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气环绕的群山之中,正下着大雨,秋镇塘和秋素此时坐在一间仙家客栈的靠窗位置,看着外面的大雨洗涤世间。
客栈里客人冷清,底下坐着不过七八个人,大家都不说话,仿佛在静听雨声,故而偌大一个仙家客栈,显得异常安静。
秋素蹲在长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茶,看着自己倒映在茶水上的脸,怔怔出神。
身材瘦小的店小二端来三个菜,一摞大饼,一壶酒,放在了桌子上,也没有其他言语,就转身离去。
“嘭、嘭!”
秋镇塘用手指磕了两下桌子,秋素才反应过来。看着桌子上的酒菜,秋素赶紧将手里的茶水喝光,然后抓起大饼,拿起筷子,开始吃这半个月以来的第一顿饭。
秋镇塘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看着窗外的大雨,一边慢慢地喝着酒。
“这儿是啥地方?”
秋素咽下一口大饼,问道。
“仙家渡口,我们要在这儿乘坐云舫,前往南染!”
秋素不解,问道:“直接乘风去不行吗?”
秋镇塘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这副身躯仅有地魔修为,乘风去南染的话,最少也得半年,太慢了。而且此地与南染之间还有许多混光仙界设下的关隘,它们会盘查来往修士的身份,更是耽误时间。”
秋素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乘坐云舫去南染得要多久?”
“得一个月吧!”秋镇塘掐指一算,说道。
“唉~要在船上待一个月喽!”
秋素咬了一口大饼,往嘴里塞了两片酱牛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
这时,从客栈门口走进来一个男子,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一身黑衫被大雨淋透,看起来很是洒脱不拘。
走进客栈之后,男子运转灵力,将衣服烘干,然后走到柜台前,要了一壶茶,五个肉饼。然后来到了秋镇塘面前,问道:“这个位置视野好,能看雨景,敢问阁下,我能凑个桌吗?”
但看这男子体貌,身高八尺,古铜肤色,两道剑眉横飞入鬓,一双俊目内敛寒光,鼻似龙柱,唇色灰蒙,左颌之下纹有赤面恶鬼,右额之上留有三指血疤,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似是百胜将军阵前立,一如破军悍夫沙场行。
明眼人都能知道这男子不是一般人,但秋镇塘看都没看男子一眼,直接回绝道:“滚!”
男子似乎没听见秋镇塘说的啥,拉过一条长凳,直接坐下,然后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说道:“老子就不滚!”
秋镇塘皱着眉头,暼了一眼男子,一脸不悦,旋即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这个无礼的家伙。
男子看秋镇塘不搭理他了,旋即转头笑眯眯地看向秋素。
秋素怔神半天,然后看了看秋镇塘的脸色后,心中了然,慌忙咽下嘴里的大饼,站起身来行礼,道:“大舅!”
男子哈哈大笑,道:“真是血脉相连啊!”
秋素讪讪一笑,倒也不是血脉相连,只是能让秋镇塘一看就心生厌烦的人,除了陈天赦,还能有谁?
不过准确的说,这是陈天赦的一具仙道分身。
客栈之外,大雨将歇,客栈之内,波澜将至。
硬和父子两人凑成一桌的陈天赦,一边吃着肉饼,一边询问着秋素这些年来的一些成长琐事。
秋素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娘舅面前,并没有拘束,挑了在白沟城发生的一些趣事说与陈天赦听,这些个成长琐事,堂堂东海天仙听得竟是津津有味。
一旁的秋镇塘只是看着窗外,喝着自己的酒,仿佛是个事外之人。
亲娘舅和亲外甥说话,他怎能阻拦?
说话间,秋素无意看到陈天赦喝得是茶水,再看陈天赦的体魄,想着这怎么也得是个开一坛子漱口的主儿,于是问道:“大舅,恁怎么不喝酒?”
陈天赦摇了摇头,道:“不喝了,喝酒误事!”
当年在陈塘关外城城头之上,陈天赦提着尚在襁褓中的秋素,扬言要砍下秋素的头颅。
当时的陈天赦,就是伶仃大醉。
自陈天赦醉酒欲杀亲外甥的事情传开以后,陈塘关的百姓都有些怕陈天赦,因此故意疏远陈天赦,陈柔儿更是两三年不和自己的亲大哥说一句话。
陈天赦想起自己以前因为嗜酒误事的种种经历,心生悔意,故而戒酒。
一旁的秋镇塘闻言,心中冷哼了一声。
世间有些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原谅的。
当然,这是指的另一件事。
雨停以后,客栈外面还很阴沉,但有客栈里有不少人选择出去走走,看看雨后山景。
秋镇塘告诉秋素要去和陈天赦谈一些事情,让秋素就在客栈周边走动,不要远去。
秋素当即点头答应。
客栈后面的山峰之上,有一道彩虹连接群山,秋镇塘和陈天赦一同望着这青山绿水,良久无声。
显然,他们都不想和对方说话,而且似乎是在暗自较劲。
僵持到最后,陈天赦先开了口,说道:“混光仙界已经知晓了你斩杀海龙子的事,司法天仙大怒。不过好在有那拓影画卷,故而混光仙界不追究你了。”
秋镇塘嗤笑一声,道:“顺水人情吗?”
“算是吧。不过那个司监仙人庆卓,倒是被严惩了,要被镇压于无灵之地一千年,修为算是废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天赦面露苦笑,那庆卓是自己父亲在混光仙界的至交好友,按辈分自己应该喊他一声世叔。
其实庆卓并不知海龙子残害婴儿之事,按理说惩处不应该这么重,但只因海龙子已死,秋镇塘救婴儿有功,这两个仙界都已经无法惩处,余下的庆卓自然就成了重犯。
但如果说还有其他原因的话,应该就是那幅李哪吒的画像了!
“说什么都晚了,只求爹回来后,能理解吧!”陈天赦心中暗道。
说完龙礁湖之事,两人又沉默良久,果真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最后还是陈天赦先开了口,问道:“那个当年帮海龙子入陈塘关的人,海龙子招了吗?”
“没有,我一连用了九根破魂针,他都没有将其供出来。可见那个人,很厉害!”秋镇塘摇头道。
世间有专攻修士神魂的杀器,名曰破魂针。
一针之下,犹如万箭穿心。
海龙子连抗九针,所承受的痛苦常人无法想象,但海龙子还是没有将那个当年帮他入陈塘关的人供出,由此可见那人的御心手段有多么高超。
陈天赦皱眉说道:“前日我在陈塘关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真仙气机,但那道气机一闪而逝,无法追踪。我猜那真仙很有可能就是来告知那人,海龙子身死的事!”
秋镇塘闻言,沉吟片刻,然后认真地说道:“真仙报信?若果真如此,那你可得提防一下,那人极有可能是一位天仙。对了,陈塘关共有多少天仙?”
“关你屁事,少打听!”
“呃……”秋镇塘看没有套出陈天赦的话,面色有些尴尬,“我只是担心那人会坏了大计。”
陈天赦摆了摆手,道:“不会的!”
“但愿如此!”
说完,二人对视了一眼,两看相厌。
一阵山风刮过,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峰之上。
————
天晴之后,众多修士齐聚到群山之间的仙家渡口,等待云舫停靠。
秋素、秋镇塘和陈天赦自然也在此列。
爷儿仨都是一身黑衫,加上秋镇塘和陈天赦二人的不俗气势,周围人自然纷纷侧目。
夹在二人中间的秋素,一脸傲然,颇有狐假虎威的意味。
秋镇塘皱眉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陈天赦面色古怪,说道:“我可没跟着你,我是在跟着素儿,你要是看不惯,可以滚一边儿去。”
“你……”
说话间,两人就要大起干戈。
秋素眼看二人势如水火,不能共处,这眼看就要动手了,于是赶紧说道:“哎哎哎,恁们看,云舫!”
“轰隆!”
只见一艘驮着一座山岳的船从天外破开云雾,缓缓驶来。这便是世间修士远游时,经常乘坐的仙宝——云舫。
仙人工匠建造,内蕴宗师法阵,混光仙界直辖。
看到云舫停靠,秋镇塘和陈天赦二人停止了争执,但也是互相不看对方。
乘船修士依次表明身份,说明目的地,交付灵金之后,纷纷登船。
轮到秋素三人的时候,云舫主人正忙着点钱,突然有一个人的手拍到了灵金上面。
云舫主人一看,这是要挑事啊!
不过这种事情云舫主人也见多了,所以并未惊慌,毕竟这云舫之上可有十位仙人,五位地仙,两位真仙!
云舫主人一看那手拍在了灵金之上,当即抬头,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他娘……呃……做饭给他儿吃……吃!”
周围修士纷纷侧目,不明所以。
这里距东海千万里之遥,而且在场的大都是低阶修士,并无其他仙人,故而无外人认得陈天赦。
陈天赦收回拍在灵金上的手,笑道:“大金牙,别来无恙啊!”
“啊呀!”云舫主人万分欣喜,惊呼道。
陈天赦少年之时,颇有侠义之风。
一次在河边玩耍之时,见到有纨绔子弟欺负一个豁牙的穷孩子,当即拔刀相助,救下那个穷孩子,那个豁牙的孩子后来就成了陈天赦的跟班。
再后来,这个穷孩子钻研商贾之术,苦心经营千年,终于参与到混光仙界的云舫生意中。
这个穷孩子给自己镶了两颗金牙,后来他每次回陈塘关时,陈天赦都叫他大金牙,他起先有些不愿意,但后来就觉得颇为自豪!
因为这两颗金牙是他自己脚踏实地,一点一点挣出来的!
“天赦哥,你怎么在这儿?”大金牙欣喜中带着意外,问道。
“我来送两个人,顺便看看你!”
陈天赦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两岁,却已是鬓发微霜的幼年玩伴,心中有些怅然。
这时,突然有一位真仙杀来,大声道:“何人闹事?”
但当看到陈天赦的脸后,这位真仙脚还没落地,当即留下一句“天赦哥,好久不见,告辞”,旋即掉头离去。
一旁的秋素喃喃道:“这是被打怕了啊!”
陈天赦看着那位真仙离去的身影,认出了那人,但只是笑了笑。
那位真仙是当年欺负大金牙的纨绔子弟之一,后来在陈天赦的“悉心照料”之下,幡然悔悟,从此痛改前非,投身行伍,参战边陲。
后来因伤退伍,被大金牙寻到,就一直跟着大金牙,干起了云舫护卫的营生。因为护卫云舫获利颇丰,还能常常前去混光仙界,故而得以进阶真仙。
但对于陈天赦的恐惧,仍是没有消除。
大金牙看着那位真仙慌忙跑路的身影,不禁哈哈大笑,接着转头看向陈天赦旁边的两人。
然后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眼前这个清俊男子,当即就要惊呼,不过被陈天赦以灵诀捂住了嘴。
大金牙祖籍东海陈塘关,自然认识秋镇塘。
陈天赦神念传音,对大金牙说道:“稍安勿躁!”
“亲娘唉,秋镇塘怎么在这儿?”
“这个不干你的事,你只管开船即可。”
“呃……天赦哥,你可别坑老弟啊!”
“放心。”
说完,陈天赦从腰间灵宝中取出三袋灵金,递给了大金牙。
大金牙忙说道:“天赦兄,你不……”
陈天赦当即瞪了一眼大金牙,大金牙恍然大悟,不禁偷偷地笑了笑,随即也就不再推辞,收下了灵金。
多年前,陈天赦乘坐云舫去往一地,因为喝得伶仃大醉,与云舫主人起了争执,大放厥词:“老子在混光吃仙宴都不给钱,坐你一条破船怎么了?”
此事传开之后,陈天赦的名字在混光仙界更是叫得山响。
后来是其妹陈柔儿寻到云舫主人,偿还了十倍灵金,又说了许多好话之后,云舫主人才不予追究。
但此事着实成了混光仙界的修士谈论陈天赦时,一个不得不提的轶事。
自那以后,陈天赦再没有在乘坐云舫前喝酒,而且不论与云舫主人是否相识,都必付船钱。
收下了灵金,大金牙引着三人去了客房。等到所有乘船修士都上了云舫以后,云舫也随之而动,直升云霄之上,在天穹之中,破风而行。
大金牙和陈天赦在客房中叙旧许久之后,方才离去。
临走前还咕哝一句,“这年头,世事真是太平啊,天仙和天魔都成亲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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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于云舫之上,观天上云气与寻常的乘风而行大不相同,由于穿行速度很快,故而天上云气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云舫之上,众多修士走出客房,观看云景。待到黄昏时分,晚霞浆染云气之后,此景更是壮观。
天地大美,当是如此!
爷仨儿一同走到云舫船头,看了许久的云气之后,陈天赦心中慷慨,旋即从腰间灵宝中取出一把奚琴,盘坐在船板之上,作势就要拉弹一曲。
对于常人来说,修行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故而就要寻一些陶冶情致的事情做。例如秋镇塘喜欢炼兵和制箫;陈天赦喜欢拉弹奚琴和垂钓;陈柔儿喜欢作画和抚琴……
这在世间都是很常见的,更有仙道大修曾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秋素一见那奚琴,惊喜万分,说道:“我也会拉奚琴,陈老头教过我。”
陈天赦大喜,当即起身,把奚琴递给了秋素,问道:“你会拉哪一曲?”
“渔夫调!”
陈天赦大喜过望,“好,这个好!”
一旁的秋镇塘闻言,也是略感惊讶。
渔夫调相传是一位在陈塘关摆渡的老人所创,是东海有名的奚琴曲,虽是下里巴人,但传唱甚广。
秋素活动活动手脚,旋即手持奚琴,盘腿坐在船板之上,闭目良久之后,手随心动,一声古朴悠扬的琴声响彻船头。
云舫之上的修士,听到琴声之后,纷纷侧目而来。在楼上客房中歇息的客人,也打开窗子,看一看那个盘坐在船头拉琴的少年。
无人叫好,无人和唱,皆是静静聆听。
远游人,心念所安,不过如此!
秋素一边拉着奚琴,一边吟唱渔夫调的歌谣,
“破木舟,漂水间,俺看惯了这岸,瞧够了这天。王侯在此俺不卑,乞丐上船俺不嫌。手里的竹蒿漾碧波,脚下的清河映人间。世事三千件,都与俺无干。恁且岸上观,俺这一竿荡起,载陈塘,五十年!”
……
三日后,陈天赦离去,留下一把奚琴,赠予秋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