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栋老式房屋,没有电梯,因为年久失修,声控开关也都坏掉了。晓破走在那条窄窄的楼道里,一束昏暗的手电光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光束的周围浮出的轮廓有些面目狰狞,布满铁锈的栏杆、抠死在墙上暗红色的消火栓、头顶上交错缠绕的电线都显得格外恐怖和诡异。晓破的颤抖的手不禁流出冷汗,虽然不是第一次在黑夜里上楼,但还是吓得直打寒颤,最终恐俱得紧闭双眼,急速而又磕磕绊绊的飞奔上去,跑到四楼,早已被汗水打湿了额头和后背,晓破抹抹额头,分不那汗水是热的还是冷的。
手电光对着自己家那面格外冰冷的铁门,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屋里是一片黑暗,那些家什在毛茸茸的手电光下显得熟悉而陌生,也许是怕了这些黑色的影子,晓破匆忙的伸手向墙上摸去,按下了灯扭。
明亮的灯光让晓破还有点不适应了,眯着双眼,哐铛一声把摔了过来。
“有人……”本来死静的空间突然裂出一个女人纤柔而惊讶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粗犷的男声僵硬的从一间卧室里投掷进晓破的耳朵。“别理她,那个费钱的家伙。”
晓破面无表情的抿了抿嘴唇,冰冷愤怒的甩出一句:“欠抽的邹雄志,你就知道玩!欠抽的女人!”
阔步的走进自己的卧室,狠狠地把门摔了过去,呆滞的坐在床边,泪流满面。虽然她认为她已经习惯了,也很坚强了,但眼泪总是会照样不听话的往下掉。
隔着墙壁的黑暗里又传来稀疏破碎而同样粗犷的声音:“死东西,我不搞女人搞你啊?坏女人,不知在外搞了多少男人,才能说出这种毒辣的话来……”
晓破狠狠的趴下去,胡乱地扯过被子,埋头痛哭起来,好像把五脏六腑都哭得破碎。然后,眼泪打湿了床单……
怎么去形容这个世界呢,头顶上是交错而过的电线,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地面上扯来扯去一条条喧嚣的车的洪流,在这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一颗野花的萎谢,也没有人在意匆忙掠过天空的飞鸟的哀鸣,那些流过的泪最后都返回进心里,淹没了破碎的心扉。
鲜红色的阳光溢满还在贪睡的世界,一些云彩僵硬的贴在遥远的天空外,虽然还很早,天桥上的两侧已经摆出了各种小件的摊位,什么袜子,鞋垫,挠子,小白鼠笼子,都在清晨稀薄的阳光里浮出单调无趣轮廓。它们后面那些卖家坐在矮矮的凳子津津有味的啃着一块一个的饼子,在寒酸的早餐时间中等候第一拨的客人。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赶路的人匆匆视无所见的奔去。而天桥下,也慵懒地移动着几辆车。
这是一个平常的清晨,晓破挎着书包走在天桥上,她走得缓慢得快要静止似的,扛着她装满思绪和悲伤的脑袋挪着双脚。走到中间的时候她不由得转头看看朝阳下血红色的天空,停止了。
她告诉自己,再跨一步就得挂着笑脸,做一个天真快乐的邹晓破,于是费劲的想翘上嘴角,但她发现嘴角真的不听使唤,反而滋生一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
最后她放弃伪装,开始面无表情的向前走。刚要下天桥的时候却又被一只手抓住了右肩,回头看时才发现一张被抽走灵魂似的悲伤而麻木的脸。
“黑泉……”
“晓破……”
两个悲伤的孩子叫叫对方后,没在说一句话,独自踱着无尽漫长的道路。直到要到学校门口时,晓破又停下脚步,“黑泉,你去上课吧!”
“你呢?”
“我?我……我不想去了,我今天心情很欠抽,也不想看见那个欠抽的历史老师。”
“那,我也不去。”
晓破转过头,看见那双忧郁的眼睛……
他们两逃课了,逃到了长江岸边。滚滚江流带着浑浊的颜色,奔向遥不可及的远方,一支支大小不一的船在江中缓慢的挪动。码头有一坡漫长的石阶,从江滨宽广的马路直插入黄水中去。晓破和黑泉坐在将近水面的那阶上,看着渺小的渔船在江心危险的癫簸,好像要被巨浪席卷而逝。晓破看得出神,那双眼睛冰冷,麻木,锋利可怕。
“我会是那支在江心挣扎的小渔船吗?”她问。
“或许我是漂浮在水中一根断裂的纬杆。”黑泉的嘴里冷冷的滋出这几个字。
晓破转过头来,注视着盯着两面的那张侧脸。“为什么你会那么忧伤?”
“我……我……”黑泉若有所思的垂下头。“我,能听听你为什么悲伤吗?”
晓破先是一愣,然后转过头去,深深抿了抿嘴唇。“我妈不要我了,我爸是一只鸭子,欠抽的鸭子”
“我没有父母”黑泉冷冷的吐出这句话。
他站了起来,拣起一颗石子向遥远的江心扔去,落在水上击起几个涟漪。
“我舅舅说,一岁时我爸离开了我和我妈,我妈太痴情,自杀了。”他以不忍在说下去,像吞进一颗石子,死死的卡住了喉咙。
晓破又回头看看黑泉,黑泉扔回那被苍雪冰冻过的眼神。回头又拣起一颗石子,向江心扔去。
“十岁的那个夏天,我唯一的亲人舅舅被舅妈骗走了所有的钱,跟男人跑了,舅舅吃了一把安眠药,结束了一切难以承受的悲伤。”
黑泉把牙齿咬得疼痛,手捏得可以流出汗来。面上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混合着悲伤,仇恨,怀疑,扣问,拮责。他继而说道:“索幸我养母可怜我,呵呵,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慈祥的老人。”
晓破不由得再一次看那张冰冷的脸,她仿佛看到一个受伤的孩子,一个在幽长没有终点的黑暗里艰难的前进着的孩子。在她面前毫无遮掩的****自己溃烂的伤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怜悯还是激励。只有安静的站着,让悲伤像江上的潮水一样一浪一浪的淹没两个人的时空。
“破晓,我们回去吧还是。”黑泉冰凉的声音把这恐怖的死寂划开一条裂缝。
晓破莫明的颜色勉强,从喉咙里干涩的挤出几个字“哦,哦,行。”
黑泉伸出一只手。“能牵牵你的手吗?”
晓破有点怵木,她有仿佛看到了那个****伤口的男孩正在岂求一双关爱的手,怎能忍心拒绝?
“嗯。”晓破把手伸了出去。
惨白的阳光下,慢慢移动着两个彼此相连的轮阔。
“黑泉,谢谢你让我倾听你的故事。”
“晓破,感谢你让我聆听你的悲伤。”
就像是樱花掉进了雨里,变成了雨樱花,那些被泪水浸泡过的青春,也会腐烂得那么安静而美丽。
办公室的门上皲裂着岁月的伤口,一道道白寥寥的光线硬生生的刺进去,其他老师都走了只剩下了秦响和数学老师贺海。
贺海坐在秦响后边,看着她一丝不苟批改作业的样子发呆。办公室出奇的安静,偶尔扯过一声秦响钢笔划纸的声音。过了好一阵,贺海深呼一了口气,抿抿嘴,起身向前走去。“秦响,我这有两……”
“话没说完就被秦响硬生生的打断了:“诶,你说,黑泉和邹晓破都上哪去了啊,没来上课也不请个假。”
贺海脸上显得有几分失落,微扬的嘴角也扯平下来。“哦……”
“哦什么啊哦……问你呢。”
贺海抬头看着秦响有些纳闷的神情,小小的沉默一会,然后淡淡的说了几个字。“估计上哪玩去了吧。”
“呃……希望咯,呵呵好不容易把作业改完,终于可以出去喽,帅哥,拜拜喽。”
“诶……”贺海急忙的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秦响那双纤细的手摇摆在眼前。
“拜拜……”秦响提着包包跨步走去。打开门,消失在白寥寥的日光里。
贺海傻傻的看着那些像标枪一样死死插进屋的光线,呆若木鸡的静止着,然后回到座位上,懊恼得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
秦响拎着包往校走去,校门前是一坡长长的石阶,每一步都伏满灰蓝色的苔癣,被夏天的太阳烤得死蔫蔫的。正像被炮烙过的青春,干枯而戚寒。
一只鸟匆忙的掠过灰蒙蒙的天空,不留一丝痕迹。黑泉和晓破在那条慢长的石阶上,缓慢的挪动着。两个剪影就这样简单而安静地朝着渺远的终点靠近。
秦响看见正在上梯的她们,一颗心像个情感的容器,顿时间,气愤先掉进了容器里,接下来是疑惑,再下去是担心,然后是关切。
种种的感情拥堵在心中,使秦响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默然的站在校门口。
“老师……”晓破叫了一声,这声音却像是出自被鱼刺卡得疼痛的喉咙,血腥般的嘶哑和哽咽。
“你们今天去哪了?老实交待,我不喜欢撒谎的人。”秦响的面上没有一丝的责备,反而闪烁着悲悯,身前这两个孩子,像是两个正在腐烂的创口,脆弱得禁不起用力的触碰。
“我们……”黑泉正争着想要说什么。
“不……”晓破大声的喊出这一个字,这个声音却如此强建有力,像一焰炽热的火,把黑泉的冰冷戕杀在咽喉里
黑泉惊异地看着晓破,秦响也凝视晓破,晓破看着秦响的眼睛,沉沉的低下了头。
“是我……”
晓破抿了抿嘴,安静而缓慢地呲出声音:“是我,我的错。”声音很低,充满悲伤,让人可怜。
秦响看着那低垂的脑袋,黑色的秀发末端是一个简单而可爱的马尾辫。
“晓破……”秦响走上前去,双手贴向晓破的肩骨。“没事啊…我们的晓破最可爱了,没事的。”
晓破抬起头来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绽放着关怀和疼爱。“老师……”
“晓破,跟老师说,谁欺负你了?”
怜惜的目光笼罩着晓破,她突然感觉眼角痒痒的,像是很多条虫子适无忌惮的爬过眼眶。她摸摸自己的眼睑,确认自己已经哭了。
“妈妈,我恨那个欠抽的家!我恨姓邹的那个人!”她不知道为什么,把秦响叫做了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扑进她的拥抱里。她只是哭,痛哭,安静地痛哭。
秦响摸着晓破瘦削的后背,温柔的说:“孩子,妈妈在呢,以后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世界像是被抽走了时间,三个身影凝固在夏末午后的安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