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永安宫里:
“这批选上来的秀女,各该给个什么位分,宫室分配,皇后心里有数吗?”
年轻俊美的皇帝崔璮,面色深沉地靠在胡椅上,肩胛微微放松。他的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右肘稳稳支在黄花梨的立桌上,用右手疲惫地揉着眉心。
皇后江宛措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微侧过身子,先从一旁侍立的大宫女采颦手中,接过一只早已备好了的小汤盅,才温柔笑道:
“皇上今日已经操劳了一天,刚刚听徐内监说,您晚膳用的并不多,只草草吃了几口,臣妾便自作主张,命小厨房备了一碗青菜小粥。”
“您操劳一天,晚膳又没进多少,直接吃油腻荤腥之物会伤着脾胃。所以臣妾这粥,是用了干贝,和撇净了油花的鸡汤做了底,加精米慢慢熬的,临出锅时又加了皇庄上送来的鲜嫩小菜,想着颜色鲜亮,您也能增些胃口。”
她将盅盖慢慢揭开,素手执着小汤匙轻轻搅了搅。香味飘散开,疲惫了一天的皇帝在氤氲中微微舒展了眉眼。
“你有心了。”皇帝端起小盅,拿匙舀了一口喝了,发现味道还不错。本是给江宛措面子才尝了一口,这下赞叹:“这味道很好。”又接着喝了起来。
江宛措微笑:“臣妾想着,您多少进一些,这天寒,暖一暖肠胃。这小小一碗,也不会积食。”
皇帝点头,慢慢地喝着。
皇后也拿起小茶碗,浅浅抿了一口茉莉花茶,慢慢地开始说:“臣妾在心中略略作了一份初稿,原想着,再斟酌斟酌,明早写好册子,再呈给您和母后阅览。今晚您既问了,便先说与您听。”
“今次的秀女,周欢和阮琝……比较特殊,而且阮琝得母后看重,臣妾想着,不妨就将周欢封为才人,阮琝位分高一些,给她个美人位分。”
“这样安排,很好,阮家女那里……朕还不确定母后的心意,可以先暂定为美人,明天去问一下母后的想法,再往上提也不迟……”
“好。侯淡秋出身建宁候府,这次进宫,应是建宁侯为首的那帮宗室老臣,在委婉地向皇上示好。臣妾愚见,她的位分封高一些,也能显出皇上仁德,体恤老臣心意,故而,将她封美人。”
皇帝缓缓点头,将汤碗放下:“你想的很周全,候家那个秀女的位分……的确是高一点合适。只是,不封为贵人吗?”
“贵人的位分,是不是有些高?”
“高些就高些,现在边境焦灼,祝老将军那边……多安抚勋贵旧臣,没有坏处。”
江宛措点头应承了,见皇帝还有意犹未尽之话,便体贴地问道:“皇上可是还觉得哪里不妥?”
皇帝摇头:“并无不妥,就是想再听听你对其他三位秀女的安排。你考量着……怎样合适呢?”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皇后的脸,又沉沉盯住不远处的乌木屏风,漫不经心地用目光描绘着上面漆面的纹路,好似这句话只是随口一问。
皇后仍是温情脉脉地笑:“臣妾想着,胡家妹妹,苏家妹妹和余家妹妹出身偏低一点,就先让她们从采女做起,待日后承了宠,再抬也不迟。”
皇帝用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立桌,若有所思,轻轻开口:“其他就都按你想的办吧,只那个姓余的秀女……抬到宝林吧。看着品性不错的样子。”他略微不自在的摸了下扳指。
“其余宫室安排,就不必再请示了,按你自己的想法,看着办吧。”
皇后颔首,眼神柔和:“臣妾知道了。那皇上,您一会儿……要不要去看看丽妃?她近来心绪不太稳,虽有些小脾气进来惹您不悦,但毕竟还怀着身子,您去安抚一下,,也一点能定定她的心神。”
听江宛措提起丽妃,皇帝略有不虞的浅蹙起眉,头疼似地往后靠了靠,疲惫张口:“以前她的性子,看在祝老将军的面子上还能接受,怎么怀了第二次身子后,越来越跋扈了!”
皇帝有些恼怒,“她父族近几年在朝堂上肆意结党,连朕的意思都阳奉阴违,说话做事两套样子!她在后宫,也仗着朕的宠爱,愈发嚣张暴戾!”
宣泄出不满,他又疲惫而烦躁地加了一句:“可朕……念着她怀着身子,也不好贸然斥责……真是头疼的很!”
江宛措也柔声劝道:“毕竟丽妃妹妹还怀有龙嗣,皇上子嗣不丰。先等她将小皇子健健康康生下来,再斥责,也不迟啊。”
她又叹了口气,带了几分伤心哀婉,轻轻说下去:“臣妾虽没孕育过孩子,却也知道,妇人孕期不易,日夜辛苦。她虽性格跋扈,总归也没闹出什么大事,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皇帝轻轻执过她白嫩纤细的一只手,用大手暖着,他眉目温和,面上有不忍和心疼之色:“天还不甚暖,你平日也莫要清减衣衫了,你身子一向弱,受了风就不好了。朕赏给你的燕窝和灵芝,虫草,也要时时命小厨房炖成药膳,给你温补着。”
江宛措顺从点头,皇帝又道:
“咱们少年夫妻,一路辛苦过来的。我知道的,你贤淑婉静,一向性子柔和,不争不抢的,这些日子,祝氏常常欺负了你面子软,你为着后宫和睦,不告诉我。如今还要为她说话求情,我都知道的,委屈你了,杳杳。”
他没用朕,反而用了“我”,嘴里还念着江宛措的小字——杳杳。1
他神色温柔:“咱们俩个大婚这么多年,都一直没有孩子。母后催你,你父亲也着急,我明白你定是日日忧心的。”
“可看着你常常伤心,我也心疼。别怪怨自己,这不是你的错,是咱们,还没等到这个机缘,别着急,咱们两个都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
帝后大婚九年,至今没有嫡子。
太后时时忧心,江家也愁云惨淡,若是皇后无子,那他们辛辛苦苦扶持着皇帝登基就没有任何意义,无异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故而江家搜罗了各种民间求子配方,流水一样送进宫去,可这么多年了,江宛措的肚皮,愣是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无子,中宫之位就始终飘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根基不稳。
所有人的心都吊在喉咙眼,想让她坐稳后位的如此,不想让她坐稳后位的,也是如此。
………………
“咔嚓”金镶红宝石烛台里,那颤抖着,燃烧自己的烛芯,被一把小巧的金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燃烧着的顶端。
手的主人一袭水青色的宫装,宫装上没有一点绣样,只素静地贴在主人身上。
她的秀发只用了一只雕了细碎梅花的青玉簪将两侧几缕绾了髻,其余三千青丝乖顺披在背上,如烟如雾,美的像一幅画卷。
皇帝已经离开永宁宫了,约莫又是去了丽妃的钟粹宫。
虽嘴上烦躁,然而顾念子嗣,终究还是会常常陪伴。采颦腹诽着,为自家小姐不值。
望着前面,在皇帝走后换了素静宫装,一手执剪,一盏盏捻灭烛火的身影。飘逸出尘,轻盈单薄,却形单影只,寥落寂寥。
采颦总是会无端担心,自家小姐这样的,一动一静都如仙子般美好飘逸,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就悄悄飞走了。
她晃了晃脑袋,仿佛能听到脑袋里哗哗的水声。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不着五六。
她将手中的披风抱得更紧了些,定了定神,看着面前的背影,她颇有些不安地唤着:
“小姐……?”
永宁宫的宫令女官秦嬷嬷,在一旁捧着个描金漆盘候着,闻言也侧了头朝采颦看去。
江宛措在漆盘中轻轻放下小金剪:“怎么了?”她微微扭头,侧过小半张妍美的脸,桃花眼流转出温柔的眼波,温声问道。
采颦上前,将绣了兰草纹样的素色披风拢在江宛措的肩上:“夜深露重,寒意森森的,窗棂定还有风从缝隙探进来。”
“您一向身子弱,受不得风的,就算殿里置了地龙,也不能只着一件单襦裙到处行走。”
“况且,这套宫装还是软纱制的,又单又薄,还是披件衣吧。”她微嘟着唇,边为江宛措披衣服,边不满地在旁唠唠叨叨。
“采颦。”江宛措由着她系好颈边的带子,侧首打趣她道,“你时何时这般絮叨啦?怕不是和秦嬷嬷练得?”
秦嬷嬷在旁边浅浅笑了一下,不说话,看着江宛措逗采颦。
江宛措刮刮采颦的脸颊:“还嘟着嘴,都能挂个小宫灯了,活像个小老太婆。”
“小姐!”
采颦羞恼,红了脸,撅嘴不看江宛措。
嫁给崔璮这么多年,她和她的姐姐,唤的一直都是“小姐”。
江宛措笑着,眼波流转,心中沉甸甸的心事也松快了几分。
采颦和……是她自娘家带来的丫鬟,这么多年一直陪在她身边,惯是知心的。
此时,琢磨着江宛措的神色,知道刚刚的话题勾起了自家小姐的伤心事,便斟酌着开口劝慰道:
“小姐,依奴婢看,得有子嗣这种事,大小总是要一个机缘的。像老夫人当年,不也是三十上才得的您嘛。”
江宛措的父亲江重,也不知是命中犯了哪条忌,许是有得有失的道理,家族兴盛,仕途得意了,内宅便不太如意了,于子女缘分上,更是福薄。
明明都纳了一府子妾室,那些莺莺燕燕入府当天,也都被应承了,若是能生出孩子,便立马抬为贵妾,赐田地,赏铺子,还带着帮扶娘家兄弟,很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惜,不管那些个侍妾怎样挖空了心思钻研孕道,个个都不顶用。
直到他三十七岁上,三十二的发妻江夫人有孕,江重才得了江宛措这么一个女儿。
又十年,将头发都愁白不少,才又得了一个庶子。
当时江重喜不自胜,先在府中大摆了三日宴席,请了无数亲朋同僚,熟的不熟的都请了。
还在靠近城门口的地方,摆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布舍好施。然后又是往周围的寺庙布施,又是打赏周边的乞丐的。
那生了儿子的妾室,直接被抬为贵妾,在府中,都用上了夫人的尊称。
可是只有一个儿子也不行啊,这诺大的家业,若有个万一,那可如何是好。
子嗣之稀薄,可把江大人愁的,日日求神拜佛,祷告神明,可上天好似铁了心,不管怎么求,就是没用!这好些年,满屋姬妾愣连怀胎的影都再见不着。
于是江氏族人们便动了心思,想着若是能将自己的孩儿过继给江重,那必是一场不小的造化。
于是阖族上上下下各个都挖空心思想破脑袋,想将自家孩儿过继到江重名下。
表面上,一个个都是是为着同族情谊,打着大旗感恩戴德的说江重帮他们甚多,无以为报。现在不忍江重子嗣艰难,都愿献出亲生骨肉为江重排忧解难。
一个个都装的跟圣人似的,好一番情真意切,泣涕涟涟。明里暗里使劲手段逼着江重过继嗣子。
江重险些气的撅过去,这些黑了心肝利欲熏心的东西,他每天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回家还得与族人斗智斗勇。
仔细盘算着,又是一笔糟心烂账。
唉。
采颦在心里悠悠叹一口气,又继续劝江宛措道:“您每日这样忧心忡忡,也不是好办法啊。这种巧看机缘的事,咱们强求也求不来,倒不如顺其自然,好歹也求个宽心不是?”
江宛措却没有点头赞同,她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垂眸半晌,纤长的手指轻柔抚上烛台:“我从前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看了无数医者,灌了这么多汤药下去,我为什么还是不能生育。”
“现在……我依旧不知道。”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一生都不要知道。”
采颦莫名的,不敢将话接下去。
因为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有些事情若是知道了,便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进退两难,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小姐……”她试图转移话题,惴惴地问,“今日宫里新进了那么多秀女,您一点都不担心吗?”
刚问完,她就在心里呸呸了两声,自己长了张什么破嘴啊,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会儿被罚了也怨不得人。
秦嬷嬷在旁边也狠狠瞪了她一眼,大意有“一会儿再找你算账”的意思。
采颦悔的恨不得将舌头咬下来。
江宛措倒没有怪她,只自己虚晃着发了会儿呆。
“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平静反问。
采颦噎住,半晌,磕磕巴巴回道:“后宫添置了那么多妃嫔,若是皇上喜欢上哪个,与您……”
完了完了。采颦绝望地一闭眼,今天回去一定一定要被秦嬷嬷骂死了,她今天绝对是被下了蛊,嘴不跟着脑使。自己挨罚是小,若不小心惹了小姐伤心,这可怎么办?!
但是江宛措没有伤心。
“皇上愿意喜欢哪个,就让他去喜欢,用咱们操什么心啊?”江宛措淡淡的回,眉宇间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似是突然发觉自己的回答太过无所谓的样子,有点愧对头上这个皇后的名头,她顿了一下,她又赶紧弥补道:
“况且……皇上愿意宠信妃嫔,开枝散叶,这是好事。也能……”
她往左右心虚地各瞟了下,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到:“这次不是也选进来太后中意的秀女了吗,若能分散一下她老人家的注意,少挨上几顿训,耳根子清净清净,何乐而不为?”
听了自己小姐的话,采颦莫名其妙觉得很有几分道理,竟跟着点了点头。
秦嬷嬷已经气的快没力气瞪她了,她叹着气摇头,这小丫头忒不靠谱,主子竟也跟着不靠谱了。
秦嬷嬷直接自己问出了心中的顾虑,
“娘娘,这些日子府里老爷又命人递消息进来催您喝药了,您这样消极……那……老爷那边……?”
“就回他我已经喝过了。”
江宛措幽幽叹一口气:“又不是一年两年的光景了,家里也该明白,有些事着急,也没半分用处。”
江宛措垂了眸,声音逐渐冷凝。
她纤美的下巴向内微微扣着,偏了头,又取了剪刀慢悠悠剪着烛芯。
位置原因,秦嬷嬷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在仅剩的烛火光影明灭中,听见她的声音
——清泠泠的,轻缓低沉,无端带着些雾气朦胧,如流水淙淙,溪流蜿蜒。
那样好听,那样动人。
“很多事情,很早便该绝了念头的。知道天黑了,却总还想着天明时的曦光。非要一点一滴地去回想,去琢磨,将自己搅的面目全非,回忆已是满目疮痍。”
“我有时,会想起我刚入王府时的样子,我坐在刻了百子图和花好月圆的楠木大床上羞赧地等待着。看到一双皂靴慢慢走进来,我想着,这就是我的夫君了。我将要与之共渡一生的,夫君了……”
“喜婆念叨着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我什么都没听清,紧张地攥着手,只感觉时光都慢下来了。”
“皇上拿着喜秤,将我的盖头一点一点,轻轻挑开。他的眼里有光,那样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如星河璀璨。”
“我也曾那样憧憬着我的夫君,想着与我的少年郎恩恩爱爱,举案齐眉……”
“年少时光,少年夫妻。”
“携手同行,时至今日……”
“年少依旧年少,少年却不是少年了。”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2
江宛措的声音与屋外的风声重叠在一起,影影绰绰,时而模糊时而清楚。
她近来常常读柳耆卿3的词,只觉得,甚是缠绵悱恻,婉转萋萋。辗转读来,凄切悲凉,只识得一片心肠寸断,寥寥添几笔寂寥。
窗外落雪了。
约莫,该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了。
1杳杳,yao三声,音同咬
2该词选自《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宋]柳永
3柳耆卿,指柳永。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