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儿的情况并不算糟糕,只是发热,然后咽痛,偶尔的干咳。这种时节寒去春来,温差变化大,本像极了普通的流行性感冒,但就这特殊时期,自然不能草草了事,仍然以非典疑似病例收治在西华医院。
当天晚上,吴晔脑中翻来覆去全是蓉儿的音容笑貌,只是,那笑意渐渐变得有些畸形,又有些像是在哭,微笑流泪,或是流泪仍要强撑笑颜,总之看上去非常难受,竟如梦魇般令他彻夜未眠。
到天蒙蒙亮时,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要去隔离病区照顾恋人,于是马上手写了请愿书,希望加入抗疫一线的隔离病房,只盼护她安然无恙,自己的世界才会雨过天晴。医院方面欣然同意吴晔的情愿,并称赞他是逆行的勇士,但按照程序,仍需得到他导师吴老的授权签字。下午,他又赶往科室签字,顺道看望老师,一路上,内心惴惴不安,倒也不是害怕即将进入风险极高的隔离病房,只是关于老师被感染的传言,他不愿意遇见。
回到ICU病区门口,此处并无异样,一样的铜墙铁壁,城门紧闭,所幸吴晔临走前还保留着科室的门卡,这时候才能悄悄潜入这方被恐怖气息笼罩的围城之中。
从熟悉的医护通道进入,路还是那条路,岁月却已将它洗礼成另一番景象。
清洁区,半污染区,污染区,一条条黄线,一道道大门将这里分割,层次分明,竟好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周围的分隔区似的,游走期间,逐层往里,死亡的辐射气息也愈发凝重。
清洁区的柜子上堆满着N95口罩、帽子、刷手衣、工作鞋等一系列贴身防护用品,墙上则挂着一批大横幅,“众志成城,决胜非典”几个毛笔字格外醒目,横幅下端,是科室所有医护人员的手写签名,龙飞凤舞体略显潦草,却很真实,每一个签名都透露出一份矢志不移的小小决心,吴晔认得其中的绝大部分,名字背后那几个伟岸的形象此刻在他脑海中显得越发丰满。
他们都还好吗?
他们对成绩斐然的欢声笑语,他们对同事亲友的八卦吐槽,好似近在耳边,也似远在天涯。如今,此处,只是静,安静的出奇,可就连这份静,气息里透露出来的,也全是紧张与沉重。
吴晔急迫着想要再见到他们,恳请与他们一同并肩作战,刚准备换装进入,忽然见一个全副武装的高个子从里头进到半污染区,远远的,大概能认出是王总,他摆手示意不要进入,看起来在说些什么,但实在听不清楚,他又指了指用塑料袋封起来的手机,吴晔点头表示理解。
电话接通后,王总告诉吴晔,老师真的病倒了,好在并不是很重,目前隔离在普通病房,另外,刘副主任也是,他比老师更重一些,已经上呼吸机了。两位老前辈都是以身作则,坚守临床一线,还抢着要承担科室全部的气管插管操作,这才发生不幸。至于其他医护,都平安无事,尚有余力在一线战斗,而王总自己则暂时取代两位老前辈管理科室运作。
吴晔似从电话里听出王总语气中的疲惫,王总笑称那只是口罩戴得久了,便自然有些气喘。
吴晔再问他最近的排班情况,王总略有思考,片刻沉默,这才坦言大家目前是三班倒。所谓三班倒,那便是中班、夜班、下夜班连着循环,有时候下了夜班仍有工作未能完成,便要再干一个上午,到得下午才能小憩,而明天要继续上一整个白天的中班。
王总说病人实在太多,连走廊上都塞满了床,不累,那是骗人的鬼话,但也还算能坚持得住,反正大家一有空闲时间便在科室的值班室就地休息,几乎不离开医院,吃喝自有人照料,倒也省了不少通勤及家务的时间。唯独有些不快的是在一个小地方闷得久了,心情有些烦躁,但特殊时期嘛,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就能万无一失,要一不留神把病原体带回家里,带到社会上去,那就铸成大错了。
吴晔听得有些热血澎湃,又百感交集,心生愧疚,便问王总如果需要,自己随时可以回科室帮忙,共同在临床一线奋战。
王总笑称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北边的小龙山,一家疗养院正在积极改造,马上将被划作为非典型性肺炎的定点治疗医院,以后这一片所有的新发确诊病例,都将转被送至该处隔离治疗,科室承担的压力也会相应减少很多。如果吴晔真有心投身一线抗疫,也可尝试报名参加支援小龙山医院,反正王总自己是报名了,另外还有岚姐等几名护士也挺身而出,除此之外,科室里还需要一个医生名额,早先是抽签决定的,最后定下来的人选是小金主治。
出征在即,小金主治希望得到短暂的喘息,前两天刚申请调往普通隔离病房,正在那边帮着一起照顾老师,如果你想去看望老师,也可直接联系小金主治在那边接应。
吴晔随即与小金主治取得联系,并第一时间赶往普通隔离病房,清洁区,半污染区,污染区,款式照旧,他按墙上贴着的步骤一步步做好防护,终进入其中。
这边的普通隔离病房,一样人满为患,就连走廊上都被塞满了床位,病人们横七竖八的躺在床上打着吊瓶,略显乏力,但看他们的眼睛,却不见丝毫黯淡,每一个人的瞳孔中都散发出希望的光芒,因为他们信念尚存,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窗外春的曙光,还会有白衣的天使,他们护其左右,不离不弃,或为病人打针伺药,或翻身叩背,或心理疏导,或记录病历,天使们手头的动作在此刻永不停歇,下一秒,也毫无预兆要去停下,如那四月柳青,随风舞动,无休无止,永不疲倦。
可你不曾想到,天使们口罩的背后,一张张面容,平素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他与她,与你我一样,也是有血有肉,也爱有说有笑,他们有父母,有爱人,当然,也可能有孩子,但此刻,这些在他们意念之中,都已显得不再重要,甚至是自己的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只是因为当初毅然决然要披上了这件神圣的白褂,便下定决心能担当起这份超脱的伟大,只属于医者独有的伟大。
吴晔在隔离病房五楼与小金主治碰面,他看起来气色还算不错,说吴老正住在最里边靠窗的房间,亲自领着前往。
路上吴晔问及他为何没有去广州实习时,他笑笑说早前也有听说那边非典疫情严重,便放弃了实习的计划,没想才时隔没多久,战火便烧到了这里,当真是始料不及,自己过些天还要去支援小龙山医院,听说以后最重的病人都将送到那个地方隔离治疗,多少有些畏惧,毕竟都还没结婚,只怕稍有不测,年迈的父母将要失去寄托。不过既然是抽签决定,也决不抱怨,遵从组织安排,他忽然随口问了一句吴晔,是否有意报名共同前往。
吴晔一阵沉默,说自己目前只请愿留在西华医院的抗疫一线,其实也带有些私心,希望借机照料尚在隔离期的女友蓉儿
小金主治思考了一阵,说自己这边好像没有这号病人。之后才了解到原来还只是疑似病人,目前都隔离在侧楼,那边都是单间病房,也不属于自己负责,不过相互挨得近,自己倒也可以给那头的同事打个招呼,两厢通通气什么的,帮着照顾一下。
两人说着到了吴老的病房,吴晔注意到门边的窗台上,那株老师办公室的多肉植物盆栽被移了过来,不过看起来不再那么明媚动人,有些枯黄萎靡,记得这是去年教师节自己与各个师兄师姐一起赠予老师的礼物,也是科室里老师最为心疼的宝贝,他每次都要从护士站讨要打完的废弃白蛋白药瓶,再填水给宝贝浇灌,补充最最精华的营养,而今,显然是疏于打理,也无心再打理。
进到病房,老师正独自半卧在床头,手捧医学杂志细细阅读,看进来两个医护人员,便放下手头事,朝两人致意,只是戴着口罩,那笑容变得稍显模糊。
小金主治取出手头的签字笔,在吴晔的防护服外边画上他的名字,吴老的笑容这才显得更加清晰,但很快,转而消失不见,就连语气都变得有些生硬:“孩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
吴老打断道:“孩子,前段时间你向我请假回家,我本打算让你过两三个月再返回北京的,现在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就老老实实的回学校待着,我们这里不需要你!”
“老师,我想还是应该过来探望一下您。”
“孩子,我染的什么病,你也应该心知肚明,不要探望,不要探望,院领导我都已经回绝过了,你更不应该来,但既然来了,作为老师,我还是很高兴的。现在你的心意老师我心领了,你也可以回去了,老老实实的待在学校,把你该做的实验做好,我就很知足了。”说毕吴老摆手示意离开。
“老师,我想留下来,参加抗疫,希望您能批准。”
“不,不行。”吴老摇头。
“老师,我,其实我女朋友她也成了疑似病例,正隔离在医院,我想……”
吴老又打断道:“那也不行,孩子,你回去,好好的做好你的课题实验,然后打电话把你女朋友的信息告诉我,这边有小金在,我也认识不少人,他们定然会悉心照料,犯不着你来操心。”
“老师……”
“别说了,小金,你马上带吴晔离开。”
吴晔带着无奈离开隔离病房,因为防护服有限,他没有再去疑似隔离病区探望蓉儿,只是被安排到传染科侧楼的后方广场上,夕阳西下,月上柳梢时,蓉儿在窗台边与他隔空相会。
她戴着口罩,眼神略带疲倦,长发也稍显凌乱,但与恋人相见,仍是笑意满满。
吴晔打起哑语手势:“亲爱的,你还好吗?”
蓉儿:“我很好,请你不要担心。”
一幅幸福美满的完整画卷。
……
又是该死的凌晨一点三十分,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小金主治打来的。
“吴晔,你女朋友高热不退,晚上超过40℃,整个人都抽搐起来了,应该是高热惊厥,你明天要是有空,再过来一下吧。”
(第六章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