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心情复杂地回到了璇玑宫,庭院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心中塌陷了一块。
庭院里的石桌上还摆着四五道糕点和甜汤,却看不出被动过的痕迹。碗筷的一边还放着一枚木质的簪子,上面用红色的玛瑙片点缀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她……走了么?
润玉看了看周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他拿起了那柄木簪,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把簪子贴身收了起来,然后抬腿往外走去。
很快,天帝重惩江浩仙君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仙界。江浩仙君藐视天帝,藐视仙规,被剥夺了仙籍,投入畜类轮回井,永生永世不得为人为仙。
一时间,天上地下都像是炸开了锅。这是润玉掌位以来,第一次下这么严重的惩罚。
润玉向来以宽宏大量闻名,从前有鲁莽的武将当朝谩骂天帝,他都没有翻脸,甚至还提拔了武将的职位,让他执掌仙界数万大军。
可是这一次,陛下竟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人人都很好奇这位江浩仙君到底做了什么事,于是各类稀奇古怪的说法也很快流传了出来。
邝露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的侍女正在和她说起此事:“听说呀,这江浩仙君是因为对先水神不敬,刚好被陛下撞见,所以才引得陛下勃然大怒。”
邝露垂着眸,显然对此事不感兴趣。她自然是知道江浩是为什么而被严惩的,她心里也清楚,或许这是润玉与她最后的瓜葛了,这件事以后,他们也就两不相欠了。
“小姐?小姐?”侍女见她出神,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小姐在想什么?”
邝露回过神来,匆忙对着侍女笑了笑:“没什么。江浩仙君确实是罪有应得,天宫谁人不知,先水神是陛下的逆鳞。”
“是呀,就连昨日晚宴上那位神女之姿的婉婉姑娘,陛下也是给了重惩呢。陛下对先水神,还真是痴心一片。”说到这里,春夏语气里又有了些不平,“可陛下怎么就看不见小姐的痴心,小姐陪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什么苦都尝过了,到头来竟然来一句感谢都不曾有……”
“春夏!不得乱嚼舌根。”邝露的语气有些冷了,“我跟随陛下,从来不是为了名分地位去的,以后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
春夏有些委屈,却还是乖乖闭了嘴。
“你方才说,那位婉婉姑娘也被罚了?这是怎么回事?”邝露放柔了语调,小声问道。
春夏把那晚的事又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邝露却听出了里面的门路。陛下哪是因为婉婉擅自做主而动怒,分明就是因为觉得她玷污了先水神而已。
邝露抽了抽鼻子,拼命想要忽视心中的痛楚。这么多年了,她明明早就该习惯了,可是每一次听见他和先水神的事,她还是会不自觉的心中酸涩。
她不怪他,她只怪自己,没有趁早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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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过了三百年,这三百年里,润玉都没有见过邝露一面。她好像是真的已经放下了,而他,依然在按部就班地生活。
润玉变得比曾经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冰冷淡漠。他时常一个人坐在璇玑宫的庭院里,拿着一柄簪子发呆,簪子上用红色的玛瑙雕成了一朵将开未开的海棠,映衬着漫天的星辉,晶莹剔透。
璇玑宫里的海棠花已经开了,时隔三百年,火红色又一次燃烧在了这座空旷寂寥的宫殿中。润玉满目红艳,却依旧觉得索然无味。原先他那样期盼花开,可当花真的开了的时候,他才发觉,这些花,从来就不属于他。
而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朵海棠,早就被他自己丢了。
润玉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眼底却是薄凉一片。他收起木簪,走出了璇玑宫。
凡界一处偏远的小村庄外,涓涓流淌的小溪边蹲了一个小男孩,他的手里拿着一柄鱼竿,正饶有耐心地等待着。小男孩只穿了件朴素简洁的布衣,一头松软的长发用布条简单地扎在脑后,脸庞和身上沾了些泥土,却依旧掩盖不了他的灵动。
润玉站在一旁看他,男孩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润玉这才出声叫他:“棠越。”
男孩一偏头发现了润玉,脸上一下子就染上了喜色:“美人叔叔!你终于来看我了!”
润玉被他逗笑了,走上前去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在钓媳妇儿呢!我娘亲说,小溪里有好多好看的媳妇儿!”棠越的眼睛亮亮的,怕是对此深信不疑。
润玉一听就知道,这一定是锦觅的主意,他不禁有些失笑。
几年前,他听说旭凤在民间抢亲,原来是锦觅投生到了寻常人家。他们二人在民间成了亲,又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霜花和凤凰的儿子,竟是一只白鹭。润玉得知此事,早就没了从前那般嫉妒,相反的,他竟觉得释然。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锦觅,也就一直没有勇气去见她。不过他总是会偷偷地去见一见他的小侄子,为他带去天宫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还会指点他一些法术上的事情。可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棠越他是谁,棠越也就一直以“美人叔叔”称呼他。
这样也好,就让他在棠越的身上慢慢弥补他从前的过错吧。那些耽误、错付和后悔,希望都可以在漫长的时间里消散而去。
“白鹭!吃饭啦!”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润玉心中一颤,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棠越连忙收起了鱼竿,一蹦一跳地朝她跑去,到她跟前,却开始委屈起来:“娘,你是不是骗我啊,我都钓了多久了,还是没钓上来一个媳妇儿。”
锦觅宠溺地揉了揉棠越的头顶,面不改色地继续诓他:“娘怎么会骗你,从前娘就是被你爹从河里钓起来的。”
“好吧,我也想钓一个和娘一样好看的媳妇儿……”棠越乖巧地牵起了锦觅的手,还不忘回头和润玉打声招呼,“美人叔叔,我先回家啦!”
润玉慢慢地转了过来,他和锦觅四目相对,却发现她的眼神透彻明亮,嘴角也是弯弯的:“好久不见。”
润玉也笑了笑,轻声说道:“嗯,好久不见。”
他和锦觅简单地寒暄了几句,然后目送他们离开。旭凤远远地朝他们母子二人走来,一把抱起了棠越,另一只手牵起锦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叫人羡慕。
润玉回到了他的璇玑宫,眼前却在不停地放映刚刚夕阳下他们三人的剪影,那么温馨幸福,是他从未有过的体会。
他孤身一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里,一直到外面最后一抹暮色褪去。他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个日日夜夜跟在他身后的女子,她对他说,她会和魇兽一起,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润玉从怀中摸出了那一柄木簪,他直直地盯着看了许久,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突然,他站起身来毫不顾忌地往外冲去,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太巳仙人的府邸前,一袭白衣的润玉负手而立,他的身前跪倒了一众仙娥,太巳仙人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作势要跪下。
润玉虚扶了一把,说道:“太巳仙人不必多礼,今日我来,是想找邝露。”
太巳仙人早就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对这天帝一往情深,三百年也不曾变过。只是天上地下谁人不知润玉心系先水神,身为人父,他又哪里愿意看见自己的女儿痴心错付呢。
太巳仙人不假思索地说道:“小女近日身体不适,实在不方便见陛下尊驾,以免感染了病气给您。陛下有何要事,不知小仙可否代为转告?”
润玉静默了半晌,像是在衡量什么,突然,他抬起头来对着里面掷地有声地说:“邝露,从前诸事,都是我错了。我原先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锦觅,我以为自己爱的掏心掏肺,足够感动所有人,殊不知,我不过是被自己蒙蔽了双眼罢了。我知道或许不愿意再见我,我已经对锦觅赎了三百年的罪,接下来,我想用往后所有的时光向你赔罪。”
门后一闪而过了一抹白色的衣角,润玉心如擂鼓,声音却依旧平稳有力:“邝露,你愿不愿意帮帮我,我想学一学,到底什么才是爱。”
邝露怔怔地站在门后,一行眼泪迅速滑落她的脸庞。府邸的庭院里栽满了花草树木,而她的面前正是一树海棠。
微风拂过,带来一阵熟悉的甘草香,火红的花朵随风摇曳,就像是她从不曾熄灭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