一整夜，即使累到极致的我也无法入睡。刚好那两日，忙着家人做各种检查，跑上跑下，也没仔细听到唠叨，还是挺感慨亲家母照顾亲家母。
第三天，是婆婆大女的女儿，和我同龄。她的话才多呢，一来病房只听到她的声音，晚上回家煮了抄手来喂婆婆，还给亲家母送了一大碗饭菜来。言语中，听她说最近正忙着离婚官司，前夫厚颜无耻还向她索要几万，儿子十多岁，自己一人带。
第四天，大儿媳。来了不多言不多语，或玩手机，或在陪伴床上睡觉，翘起兰花指倒尿时，站在厕所门口，往里一倒，溅的到处都是。完成任务也不过如此。
第五天，三儿子，安静陪着自己的妈妈。
第六天，孙子，个子不高，二十来岁，晚饭前来接他幺爸的班，一来就打热水，给奶奶擦拭身体，喂水整理床单，忙完安静窝床边，听到一声咳嗽赶紧翻身看。凌晨有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但太困没起身看，天刚亮，婆婆小儿子来了，孙子却不在。当天下午她孙女来，才知道他弟弟半夜下楼接朋友，被巡逻的警察抓了，因为吸毒。
第七天，又是婆婆的亲家母来照顾她。那天才有空仔细打量这亲家母，头发又专门去理发店盘了髻背在后脑勺上，紧身白色纱纺连衣裙，中午吃饭发现她的食量惊人，起码是我的三倍。下午她睡醒，开始和她亲家母聊天，越听越不对劲。她说：亲家母，你这病是好不了了，你的内脏已经坏了一大半，最多活十天半个月。你每天打的止痛针价格吓人的很，上千元一针，你算你住院好久。到时你儿子们一人要负担几万，那是他们一年的收入啊。她在说，我瞥到床上的婆婆不停拭泪不停拭泪。一种空前的绝望无助，从这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轰然向我袭来，打得头晕脑胀，找不到一丝活下去的意义。还不给婆婆吃饭，说是拉在床上不好收拾；护士千叮咛万叮嘱，家属记得小心给病人翻身，亲家母没有轻重地使劲搬动婆婆，完后还在人家屁股上重重一巴掌，啪一声，婆婆疼得直淌眼泪。
第八天，另外两个儿子来了，得知昨天婆婆的情况，大点的那位低声抹泪，小点的那位，发着很大的火和其他家人吵架。
第九天，第十天，还有数个轮回。
3
一日午休，隔壁房间的一护工溜达进来，自来熟就和我聊起来。
她说：你那鞋子好穿吧，我也有一双。接着猝不及防说，我婚姻不幸福诶，老公比我大十几岁，不晓得心疼人。我问，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嫁给他。她说，父母之命啊。她又对我妈说，你女儿乖额，说自己的女儿简直了，只想她的钱。
她说，我的初恋都还在等我，我们一直有联系，他对我孙子特别好，人也书气。我问，那你为何不离婚去和他一起，她说不想自己的女儿缺爹少娘。
突然，她声音压低道：那天我去中医院检查，说我得艾滋了，吓死我。我回家一晚没睡着，四点起来骑着电瓶车去市里，路过西江大桥，把车扔在一棵大树下，打个滴滴就去五医院检查，重新检查才确定之前是误诊。
我问，护工累不。她说咋不累，一做就是十几天。一次也是做完回家，想吃甜皮鸭的很，买了一只，让老板宰成四块，回家躺在沙发上边啃边睡。啃着鸭腿就睡着了，醒来第一时间到处找鸭腿，我孙子跑过来说：婆婆，我看你睡着了，就把鸭腿给你放冰箱了。
她出了我们病房，我妈才说，她以前是在元通大桥上算命的。
清洁阿姨刚好和她错身进病房，黑着脸说：这女的就是宝气，不去把自己的病人守到，万一摔倒了看她咋陪得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