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重威严的方府偏僻的建在梵城最南边,占地极广,看起来到像个十足的笨大象趴在那儿还不愿意动弹,没有那么繁复华丽,多是沉重的木质气息,松杉木褐色撑起整个框架,往前百米才逐渐有些烟火气和吆喝味儿。
周围许多的桑木遮天蔽日挡住阳光,在这一隅显得十分清凉。
方研驾马拐到后院儿安置好了不溜秋,带着叶米走进去。
曲折楼台,亭阁玉立,一汪碧水横跨前厅别院,踏进去便有一种身至画卷之感。
家丁仆从好奇的望着他们停住手中的活计,露出憨厚的笑容,带着亲切的问候,
“呀,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看起来消瘦了呀,今儿要好好吃一点嘿!”
“元大厨!今儿做点二少爱吃的!”
“哎!好嘞!”
“这位俊俏的小公子是哪家的呀?”
“哎呀,可真俊呀!”
等到叶米方研摆脱了围堵走进了方府的大堂时,迎接他们的是堂上陈如风和另一位俊雅的公子,家丁仆从都不在两人旁边,两人之间交谈愉悦的很,看着气氛倒也和谐。
还一边吃着茶一边交谈着。
陈公子还激动的差点站起来伸手比划呢。
单看他们的神情,你会觉得他们交流的十分愉快,但你走近一听,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俊雅的公子喝了一口茶水,缓缓开口道,
“陈公子如此也不说,便是犹如那京都城外潺潺溪流里的蚌壳一般冥顽不灵呀。”
谁都知道京都外的护城河里水最是浑浊昏暗,手一伸进去简直不见五指,就更别提那蚌壳了。
在那河水里待着,日久天长蚌壳变得不产珍珠,还臭的坚硬至极。
“……不是,方公子你听我……”
“陈公子果真犹如京都天牢里的狱官所说的一样,是条打死实施百般酷刑也不肯说的铁,铮,铮汉子呢。”
那狱官最厌烦他这样的人,说他脾气倔强,简直找死,百般酷刑也憋不出来他们想要的东西来。
真真是比那恭厕里安放了千年的石头还臭还硬。
“方公子……”
“此般的陈公子,着实令人钦佩呢,只可惜如果没进天牢现今早已是户部侍郎了吧,才华如此横溢,京都真是浪费了个好官啊。”
“你看这京都如此不知好歹,陈公子却对其一腔孤勇,真叫人佩服至极呐,也不知陈公子这一倒,便宜了哪一位京都富家子弟呀。风水轮流转,陈公子也不必灰心,既然方府将你好不容易拐出来了,那必然是要对你现如今的处境作出决断的。”
“具体如何,还得陈公子自个儿好好想想啊。”
俊雅公子捏住了茶杯,想润一口清清嗓子,再慢慢诉说。
方研无奈叹口气,看了看陈如风求助的眼神,再瞧了瞧自家大哥仿佛在冒火的头顶,笑说一句。
“哥。”
方泉不动声色的攥紧了手中的杯盏,偏头仔细看了看他,弯眼笑的更温柔了,还带着缓和的语气,
“呦?回来了?”
方研无奈的瘪瘪嘴,他能不回来吗?再不回来他这大哥就要毒晕他绑回来了,他敢不回来么?
何况他大哥还真的这么干过。
方泉上下扫了方研一眼,眯着眼手一顿,一杯滚烫的热茶就迎着方研的额骨砸了过去。
方研微微偏头,茶杯就哐的一声陷进院外苍天高的桑木上,看那树干上还有不少瓷片陷进去的痕迹,想必这类事情是干过不少次了。
“呀,长大了,这都能躲过了。”方泉眼眸一转,就显出几分久经商场的精明算计来。
他笑着看向叶米,开口道,“这便是叶公子了?果真身临仙姿,皎玉之貌呀。”
叶米打量着方泉,这位公子,与这方小爷可真不像,没有方研高大的身形和一看就是练家子的体格,身形修长精瘦,墨黑的衣服显得肌肤越发白皙,面容秀丽却不显女气,看着就是个俊雅如玉的翩翩公子。
“方公子过奖。”叶米弯眼笑笑。
眼一转,就看见了方泉身后尴尬的无地自容的陈如风,他已经洗净了脏污,穿一身简单的素衣,瞧着透出一身正气凛然来。
面容有些疤痕还仍未消,却依然看出些眉宇之间的英气。
方研顺着叶米的目光看过去,挑了挑眉,“陈公子,还是不肯说吗?”
陈如风撇了方泉一眼,拢着手瘫着脸开口,“在下倒是想说,可惜这位方公子呀,”他模仿着方泉独特的尾音,“语气是悄悄欠妥呐。”
方泉闻言只波澜不惊的挑了挑眉,表情一派坦然,毫无愧疚之感。
叶米好奇的看向陈如风,转头看着方研,“言声,方便让故安与这位陈公子交谈一下吗?”
方泉撩撩袍角,施施然起身拽走了方研,“来,方小爷,问你些事儿,你大哥我也有些话儿要与你好好交谈一下呢。”
方研看了眼叶米,叶米只顾着盯着陈如风,陈如风愣愣的与叶米对视,完美诠释了何为天真懵懂。
方研:“……”
方泉毫不留情的拽走了方研,挡住了这个崽子钉在叶米身上的目光。
方泉叹息一声,拉走了自家弟弟,不愧是方家的教出来的子弟,这眼神,快把人家吃了。
那无辜的叶公子,被一头刚成熟的老虎盯上了,这老虎自身还没脱离发情期呢,正是求偶的好时节,自求多福吧。
——
陈如风坐下来看着面前的小公子,喝了一口水,深深叹了口气。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来这儿,就纯粹是要被挤兑盘问的,除了吃喝不愁外毫无人权。
陈如风张张口,捻起一块心心念念的糕点放进嘴里,刚刚被那方家大公子挤兑的没话说,连碰一下茶点就要被说是成心故意的不听他说话。
还用那弯弯绕绕的话拐着圈儿的骂他是臭石头。
唉,没人权呦。
他感叹一句,抬起头看着叶米,“这位叶公子,有什么问的请直说吧。”
叶米仔细打量着陈如风,素色的衣衬得他十分消瘦,不用想也知道衣袍底下结的必是层层伤疤。
他会是师父什么人呢?和师父又有什么极深的牵扯?
叶米走到椅子坐下来,盯着陈如风的眼睛,神情凝练简洁,一字一顿张口问,
“陈米是你何人?”
陈如风手顿了顿,抬眼看了叶米一眼,放下了糕点,笑笑,眸中暗藏一点纠结,
“陈米是谁?”
叶米微微蹙眉,茶水泅湿了指尖,差点忍不住站起来质疑陈如风。
“陈公子不认识?”
陈如风笑了笑,“叶公子说笑了。牢狱在下待过不少次,但这记性,到还没有在昏暗的牢里忘却。”
叶米没理会陈如风的暗嘲冷讽,缓缓重复一遍这个名字,“陈,米,”攥紧了右手手指第二个小关节,
“或者,我该说是陈西姝?”
“啪——”
茶杯慌忙又狼狈的滚进桌底,茶水沾湿了地砖,陈如风颤抖着盯紧地上的杯子,表情空白的好像陷入了一团疑惑的谜团。
叶米打了手势示意屋外受惊的仆役不用进来。
转头看见了神情呆滞的陈如风。
他沉默良久,空气都稀薄的让他呼吸不畅,眼里缓缓流泻出一阵一阵悲凉的苦痛之感。
“师父仙去了,你可知晓呢?”
仿佛轻轻的叹息。
陈如风却突然站起来,眼圈通红攥紧了拳头。
“你说什么?谁是你师父?!”
叶米站起来和陈如风对视,盯着他泛出红血丝的眼睛,他烦躁的皱眉,一字一顿道,“我师父,是陈米,陈西姝。”
陈如风绷直的身体突然就泄出一口气,颓然的坐下去捂住了脸,和椅子撞出砰的一声响。
他用力揪住自己枯燥的发,半饷过去,才从指缝里溢出晶莹的一点光亮。
那是他的眼泪。
他哭的无声无息,压抑的鼻息都很轻微,但他又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手上重新裂开的伤口流出的血和泪混在一起,轻轻滴落在地上。
叶米没在继续看他,他的反应让叶米隐约猜到点什么,屋外突兀的刮过一阵凉风,高大的桑木叶细碎的舞动,叶米出神的想,仿佛看见了他温柔的师父。
陈如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短促的抽动下嘴角,低低的从嗓子里沙哑的发出一声叹息。
“她现在在哪儿?”
叶米动动嘴角,缓缓道,“师父安眠在西祥寺后山上,那一棵她最爱的杉木下。”
陈如风凝视着那棵杉木,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阿姐决然而去的背影。
他和阿姐一前一后出生在偏僻的穷村子里,那时候正逢战乱,他们族群连夜迁徙来到了一片穷山恶水的地方。
爹是个老实的农人,含辛茹苦养大了阿姐和他,娘早早得了疫病走了。
阿姐早就想着要永伴佛堂,可爹不愿,死也不让阿姐出家为尼。
他长大之后偶然得了一位大学究的赏识,成了大学究的弟子,他终于能光耀门楣,可爹走了,永远沉眠在那片臭山恶水里。
他回去的时候,阿姐走了,去了哪儿他不知道,村里个个人都在谣传说他阿姐是和人跑了,说阿姐不知廉耻,实为不孝,是该被浸猪笼的。
但他隐隐知道,阿姐该是寻找她心中的所要了。
爹一走,没人能拦得住她。
后来他们姐弟俩许多年没见,他苦苦在朝堂上沉浮,所做的成就多数被虎口吞食,小小的官位挡不住他的野心,可多数努力与建树都付诸东水。
哭累至极的时候,常常收到阿姐一封信,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能叫他又重燃起力量攻坚克难,虽然这样的信,几年两三封。
他以为这些不会有什么改变,直到他下狱,阿姐……也走了。
几年前阿姐来找过他一次,也是在这样高大的杉木下,阿姐一身麻衣,面容平静,带着孤绝的温柔。
她递给他一封信,轻轻叹息一声,“阿风,阿姐要走了。”
也不待他回答,她就又转身走了。身影瘦弱,但仿佛承载着最巨大的力量也不会坍塌。
阿姐总是身体力行的一个人抗下所有,小时候是,现如今也是,她做的每一件事,总让他心惊之外又生疑虑。
说来也怪,他从不觉得他和阿姐之间有何亲近或是割舍不开,但如今物是人非,他听闻这个消息,恍惚间顿觉心如刀割也不过如此。
许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是清白的爱,来自血缘深处他们共存的亲情。
陈如风沙哑的从嗓子眼里说出一句话,转头看着他这阿姐在这世上留给他的一点念想。
“你知道何为云之岚,风之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