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啊，我家大门是尖尖岩，那背时的媒人天天来。叔啊，你放鱼也要选个好池塘，绹牛也要选择个好廊场。送好送坏你没想，只要是有那马尿舐。把我送到那三个岩头架个罐，苦瓜是甩到那苦水潭。叔啊，豌豆开花荚对荚，那背时媒人是烂嘴巴。我家的门前你踩成坑，背时的媒人脚背烂穿脚板心。叔啊！
媒人回应——
我的个姑娘啊！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你爷娘把你送到金銮殿，我是个穿针引线人。姑娘哎，你要是把媒人骂死了，人间鹊桥哪个搭？哪个再做好事情？田坎脚下抓野鸡，芭茅弄里野崽生。要么剃掉头发做尼姑，要么背起包袱找男人。头发白了还是红花女，八十岁的姑娘打单身。我的个姑娘啊！到底你是真骂还是假骂，你不讲清楚我不出门啊。
8.异样的感觉
渐渐便有些异样的感觉了。
哪天上学放学，学生哥若是没见到她的影子，没见到她的小调儿，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
哪天若是家中有别的事情，不能在他往返的那段时间去那面山坡，荞妹便像一头脚踩绹绳的小母牛，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其实也没多少话好讲。
其实也不用讲话。
其实只需远远地瞟上一眼，甚至只需默默目送对方的背景渐渐离去——
那一天，天空就是明亮明亮的了。
9.哭嫁·哭开脸
扯眉毛，绞汗毛，辫子挽成粑粑髻，谓之“开脸”。
“开脸”标志着告别少女时代，是女人一生中的重大事件。
新娘哭——
婶啊，我的个婶啊！我一条辫子天天缠，后颈窝挡了十几年。你把我的头发往上挽，好像堂屋拆壁板，好像棉衣通风眼，我身也寒来心也寒啊。生就的眉毛配就的相，你把我的眉毛汗毛绞得光又光。好像那蜂子崽崽嫩蔫蔫，就跟那猴子屁股一个样。你叫我如何敢出房啊，婶啊！你叫我如何敢亮相啊，我的个婶啊！
帮着“开脸”的婶娘唱——
我的个崽啊，你莫悲泪莫寒心啦，世人都是这么兴。那起身的禾苗要把根儿洗啦，那离娘的猪崽要把脊毛剪啦，那出土的红薯要岔须啦，那出嫁的女儿要开脸啦。崽啊！绞了汗毛脸光光，人家讲是葵花盘子向太阳。头发高高往上盘，人家讲是十五的月亮圆又圆。眉毛扯得细细又弯弯，人家讲是开眼的凤凰飞出山啦。人家讲你又贤惠来又和善，不是那眉毛粗粗一把剑，是人是鬼都怕拢边啦。崽啊！
新娘哭——
婶啊，我千怪万怪没怪你啦，只怪我命丑是女的啦。头发一圈一圈捆，心里一阵一阵紧啊。婶啊，我就要成外人啦。侄女从此头难抬，侄女从此腰难挺。我的个婶啊！
婶娘唱——
崽啊，莫讲是个女儿胎，没得女儿不能成世界。莫讲是个女儿样，祖太祖婆也上神龛啊。有腰你尽管挺直腰，有头你尽管把头抬。挺起腰来你高三寸，抬起头来你又长三分，女儿不比人家矮。我的个崽啊！
10.两人相好不用媒
一天，学生哥等在山坡上，告诉她自己验上兵了。
学生哥说，家里经济困难，二天考上大学也没得钱送。不如去部队干几年再说。
荞妹问，往后……你不再走这儿过了？
学生哥点点头，嗯。
荞妹没话找话，说今年的红荞花开得雪白雪白，几好看。
学生哥话没出口脸先红了，说你比红荞花还要好看呢。
荞妹心里热热的，嘴里却把话岔开，说：变个男人几多好，长大了当兵，看得好多的世界。
学生哥说女子可以嫁个当兵的啊，往后就有机会看世界了。
荞妹说哪个当兵的肯要啊，肚子里尽装些荞麦花花。
学生哥一听就乐了，说我就喜欢你那些荞麦花花……
学生哥入伍前的几天，与荞妹在那片荞麦地里难舍难分。
学生哥还把自己以前偷偷写在日记本里的情诗念给荞妹听。
听得荞妹浑身着了火一般，两人的舌头就搅到了一块。
身子下面就滚平了好大一块地盘。
两人低低唱着乡间的情歌：
坡上种荞不用灰，
两人相好不用媒，
多个媒人多张嘴，
媒人嘴里出是非。
11.哭嫁·辞祖宗
新娘手持一束燃香，眼泪汪汪地哭——
鸡叫了，天亮了，抬轿的人进村了。堂屋打伞两重天，眼泪汪汪辞祖先。我脚踩堂屋地，磕头作揖敬天地。我脚踩堂屋中，洗手装香拜祖宗。一拜天来天无恩，二拜地来地不平，三拜我爹白受苦，四拜我娘空养人，五拜六拜七八拜，拜了天地祖宗我就成了外乡人。我的个爹，我的个娘，这个天地我不想拜啊，这个祖宗我不想离啊，这个揖我不想作啊，这个头我不想磕啊。我的个爹啊，我的个娘啊！
12.换亲
那些日子，荞妹的脸儿一天到晚红扑扑，像只生蛋的秋鸡婆了。
荞妹压根儿不曾想到——
木屋里的母亲，一边在灶膛边鼓着腮帮子吹火，一边与她那病蔫蔫的父亲在决定着她的命运。
她哥哥今年三十多岁了，一直娶不上媳妇。经人撮合，采取“换扁担亲”的办法，把荞妹嫁过去，把对方家的女子娶过来。
荞妹知道了，死也不肯。任你打任你骂任你讲好话，荞妹就是不答应。那边催得急了，父亲和母亲拉着她哥一齐跪到她面前。
哥只说了一句话：“妹儿，哥对不住你……”
便挣脱母亲的手，跑到堂屋里用拳头捶自己的头，用头撞木壁子。骂自己是饭桶是废物是猪狗。
之后，哭得像一只受了伤的兽物。
荞妹长这么大还没见哥哥哭过。
哥哥从小就疼她、娇她、护着她。
看着哥哥哭成这个样子，她的方寸乱了。慌乱跑到哥哥身边，说：哥，别哭了，我去……
13.哭嫁·哭背亲
新娘上轿，得由哥哥从闺房背出大门。
新娘哭——
唢呐吹起“娘送女”，锣鼓打起“大开门”。娘送女，大门开，手抓门帘哭哀哀。双手抓住背亲带，哥哥把妹背起来。哥哥啊，你把我背到岩坎上去吗？要是把我背到岩坎上，我就变个小鸟飞下岩。你把我背到河里去吗？要是背到大河边，我就变条小鱼游下海。抱住哥肩求哥哥，慢移步子慢提脚，我是不想过了门槛成外人，挨得一刻是一刻啊。我的个亲哥哥啊！
14.荞妹一天天瘦了
婚期一天天迫近，荞妹一天天瘦了。
她天天爬上那面山坡，望着那片荞麦地发愣。
细数着一个个的细节，泪水便如溅荞籽一般。
还有那首“女儿谣”，那首古老、凄美的“女儿谣”，把心思都给唱碎了的“女儿谣”啊！
苦荞花，甜荞花，
爹妈养了女儿家，
不等女儿来长大，
说是给她找婆家。
荞子命，女儿家，
肥处撒一把，
瘦处撒一把……
15.哭嫁·哭上轿
上轿是姑娘结束娘家生活的最后时刻。
姑娘明知轿子非上不可，但仍不放弃扭动抗争。
新娘哭——
这个轿门我不跨啊，跨了轿门是受欺压啊！
陪者哭——
大路堂堂起白沙啊，又坐轿子又骑马，妹妹从此是福气大啊！
新娘哭——
这个轿门我不进啦，进了轿门成贱人啊！
陪者哭——
你脚踩楼梯是步步高啦，脱下蓝衫是换紫袍啦。你骑驴驾马去啊，你穿金戴银去啊，你发富发贵去啊！
16.红荞花知道为什么哭
出嫁的日子就这么到了。
迎亲的唢呐吹啊吹，簇拥着新娘子——
漫进那一面灿然的山坡。
漫进那一片羞赧的云霞。
漫进那一片深秋的红荞花。
忽然，新娘子坐在路旁不肯走了，呜呜哇哇哭个不住。
哭得毛发蓬乱如同掀翻的鸟窝。
哭得裤子前后碾满了泥土。
哭得大伙都傻了。
哭得唢呐都哑了。
哭得满坡的红荞花，揉红了眼睛陪着叹息。
哭啊哭给红荞花听吗荞妹？
哭啊哭给学生哥听吗荞妹？
哭啊哭给自己听吗荞妹？
红荞花知道为什么哭，可红荞花说不出话来。
荞妹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可荞妹早已泣不成声。
(霜降。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霜风袭过来遥远和痛。
簌簌地，满坡满岭的红荞花打了个寒噤。
红荞花啊。红荞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