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九郎又回了那闲梦居，齐王爷特地嘱咐了闲梦居管事儿的经理，让他少给宁九郎安排场子。经理虽然迷糊，却看在王爷的身份还有那一把银票的份上，喜笑颜开地答应了。
宁九郎不爱闹事，他的场儿明显少了，可他也不曾找人理论，只是踏踏实实地唱着戏。只是二楼右边那雅间却是时常空缺了，这段时日齐王爷明显忙碌了起来，宁九郎面上毫不在意，心中却是吊了一口气儿的。
这日他正勒完头，后台化妆间的帘子又被一柄坠着翡翠的白玉扇挑开了。齐王爷含着笑，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宁九郎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拿着朱笔描唇。这一场他唱的是《杜十娘》，扮的是燕京名妓，虽然行头还没换上，可这举手投足之间，倒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尘妩媚之气。
“宁老板，今儿个唱的《杜十娘》？这戏本王可听了不下二十遍，不如您分我一个角色，让本王也过过戏台子瘾？”齐王爷往宁九郎身后的椅子上斜斜一坐，翘了个二郎腿，懒散地摇着扇子。
宁九郎还是面不改色，应道：“王爷还有这种闲情雅致呢，其他角儿的台词儿我不甚精湛，不如您来两句杜十娘的我听听，若是够格儿，我就给您一个客串来旺的机会。”
齐王爷看着镜子里那个粉腮红唇的人，嘴角的笑愈发明显了：“嗬，你倒是胆子大。合着本王屈尊给你唱戏，上了台还得演一个丑角儿？”
“我可没逼您唱，只是这戏台子可不是皇宫，饶是您，也得按我们戏园的规矩来。”
“得，在这后台，宁老板自然是这个。”齐王爷朝着他束了个大拇指，镜中的宁九郎嘴角微微勾了勾，竟然引得他一阵心颤，“那本王可真要献丑几句，宁老板听了，别轰本王才是啊。”
宁九郎停下了手中的笔，优雅地转过身来看他。
齐王爷生的俊朗，尤其是那一双眼眸，像是初春山涧上淌下的雪水，他突然想起民间流传的“逍遥王爷”的称号，心中一笑，这哪是逍遥王爷，整一个玉面郎君还差不多。
齐王爷清了清嗓子，还真就捻着兰花指唱了起来：“四更鼓天将明残烛渐尽，形吊影影吊形倍加伤情。细思量真个是红颜薄命，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送旧迎新、枉落个娼妓之名。”
宁九郎听完这段，一点儿也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王爷，您这嗓子，也就只能唱唱来旺了。”
“好哇，宁老板倒是真胆大，你就不怕本王怒了？”齐王作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戏子。
宁九郎不接话，转过身去捡起一柄金钿子，慢慢抬起手来往发间别去：“细思量真个是红颜薄命，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送旧迎新、枉落个娼妓之名。”
这还是齐王爷第一次听见他清唱，他却愣是呆在了原地。真不愧是名角儿，嗓音细腻却不绵软，调子婉转却不悲切，光是一句话就听出了杜十娘心头的愤恨不平，让人恨不得提刀去宰了那负心汉。
齐王爷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硬是嘴硬说道：“本王觉得本王和你差不了多少，你这旦角儿，我也能唱。”
齐王爷到底还是靠着自己的厚脸皮讨了个客串，他唱了第一场的五句词儿，原来唱来旺的丑角儿见齐王爷，心中无奈却也不好声张，只得忍气吞声应了下来。
齐王爷虽是痛快了，这可苦了台上和齐王爷对戏的小生，还有台下熟知他的经理和小二。他王爷的身份摆在这里，哪个敢真把他当戏子看？底下的百姓倒是不知，连声喝着彩。
齐王爷下了台，又是惬意地往椅子上一靠，掏出一柄大烟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经理连忙招呼人为他卸妆，还亲自端了茶水点心在一旁候着，心中却是把宁九郎祖上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敢让齐王爷来演丑角儿，他宁九郎不要命，他们闲梦居可还要呢。
这样的贵客，不好生招呼着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他这样抛头露面。得亏是王爷唱得好，若是底下喝了倒彩，他们闲梦居也甭想着再开张了。
经理腆着笑脸上前，说道：“王爷，您要不移步楼上雅间？这后台粗糙杂乱，实在是不配入您的眼。”
齐王爷正高兴，挥了挥手让他下去：“无妨，本王就在这里听戏。”
经理没辙儿，只好带着一众人退了下去。齐王爷又换回了自己那身金贵的打扮，舒舒服服地窝进椅子里，眯着眼继续听。
-
时间过得飞快，夏日热烈的骄阳晒脱了树枝上的叶子，然后吹来了飒爽的秋风，转眼又入了冬季。
这几个月来，齐王爷时不时就爱去宁九郎的戏里客串一番，闲梦居的管事儿拿他没法儿，干脆就把这事儿宣扬了出去，结果抢着买票的人又涨了一倍。
这日，齐王客串了个太监，就喊了一句词儿：“娘娘凤驾来也——”然后又回后台坐着开始抽大烟。
他听着台上宁九郎的唱词儿，嘴上也跟着哼调子，微微眯着双眼，嘴角的笑却比任何姿色都要撩人。
一剧终了，宁九郎拖着步子回了后台，一撩帘子就把眉头皱了起来：“您又在后台抽大烟了？”
糟了，被他闻出来了。
齐王爷嘿嘿一笑，完全不计较他失了礼节，他脑子转的飞快，不着痕迹转开了话题：“九郎，过几日老佛爷大寿，我准备着那时将你引进宫去。”
宁九郎在镜子前坐下，唱完一出戏已是累极，他却还是挺着脊背昂着头颅。
“合着王爷是把我当作寿礼了。”
齐王爷连忙站了起来，往他身边一站：“你这哪儿的话？这可是一个顶好的机会，我可是把那戏楼子都布置完了，再说了，我哪儿敢将您这名角儿当物件儿啊？”
宁九郎抬手不紧不慢地拆着首饰，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您能有什么不敢的，在这后台抽大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齐王爷被他的话噎了噎，小声嘀咕了句：“这坎儿还过不去了。”
“罢了，既然是王爷让我唱，那我定是要唱个好的。”宁九郎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挑起了嘴角微微一笑，立马像是变了个人儿，“寿香腾，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齐王爷一听，面上染了笑：“这是什么？没听过，倒是新鲜。”
“《麻姑献寿》，应景儿。”
“这个不错，老佛爷她老人家就爱听这喜庆的。”齐王爷见宁九郎面上没了表情，也知晓他定是累了，“得，宁老板您先歇着，本王就不在这碍眼了，过两日本王再上您那儿去接您。”
宁九郎话都懒得开口讲，只轻轻点了点头。
齐王爷一走，这后台又静了下来。他卸妆时一向不爱被人伺候着，自己戏班子里的师兄弟们也都清楚他的性子，决计不会在这时来扰他清净。
他看着镜中这个媚眼如丝的扮相儿，轻声叹了口气。
给老佛爷祝寿，若是半年前，他定会心中欢喜着好好准备一番，可这世道变得太快，就连老佛爷都成了半个卖国贼，这让他如何面对？
条约一签，又是银两又是地界儿的，京城可不再是中国人的京城了，可这些个百姓偏生又冷漠得很，哪怕是明日这国家冠了个外国姓，大多数人也不会眨一眨眼。
宁九郎虽是个戏子，却未曾活在戏中。他心里清楚，这国家的根已经烂了，飘摇欲坠更新换代，不过是时间问题。也不知自己这辫子还能留多久，也不知国家的脊梁何时才能硬起来。
罢了罢了，就当是帮齐王爷一个忙，唱完这场《麻姑献寿》，也算是他为这大清尽的最后一份孝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