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日,这天也越发变幻,上午还是好好的晴天,过了午膳,却突然阴云密布,没一会儿便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那雨从天而落,顺着屋檐瓦缝间汇聚成细细的一条,滴落在檐下石板上,清脆的声响在漫天雨暮里清晰可闻。
像极了珠落玉盘的声音。
伴着屋外绵绵不绝的雨声,沈乐安睡得并不安稳,一旁摆着的香炉里,安神香清淡的味道顺着袅袅白烟在屋里缓缓散开。
一点一点将她笼罩,慢慢飘进她的梦里,引着她往更深处去。
黑暗中,她听见了雨声,却感觉不到雨落在身上的那丝凉意,继续往前走,眼前蓦然出现一道光亮,而后将她吞噬。
在那光晕过后,她先是听见一道怯弱的声音满是仓皇的喊了声:“阿,阿姐。”
视线回拢,入眼的是一处布置简单但让人忍不住心生肃穆的寝帐,架子上南梁的舆图和涂南地图并排挂着,还有被书卷堆得满满的桌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而那个人,就站在桌案后,手忙脚乱的将手里的东西塞回去,然后抬头看着她,脸涨得通红,端得是一副心虚模样。
她记起来了,这是拢右军启程前往虞岭的三天前,前一天,他们商量好,在兆昷行军途中会经过的虞岭埋伏,势要在这一次的伏战中将他们彻底赶出去。
虞岭地势利于伏击,为了这一战,他们商讨了整一天,做了最完整的部署,但是……
却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语气严厉的质问道:“你在做什么?”然后脚步急匆的走到他边上,拽着他的手又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他是被父亲娇宠着长大的孩子,虽然也同他们一样学骑马射箭,可他性子就像是骨子里带来的,就算是强装也掩盖不了的怯弱,他就像一个例外,生在高家,长在涂南,也习武,活得却像燕京城里的少爷一样。
但他从来都不懂这些。
看着他挣扎着想要离开的样子,她越发觉得不能放他走,但是,没过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回来了,那他也走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里有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然后,拢右军依照之前的部署,前往虞岭埋伏。
他们在虞岭蹲守了三天,也确实是蹲到了途径这儿的兆昷军队,一切如计划的那样,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她记得战场的惨烈,虞岭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尸体,有他们的,也有兆昷的,他们拼死抵抗,怎奈何前后夹击根本无处可逃。
她怔愣了好久,想不明白是哪儿出了岔。
直到头顶有一道寒光朝她劈来,她才反应过来,是他们的部署泄露了,原本的伏击,变成了他们的自寻死路。
带去的三万人成了刀下亡魂,她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找到了七个活人,不敢有半分的迟疑,带着他们回了营地,准备休整一下亲上燕京求援。
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回了营,守营门的压根不让他们进去,并且给他们扣上了害死主帅的帽子。
她更不明白,明明是部署泄露,却怎么变成了他们到底罪过?
他们要杀她,她只能带着他们逃,但偏偏这一逃,就让他们坐实了罪名。
无处可去的她心里百般不解,但仍记挂涂南的局势,她带着他们往燕京去,在燕京城百里外的半马坡,她看到了幼弟,自小娇生惯养的幼弟一身的狼狈,她以为他遭了和她一样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匕首刺入身体,震惊中,她看见幼弟满含怨恨的目光,仿佛是看见仇人一般。
记忆流转,便到了他们刚踏进燕京城门的时候。
不管何时,燕京都是那个丝竹管乐齐鸣,充斥着繁华、热闹的燕京,他们走了没几步,就被埋伏于暗处的锦衣卫给围住了,混乱中,有几个人下落不明。
之后被困诏狱时,她不断的想,高家忠国忠君,到最后为何会落的这般地步?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得一声闷雷彻响,沈乐安从睡梦中惊醒,她像是还没有缓过来一样,大喘着气看着头顶。
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摸上心口,在那块皮肤下,心脏蓬勃有力的跳动着,然后,缓缓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
她有许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自在这具身体里醒来,那些记忆就慢慢变得模糊,但是她知道,梦里的那些,是她的上一世。
一个让人为之唏嘘的一生。
她把身上的被子拉过头顶,黑暗一瞬将她笼罩,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慢慢冷下了脸。
高家原先没有被如此倚重的时候,他们不过是谢家的一个下属,可谢家的存在,亦不过是昙花一现,
但谁能知,在成帝之前,衍帝之后,南梁可重用的武将多如繁花,并无到如今这般无人可用的窘迫境地,那时候,最熟人知的,便是四大家,他们分属四境,分别是北边的谢家,南边的澹台家,西边的宁家,和东边的司马家,自百余年前南梁立世,边境就一直由他们守着,一向和平安康。
至文帝后,便不知为何开始重用文臣,一些本该属于武将的位置也慢慢由文臣代替,由文臣顶了武将位置后,军饷锐减,募来的兵也从多到少,尤记得书上记载道,那年兆昷的军队大胜谢家,打至燕京城外百里处,只需越过一座渡桥,便可终结了南梁百余年的根基,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在外驻扎了数天后退去。
原本以为,经此一战,文帝能知晓武将之重要,可是,叫人没想到的是,借着这事,文帝将朝中所剩不多的武将清了个干净,外放的外放,贬斥的贬斥。
从那之后,南梁再无武将,世间也再无像谢家、澹台家、宁家和司马家这样的人。
也无怪乎现在的皇帝会这么对高家了。
躺了一会儿,沈乐安便坐起身来。
屋外雨声绵绵,偶尔夹着一两声闷雷,雨打花落,浸染着春日里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