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考虑得怎么样了?”
酒馆里,两个人坐在桌斜角,靠得极近,只点了一壶酒。
两男子一大一小,年纪小一点的约摸三十余岁,下巴无须,相貌老实,中短身材,打扮平平无奇,然而一双手极为纤长,骨节分明,正用手掩着极小声的询问年长的男子。
年长男子则有五十余岁,留有髭须,头戴方巾,此时面容变化不定,心中有事难决。
“想想吧,老刘,你当了一辈子小吏了,还能当到几时?至今户无长物,家无余财。想想你的小儿子,他想必已经战死在了高平战场吧?再想想你的孙子和孙女,他们无人养育,过不了多久他们的娘亲也会被母家派人带走。到时候怎么办?现在有个发财的大计摆在你的面前,老刘,你可不要走偏了啊……”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蛊惑,如同魔音萦绕在老刘的脑际。
他已经游说了老刘多日,送钱送物,耗费了不少家私,如今终于有点说动他了。
老刘脸色犹豫不定,终于咬了咬牙,眼神变得坚定,道:“我还有个条件,你得派人,将我的家人送出城去,送到北边安定下来。”
男子哈哈大笑,帮老刘倒酒,道:“老刘,你总算开窍了,来!”
国家仓库,管制火烛易燃物。巷子里,时时有人经过巡逻。
夜色下,建筑物由远至近,被染成极富层次感的黛色,大街小巷似乎熏染有袅袅青烟,正缓缓而发。
老刘管理仓库多年,对巡逻的时辰规矩早已摸得熟透,即便心中有鬼,仍然走得十分平静。身后男子,换上了吏员服饰。他却不是很适应,一直探头探脑,观察四周环境,对周边封闭简单的环境很是不安,是以紧紧缀着老刘。
老刘腰间挂着一个铜环,上面串有一串铜制钥匙,被他用油布缠住。钥匙上面透着油光,没有相互碰撞而发出声响。
仓库大门前,老刘往两边探了探,选出一把钥匙,将其打开。
大门后退开门的吱呀声吓了他一跳,然而身后男子抢先进了大门。
仓库内,井然有序,并排立着五口囷仓。
囷仓将近一人半高,男子一个助跑,抓到其中一个囷仓底部,探头往里面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囷仓底部十分轻松地开了一个口。
“簌簌”声起,有粮食顺着口子流出,空气中顿时散发出经过日晒后的粮食的干香味。
“呵呵……”男子压抑住自己的笑声,伸手捧了一把粮食,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老刘说道:“三十口囷仓,都装满了粮食,每一囷是三千石,一共九万石粮食。”老刘一声叹息,抬眼望仓库,这些库房他管理了三十几年,早已十分熟悉。
而那男子面色近乎癫狂,还沉浸在粮食的世界里。忽然,他似乎醒悟过来,赶忙将手中捧的粮食抛下,尽力要封住囷仓口子。
老刘看着他的动作,他至今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他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说了个鬼名字,老刘根本没有当真,后面从来没有叫过他名字。
老刘提醒了一声:“你说过,要帮我家人逃出城去!”
男子笑道:“放心,老刘,做我这一行的,同样讲求一个信字,我不是食言而肥的人。对了,你可不能一起走,至少不能现在走,你得等我们把粮食运走以后才行。”
老刘摇摇头,道:“我不走,守了一辈子粮库,最后监守自盗,我得守住我自己。”随之又问道:“对了,你们的人需要多长时间?”
男子道:“不会多久,很快。”
老刘道:“上面长官,也会很快发现的。”
男子道:“不用担心,他们发现不了。搬完以后,我们就一把大火,将仓库都烧了!”
老刘道:“国家府库乃重地也,你搬空则可,为什么要烧掉仓库?”
男子喃喃道:“放心,放心。”
老刘道:“这里很快就要打仗了,你们的人为什么不逃?”
男子一笑,道:“为什么要逃?乱中方能博取富贵,一旦肃人围城,三十囷粮食,那就是三十囷金银珠宝!”
……
两人走出仓库,老刘脸上有些忧色,而男子脸上的笑怎么都隐藏不住。
甲声响起,巷子里突然陆续赶来一队卫兵,将仓库包围。
老刘立刻放弃了抵抗,走到开阔地带,举起双手。
那男子脸色一变,手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卫兵押住了老刘,另有四名卫兵则手持大戟,朝男子走了过来。
男子屈身戒备,猛地将匕首掷出,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花,飞向了卫兵,被卫兵手中的大戟挡住。
而男子则趁此机会,手脚并用,如一只壁虎一般,爬上了房顶。
这手功夫也真是漂亮!从来没有听说过人可以飞檐走壁的。
卫兵在下方对房顶上的男子行注目礼,他们可爬不来屋顶,只能瞪眼看着。
男子心下一松,想了想就要到手的泼天富贵就这么没了,十分痛惜,准备撤离此处。
弓弦声响,箭矢在黑暗里如同成群的夜枭,袭向了男子。
坠地声起,卫兵们结队赶了过去。
……
乱世须用重典。
人心思安,然而总有不法分子喜欢混乱的局面,然后趁机搏乱。
城中戒严之时,案件发生数呈指数上升。
大殿里,王公重臣空了许多,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任务,纷纷忙碌了起来。诸公子出使求援,众将巩固城防,臣僚们也各自有事。
刘丹在殿中指付有司,说道:“乱世须用重典,你不必管什么法度,先派人将平常时候的盗贼惯犯统统抓起来!严加看管。戒严期间,若有作奸犯科行为的人,一律罪加三等,罪行严重者,也不必按籍审理了,统统斩立决!”
有司官吏学了一辈子法令,一时之间都转不过弯来,需要刘丹一个个的强调和声明。
刘丹以前很少跟这些官吏打过交道,更不会什么治政之策,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当年青国一贤相曾说:“鸡鸣狗盗之徒,向来为人所轻侮,然而他们练就了一身生存的本能。遇到混乱,守规矩的百姓因为惯性仍然信守规矩,守规矩曾让他们安居乐业。但混乱带来的后果便是,不守规矩的人更容易生存。”
所以刘丹要做的,就是让守规矩的人能够在混乱中活下去。一场围城战,盗贼们趁着混乱,偷取粮食,再与富豪们换取财物,以此牟取暴利。围城战后,他们便会成为城中新的富豪。
天下大乱,人人自危,良民百姓信守规矩,战后贫苦,不守规矩的人反而大占便宜。这对守规矩的人,十分不公平。
不仅是用重典,刘丹还下令按籍落户,不是城中住民,一律集中隔离,并派人看守管理,以免有不法之徒或是间谍在城中浑水摸鱼。
并且趁着人员尚且还够,刘丹加大了巡逻的力度,务求兵丁深入大街小巷,惩治不法。
诸多举措,也唯有刘丹方才有资格下达。名正则言顺,一应法令给百姓生活带来了极大不便,极易引发怨言,而刘丹是幽王,百姓纵使有怨言,也只能暂时藏而不发。昔日宫正刘健执政,有时候捉襟见肘,正在于他身份不正,使得人心不服。纵使他有志于理政,政为善政,仍旧难于施行。这是刘丹怜悯他的一个点。
府籍仓库,已经有人内外勾结,想要搬空粮仓。刘丹已经下令将犯事的人员处斩,并且进一步加强了监管。
肃兵已至,正在围城。将军胡岸已经率领众将忙碌起来,应对肃兵。
刘丹不知道围城战将会持续多久,但他心知一旦缺粮,军队尚且容易哗变,百姓不是军队,到时候势必大乱。
大安虽然有粮,却支应不了太久。大安北地有武仓,里面藏粮可供支用十年以上。刘丹向军部建议,各地所招募的义勇,皆经由武仓,各自负带粮食,然后前往大安城。胡岸已经采纳建议。
刘丹想了又想,郑重以幽王名义下达命令,嘱咐胡岸派出援兵,尽快打通与中牟城的补给线,势必帮助孙越守住中牟。
胡岸领命,回禀道可以绕远路,占据红河上游渡口,以水运的方式进行运兵运粮。
刘丹称善。
刘丹一时忙碌得嘴角起泡,不仅如此,吃饭的时候因为极为迅速,且心不在焉,咬到了舌头。伤口虽小,却十分疼痛,连热饭都吃不下了,只能将热粥放冷,吃点稀粥。
探子来报,冀国数百上千骑兵,成群结队,袭扰北地牧场,杀人掠货,抢夺牧场中的牛羊马匹。更有甚者,边城守军称冀军似乎在集结,意欲举兵攻城。
刘丹大怒,破口大骂,而又无计可施。这时候哪有士卒再去理会北地边城?
他沉思良久,命人在北地传播谣言,说幽国使者已经前往阳神城,幽人欲割五城,与肃国议和。和约立后,幽人想要在北地兴兵,扩充边境,找回所受损失。
但愿谣言能够拖慢冀人兴兵的脚步。
官员领命而去,这时又有人来报,称某某官员,诈以母病而告假,脱离职守。
刘丹怒道:“这些人都给孤杀了!”
有司领命,正欲告退。
“慢着!”刘丹平静心神,缓缓道:“将其官身褫夺,以白身继续理事,以观后效。有功仍归原职,无功属之有司论罪,有过则罪加一等!”
有司领命告退,刘丹头昏脑涨,伸手捧住脸颊,脸上肉都少了几分。
他忽然长吸了一口气,口中溃疡,在这时候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