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洪本就没死,只是被贼寇首领一拳打闭了气。悠悠匀了许久,终于转醒过来了。
张洪醒后第一句话便问:“种粮留下来了吗?”与张家交好的那个农户正在身旁,叹道:“傻孩子,贼的话你也信,唉……”
张洪家里还有母亲与八岁的小妹张云,张母见如此景象嚎啕大哭,整日里除了打骂张洪和张云,便只以泪洗面。反倒是小妹张云既忙着照顾张洪的伤势,又忙着做饭收拾。
乡亲们又帮衬着张洪家料理了丧事,胆子最大的村民帮张父缝好了首级,在囫囵全尸上铺了些张父生前所穿所用的粗衣、箸匕、土碗,再用草席一卷,便埋入土坑葬了。
转眼好几日过去了,张洪的伤势也好多了,只是脸上淤青未消。
张洪因父悲痛、因贼愤恨、因母委屈,这几日饭量巨减不说,连话也不说一句,小妹与他说话他也不答。
今日张母见张洪又不吃饭,勃然大怒、辱骂不止。张洪羞恼得走出家门,张母也急了,追上去问道:“你干什么去?!”
张洪没好气地喊道:“我在家里待得烦心,我去给爹报仇去!”
张母面目狰狞、龇牙咧嘴,骂道:“张洪,就凭你?呸!你去了就被贼人一刀捅死!哼,死了正好,死了家里就少一张嘴吃饭!滚吧滚吧,你要回来就不是男人!”
张洪捂耳狂奔,直奔到山脚下,便木然呆在了千亩农田当中。只见宽阔的天地之间空空荡荡,顿时一股强烈的悲痛感袭入心头,张洪“哇”得一声放生痛哭出来,哭得声嘶力竭……
张洪哭累后,也不知道去何处,便往陈长老家走去了。
哪知陈长老竟没好转过来,昨晚已咽了气,陈长老的家人指引张洪去青阳县府上找邑令李实地。
那青阳县邑令姓李名成,字实地,乃是荆国董相邦董知的弟子,学识深厚,视民如子。年龄虽刚到三十岁,但在青阳县甚有名望。
李成闻来者是前几日陵阳乡惨遭贼寇斩首的农户之子,赶忙便接见了。
李成见张洪额头戴孝,满脸泪痕,脸上尚有淤肿,甚觉怜悯,对张洪几番宽慰,又包了一裹吃食赠与张洪,可张洪拒绝了,反问李成如何为父报仇,如何杀贼寇,如何夺回种粮……
李成犯难,叹道:“贤侄,前几日已有乡亲告知我此事,我探知那贼寇并非咱们荆南本地的贼寇,而是荆东爰陵县永安山的贼寇。唉,人人都言‘荆国贼寇数荆东,荆东贼寇数永安。’平息贼寇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啊……”
其时荆国是贼患最终的国家,荆北最轻、荆南次之、荆东最重。张洪听闻行凶贼寇是从荆东而来的,登时便目瞪口呆了。
李成续道:“贤侄切莫灰心,爰陵县邑令扈无癖乃是我师兄,这几年他一直计划平息永安山贼寇,你的父仇早晚能报。另外陵阳乡的种粮,我即刻想法子从富裕的乡里调些过去,贤侄安心就是。”
张洪听后默默点头。
李成再把那包吃食往张洪怀中塞,劝道:“贤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是个刚勇的好男儿,好男儿哪个不历经磨难?听大伯的话,回家去吧,等你长大了,长得壮实了,到大伯这里值个乡勇,你看怎么样呀,孩子?”
李成话语甚至关切,说到最后竟用了“孩子”二字。
张洪经此大变,又天天被母亲辱骂,早就郁闷愁忧了,心中还怀有一种“我不该活着”的愧疚之意。此时李成这番暖心之话,仿佛黑暗之中突然照出的暖阳,让张洪有了新生的希望。
张洪顿时热泪滚滚,朝李成便深深拜下。李成劝了张洪一番话,张后最后收下吃食包裹便走了。
张洪慢吞吞走在路上,心中回想着李邑令的话,不知不觉想到值乡勇的事,心道:“若日后我能当上乡勇,那在乡里该有多威风啊!”
张洪正想依照李邑令所说回家好好过日子,可脑中猛得浮现出母亲龇牙咧嘴咒骂自己的模样。当下气从心来,说什么也不肯朝家的方向迈一步了。
张洪转而朝荆东的方向走去,见眼前正是陵阳山,张洪心道:“等我越过陵阳山,一直朝东走去,就能走到荆东爰陵县了吧?我不妨先去爰陵县打探打探!”
决心已定,张洪反而轻松自在了,他背着吃食便入了陵阳山。
入春时节虽然冷,但也少了蚊虫叮咬,而且此山中也素无猛兽、强盗,所以张洪走得倒也安心。
此山此景,张洪想到幼时父亲常带自己入山玩,可眼下一切却都变了,只是这山路还算熟悉……
走到了午后,张洪感到脚下轻飘飘的,这时才想起早饭尚未吃,便打开了李邑令所赠的包裹。
打开一看,包裹里有七八张大大的菽饼,张洪心想:“这么多菽饼,足够一家人吃半把月了。若在穷苦无粮时,这包菽饼能救活十多个人呢!”
张洪继续去数菽饼的数量,忽然发现菽饼中间竟夹着一张小小的面饼。要知道荆南难产小麦,张洪活到十六岁也只不过吃过一次面饼,还是和其他许多孩童分食过一次面饼,这小小的一张面饼多么弥足珍贵啊!
张洪几乎忘记世上有“面饼”这样东西了,只记得咬上去软软的,吃起来甚有嚼劲,可比又硬又碎的菽饼好吃多了。
张洪一下子口水直流,可是他不舍得吃这张面饼,只掰了半张菽饼塞进嘴里吃了,又小心翼翼地把面饼夹回了菽饼中间,心道:“小妹,等哥哥回来,让你尝尝面饼的滋味。”
张洪吃过半张菽饼,果然有了力气,他一路上加快脚步,终于在天黑前走出了陵阳山。
出走陵阳山后,张洪来到山脚下的祁门乡,此刻太阳已西下,天空越来越暗,只剩天边红彤彤的,张洪跑到祁门乡的村落,欲寻个借宿之处,但羞于启齿,只在村中兀自着急。
一户好心的人家看到张洪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料他是个老实人,一问他是陵阳乡的,便收留了他一宿。原来,祁门乡和陵阳乡均属青阳县。
次日,张洪不愿再叨扰这户人家的早饭,天没亮便早早赶路了。
这一路再往东满眼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山谷山头,但再没有陵阳山这般的大山脉了。
走了半晌后,张洪见到路边立着一块石碑,张洪虽不认识石碑上的字,但却知道这种石碑是划分界限的,便猜想前方就是荆东了。
张洪早闻荆东治安极差、贼寇如蜂,但这一路走来并未发觉异常。路上庶人百姓来来往往,路旁的田地里也有农户干活,张洪心下生疑:“莫非我还在荆南?”
不过这一路上,张洪倒在路旁的树干上见了几张邑里县乡张贴的抓人布告,布告所画之人大都凶巴巴的,多半是杀人越货的贼寇流匪,却没有一个是那杀害张洪父亲的贼首。
张洪每逢布告便查看,可一路行到午后,前前后后共看了七八张布告,也不曾寻得那贼首。
张洪觉得甚是口渴,途径一个小村庄,想进去讨水吃,但羞开口,便想:“待我找到那贼首的布告再讨水。”
可又走一个时辰,仍未寻见贼首的布告。张洪口渴难耐、嗓子发疼,心道:“咽吐沫的滋味可不大好受,再让我遇到人家,说什么我也得讨上两大碗水吃!”
奈何又走了半个时辰,一路杳无人烟,竟没有一个村落。
张洪绝望之际,忽然看方路口处有个店家,张洪立时欣喜地快步奔过去。
店家的小二在门口歇着,忽见有人来,忙笑脸相迎:“小兄弟,要打尖儿么?”
张洪无钱理亏,不敢看小二,硬着头皮道:“我……我不打,我没钱,只想讨碗水吃,大哥你看成吗?”说完便偷瞄小二,生怕他不答应。
没想到小二甚是大方:“什么成不成的,四海之内皆兄弟,来来来,进店,我给你倒水吃,不收你钱!”说着便热情地把张洪往店里拉。
张洪咧嘴一笑,便跟着进了店堂。
张洪见店堂柜台上有一位四十余岁的店主正拿着算筹计算,还有两个伙计趴在桌子上睡觉,其中一个伙计看模样甚是高壮,此外并无客人。张洪心道:“他这店开得如此偏僻,怎会有人来吃饭?”
小二端来一大碗水,又给张洪擦桌子,完全把当他付钱的贵客招待,张洪对小二好感大增。
张洪口渴之极,“咕咚咕咚”把水喝了,问道:“小二哥,这里是荆南还是荆东?”
小二笑道:“哎呀,你都走到这儿了还不知道这儿是哪?这里自然是荆东爰陵啦!”张洪憨憨一笑。
小二又问张洪是哪里人、为何人戴孝,张洪答道:“我是青阳县陵阳乡人,为我爹戴孝。”
小二口中重复道:“你是青阳县陵阳乡的啊,不是本地人呐。”说着,他还往店主那儿看了一眼。
张洪见小二似乎心不在焉,以为小二担心店主怪罪他闲聊,便道:“小二哥,你快去门口忙活吧,不用侍候我的。”
小二哈哈一笑,道:“不慌不慌,反正也没客人,没啥可忙活的。你既是荆南人,来荆东爰陵干嘛,你没听说过‘荆国贼寇数荆东,荆东贼寇数永安。’么?”
张洪听到这里,恨恨地道:“我来荆东爰陵县,就是为了寻永安山的贼!半月前,这帮贼人抢了我们乡的春耕种粮,还……还杀了我爹和乡上的陈长老!”
小二听后大惊,道:“小兄弟,你莫动,我拿样东西给你看!”
说完,小二跑到店主那儿,从柜下翻出了一张县乡的抓人布告,拿给张洪看。
张洪见布告上所画之贼面容粗粗胖胖、一脸的横肉,忍不住一把抢过布告,颤道:“啊,就是他,就是这个畜生!”
张洪这么一叫,前先趴在桌子睡觉的两个伙计也醒了,那高胖伙计连连打哈。
小二又问了一遍:“你看清楚了,是不是这个人半月前抢了陵阳乡的粮食?”
张洪道:“是他!我认不错的,小二哥,你认识他?”
小二不答,只是一声冷笑:“小兄弟,你别走了,我带你去报官如何?”
张洪正想说“多谢”,但见小二满眼不怀好意,又见店主也在冷眼瞧着自己。此时那两个醒来的伙计,也悄没声息地走到自己身旁了。
张洪有种不妙的感觉,拔腿就跑。可高壮的伙计力气甚大,一伸手搭在张洪肩头,轻轻一拽便将张洪拽了回来。
这高胖伙计举起肥拳,凶巴巴地吓道:“小子,想吃白食啊?问过爷爷的拳头了吗?”
张洪一怔,叫道:“我只是喝了碗水,而且小二哥说了,不收我钱的!”
高胖伙计转头问小二:“兄弟,是这么回事吗?”
小二跳到桌上,盯着张洪,笑嘻嘻地道:“是啊,我是说过不收你钱。可你喝第一口不收钱,但第二口、第三口总得收钱了吧?不然我们小店如何糊口呢?你瞧,你整碗水都喝了,至少六七口了吧?应该给六七份儿的钱!”
张洪最受不了诓骗,见小二如此不讲理,顿时怒了:“狗屁,你这人说话不算数,算是男人吗?”
“你敢骂我!”小二“啪!啪!啪!”连扇张洪三个重重的耳光,张洪本来脸上的淤青就没好,这三耳光打下去,脸皮顿时就破了。
“我的兄弟你也敢骂?”高胖伙计也补上了三巴掌,登时打得张洪头晕脑胀。
张洪气喘吁吁,仍骂道:“我就骂,你们开黑店丧良心,猪狗不如!”
小二脸色铁青,又打了张洪几巴掌,然后拽下张洪身上的包裹,抖出了包裹内的七张菽饼,此外别无他物。小二用脚踢飞了菽饼,骂道:“穷酸样!”
就是这一踢,小二看到了菽饼之中竟夹着一张面饼,惊喜地将面饼拾起,塞进嘴里就嚼。高壮汉子馋了,硬从小二嘴里扯出一角面饼也塞进自己嘴里。
张洪见了大是心疼,刚才如何挨打也不曾服软,此刻竟流下泪来,张洪心道:“小妹还没吃过面饼呢!”
小二掐着张洪淤青渗血的脸皮,边吃边说:“实话告诉你,看你是外地的,本想拿你点东西就算了,可没想到,嘿嘿嘿,你竟是……”
“咳!”柜台处一直默不作声的店主突然开口,冷然道:“徐春、王南,休与他多言,拖到后院宰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