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心一狠，吴晔还是买下小王的助听器，不过其中曲折，要比预想复杂得多。
首先，当一个人在医学这条道路上走得久了，思想也会变得越发保守，如果不是成功率超过95%的必然事件，无论如何都会思前想后，拿不下决定。就如同外科医生，面对着一场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的高难度手术，会用一次又一次更严格的术前讨论，去否决自己的冒险。
那夜，吴晔也在为自己的冲动而备受煎熬，他脑中反复演算着各种计算法则，试图让自己手头掌控的现金能达到五位数，无奈基数实在太小，方程式的两头永远都无法对等建立。他又想到问家里要钱，父母也许会欣然同意，并在当天下午就把资金汇入存折，但假使他们无心一问，这些钱是用来做什么时，他实在开不了口，说只是为喜欢的女孩买一个助听器，他们会以为自己疯了，毕竟那个年代，一万对于工薪家庭来说绝不算是个小数目。
他也有想到问室友借钱，他们必然会义不容辞的答应，并在最寒冷的深冬，一个个把薪火塞进自己的掌心，可关键是自己没有收入来源，一旦时间长久，谈钱难免要伤感情，更可怕的是，吴晔明白，自己还长着一副“宁教天下人负我，休教我负天下人”（注：不好意思亏欠别人）的性格。
就这么陷入纠结的风暴眼里，他辗转反侧难于入眠，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明天将要发生的这一切。
次日，吴晔没有联系蓉儿，也不敢去找小王。直到周末的寝室例行聚餐前，杰森忽然找到寝室，他告诉吴晔今天小王在科室里等了你一整天，你倒是忙啥去了，手提电话也打不通，半开玩笑着说真怕你想搞钱想疯，要玩命去了。
这下子刘林、路子等人全都知道了吴晔的爱情故事，聚会上也真是炸开了锅。
席间路子最为来劲，说你丫金屋藏娇就算了，还整得跟上帝一样疯狂，一万大洋买一个助听器，都顶北京人民小半年工资了（注：2003年），你俩要成还好说，要不成，怎么给丫要回来，再退一步讲，就算是给丫要回来了，这破玩意都是量身定制，你找哪换回这万把块钱。
连浪漫主义的信徒子若和雨涵，也是在一旁好言相劝，她们说好歹你和蓉儿八字还没一撇，这么做未免有些激进。
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极了吴晔的批判大会。说真的，那一刻，他的思想也在摇摆，可每每眼前浮现起，那天蓉儿差点在马路上被小汽车撞到的情景，又令他狠不下心去说放弃。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一道新鲜的伤口，凝血因子在周边疯狂积聚，试图凝结成疤，可外界的风雨也排山倒海的来袭，让瘢痕组织不断被洗刷，两厢彼此制衡着，鲜血却不停息的在挥洒。
到得最后，刘林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全场霎时鸦雀无声。
“好了，都别吵了，叶子，你哥我借你三千，够不够，不够我再帮你去找朋友借。”
“也算我三千吧。”刚才一直在旁沉默寡言的林博忽然也开口道。
“你要真打算买的话，那哥们也给你凑两千。”路子作势要掏皮夹，边还说着，“但哥们还就觉得你丫这事办得欠妥当。”
这一幕让吴晔为之动容，可他坚持回绝大家的好意，毕竟没有经济收入，能还上朋友的情谊，不知待到猴年马月。
林博笑着摆摆手：“吴晔，容我愚见，你这事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每个人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同，所以这种故事也本没有真实意义上的黑与白。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的话吗，如果你觉得这份爱情是值得的，那么就放手去争取，成与败，得与失，一切皆只有做了以后才有分晓，不做，留下的只能是悔恨。”
“嗯。”吴晔点点头，“林博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不能白了少年头，碎了寂寞心。”
刘林也在一旁附和：“对嘛，不就是钱的问题嘛，既然大家信得过你叶子的为人，肯把钱借给你，你也甭管这的那的，就先用着，今年还不上，整明年，实在不行就后年，你看在座大伙，哪个像是缺这两三千的人？”
林博接着刘林的话茬说道：“吴晔，听说你已经下了临床，你要当真手头紧张，我这边也可以帮你联系个工作，苦是苦点，报酬也还算可以。”
原来林博口中的工作是去心电图室值夜班，那地方本是医院的清水衙门，在里头上班无非图个安逸，所以年关将至，科室里好多人都提前请假年休，跑回老家过年去了。现在这夜班都快要转不动了，每年到这个紧要关头，科室主任就愁得慌，于是想出个法子，花钱聘请在读的研究生过去帮忙，当然前提是得有医师执照，还要会判读心电图。这寒冬腊月正是心脏病高发季，偌大一个医院，一晚上要推着心电图机在内外科楼，肿瘤病区，中医病区，感染科楼，来回窜上几十回，基本等同于与冰封的寒夜决战至天明，辛酸程度可想而知。说到报酬，一个夜班一百五，有点钱的看不上，年纪大的又受不起这辛劳，也只有一班子穷学生肯在里头卖命。
吴晔想着苦点不是问题，就怕出事，要自己拉出心电图，判读错了，该如何是好。
林博说没事，心电图这东西，无非就是一本小册子的事，简单点的三五天就能掌握，难的除了专科医师也无人能问津，不如让他们直接喊心内科会诊。
吴晔点头说懂了，当即就应下林博，林博随后马上打电话联系那头，原来心电图室的主任还是他老同学。最后电话那头问到，能承受多大的工作量，三天一次夜班还是四天，或更久也成，吴晔想着的只是早点能还上朋友的情份，当即要了三天的套餐，电话那边主任有点惊异，问考虑清楚没有，后面再调班会有点困难，吴晔说想好了，反正过年也没回家的打算，到时候再补实验，便拍板了这事。
资金到账，吴晔次日便去蓉儿的寝室楼下等她，看到她一个人出来时，骗她说耳鼻喉科这边还是有点问题，要马上回去复诊。与所有病人一样，当时听到有问题，蓉儿脸上也难以掩盖住担忧的神情，又好似有些害怕，竟不觉和吴晔走得更近了，两个人不再是一前一后，改为并肩而驰，只是，这回没有再牵手。
一路上，吴晔也感觉到了她的那份忧愁，于是改口骗她说没事的，可能要做一些耳部的按摩，疏通下神经，就能改善听力。刚说完，突然又感到自己这个谎撒的实在是没水准，好在蓉儿不是内行人，看她将信将疑的点点头，才放下心来。
还是在原先的耳鼻喉科办公室，小王赶来替蓉儿量的耳型，用他特制的仪器。
“嘀嘀嘀，嘟嘟嘟。”
那仪器有点奇怪，蓉儿被吓得差点要哭出声来，那一刻，很突然的，她第一次主动抓起吴晔的手，他也顺势紧紧的握住她的掌心，真心希望小王这家伙能多搞一阵子啊！
“感觉好点了吗？”为了圆谎，从大楼里出来时，吴晔还不忘假装关心一下。
“嗯，没事了，但好像并没有感觉听得更清楚点。”
“可能没那么快起效吧？”
“嗯，应该吧。”蓉儿突然停住脚步，“大宝，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听力真的好不起来了，请你也别再为我难过，为我操心，好不好？”
“怎么了？”吴晔转头看着蓉儿，她两眼汪汪。
“没什么，只是感觉大宝对我太好，付出太多，我无以回报。”
“做这些本没多大付出，而且，我也并不需要你回报什么啊。”
“不，在我心里，大宝已经付出很多很多了，除了家人和小娴，好久都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因为听力的缘故，我仿佛总是和大家隔得很远很远，彼此缺少关心与沟通。”
“你越是这么说，我便越是想要给予你关心和帮助。因为我是医者，医者当有仁心。”吴晔说完，伸出手去牵蓉儿，试图给她温暖，没想她反倒退让了一步。
蓉儿摇摇头：“大宝，请你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好……好吧。”
蓉儿终于再次向前，两人并肩而行，当到上次差点出事的那个马路路口的时候，吴晔试着牵起她的左手，她也没有再给予更多的退避，一切仿佛水到渠成。
“大宝，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四处走走，散散心，好不好？”
“好。”
“你平时喜欢去哪里？”
“也没有特别爱去的地方，平时出门不多，前段时间是因为考研，最近，小娴总有事出门，她不带着我，我害怕自己耳朵不好，和陌生人不易沟通，便总是独自呆在学校看书、上网。”
“你们寝室只有两个人吗？”
“还有两个同学，一直在外地实习，快一年没有见面了。而且她们好像并不太喜欢我。”
“为什么？”
“她们会在背后议论我，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蓉儿说完话，便停住脚步，不再动弹，吴晔能感受到她眼神里满满的委屈之情，仿如最忧伤的钢琴曲《天空之城》，勾人心弦。那一秒，他最深处的灵魂都不觉为她而感到同情，转过身来时，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她也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啜泣起来，声音却不怎么大。
“大…大宝，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感觉耳边的声音一天天的变小，自己也越来越孤单，孤单到好像整个北半球，快要只有我一个人居住。”
今天的蓉儿有些反常，吴晔有想，也许，真的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带她这一次就医触动了她内心本就脆弱的神经，弦音崩裂时，伤怀遍洒一地。也许，也许也只有这崭新的助听器，能重新为蓉儿的世界点亮曙光吧。
“对不起，大宝，对不起，是不是我真的太没用了？”
“不，你很坚强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蓉儿坚定的点点头。
后来，他俩又一同走了好长一段路，茫无目的，再回过神来时，已到达吴晔的学校，吴晔问蓉儿要不要进去认识下自己的几个小兄弟。蓉儿恍然以为是年轻的学弟，吴晔笑着说是养在实验室的新西兰大白兔，这时她终于破涕而笑。
放寒假的缘故，学校里空空荡荡，但到实验大楼前时，蓉儿还是问了一句，实验室里会不会有很多人，如果人多，她就不进去了。
吴晔答道：“没人，做实验的也要回家过年啊，除了那个变态的老教授。”
“变态的老教授？”
“是啊，听说以前是肿瘤科的医生，后来出过点事，伤心欲绝，就脱离了临床工作。再后来发愤图强，考了微生物学的博士，之后就留院任教了。”
“微生物，是搞什么研究的？”
“臭名昭著的731部队听说过吗，就是研究细菌啊，病毒啊什么的。”
“鼠疫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大宝我们还是不要去了。”
“没有，他主要搞肠道微生态菌的，都是我们人类的好朋友，他这个人还是个偏执狂，只有好的细菌，才能被带进他的领地里，要是谁感冒闯进去，他没准就会用杀毒剂对着你的鼻孔一顿狂喷。”
蓉儿笑了：“那我们进去之前是不是也要被消毒剂喷一下？”
“哈哈，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呼，大宝，真有点被你吓到了，但愿他也不是一个偏执的人。”
“不，偏执，这个是真的，就举个例子，听说他每天要抽十几包烟，应该也确有其事。反正我进去过他的办公室，里面一直是云雾缭绕的样子，我在想他一个曾经肿瘤学的医生，怎么会抽那么多烟，就不怕得肺癌吗，后来听他的学生告诉我，他说抽烟和肺癌关系不大，那我想这两者关系紧密，都是得到过权威论证的，他为什么突然说关系不大，何以证明，为此他那个学生还问过他，他说关系不大就是关系不大，吸烟导致的肺癌都是鳞状细胞癌，但现在肺癌大多是腺细胞癌，所以关系就是不大。”
“嗯，我大概听懂了，那他就不会得鳞状细胞癌吗？”
“他就是偏执到觉得自己不会得，听说前些年，好几次咯血，学校领导都来劝过他，去医院检查一下，都被他否决掉，他说自己不会得肺癌的，就是不会得肺癌，这辈子都不会得，烟照抽，自己的谬论还标刻在那里，反正人还活的好好的，也没人再去理会这块倔骨头。”
“那他家里人呢？”
“早离婚了，这么偏执的人，离婚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现在实验室就是他的家。”
蓉儿有些将信将疑，说道：“我还是不太敢相信有这样的人。”
可没多久，她便相信了这事，电梯停到八楼时，吴晔带她进入到实验室内部，刚巧在门口就遇见变态的老教授，那老人依然是一副面色严峻的神情，唯独不同，好像几天没出门，胡子都已蓄到胸口。
蓉儿被他吓得呆若木鸡，傻站在原地。
老教授指指蓉儿，还以为要把她请出去，吴晔赶忙护在蓉儿身前。没想他突然就改口问道：“这是你女朋友？”
“不，不是。”吴晔摇摇头。
“那是你老婆？”
“也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不，她肯定是你老婆，我看得出来，你骗不了我。”
“对不起，老师，她真不是我老婆。”
“她就是，你骗不了我。”老教授又反复几次指了指蓉儿。
吴晔感觉实在是插不上话，便索性不再多说。没想老头还堵在他俩前面，叨叨不绝。
“我记得，我看到过你们两个，你们就是结过婚的，你们别欺负我年纪大，眼花看不清，你们就是夫妻，你们的喜糖我还吃过，你叫什么来着？”说完他指指吴晔。
“我叫吴晔，老师，是吴教授联系过来在您这边做实验的。”
“对，对，你叫吴晔，你结过婚，我记得，她就是你老婆。”
吴晔当时实在已经不知所措，索性就应他几句，还拉起蓉儿的手。
“对嘛，我就说我不会看错的，她就是你老婆！”老教授终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路上还在念叨着这事。
留下吴晔和蓉儿一脸懵逼，蓉儿由于听力的关系，好多话都没听太清楚，便一路问吴晔教授到底说了些什么，吴晔只是乐呵，也没好意思与她明说，支支吾吾随便应付了几句。两人进入到实验室内部，沿走道往里大概二三十米，因为年关将近，里头空无一人，蓉儿竟又有些害怕起来。
“大宝，感觉这里有点阴森恐怖。”
“实验室嘛，都是这样的，平时人多时候还好点，现在放寒假，特殊时期。”
“那刚才那个老教授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可能习惯了吧。”
终于，到走廊尽头，吴晔打开一间工作间的大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原来这里是一个大的饲养槽，小白鼠、小青蛙、小兔子不计其数，吴晔指了指左侧圈养兔子的围栏，告诉蓉儿其中五只是自己的，耳朵上都打着标记，另外一些则是其他同学的，现在这个时段，好多人都回家了，便由自己全权负责照料。
吴晔又把自己那几只抱出圈，放在蓉儿脚边，顺手给她一些喂养的饲料，蓉儿蹲下来，将饲料放在手心，大白兔便很乖巧的吃起来。吴晔记起刚来时，自己也好像这么搞过，那大白兔却是一点情面不留，可能蓉儿有她独到的魅力所在吧。
趁着有大白兔在一边陪着蓉儿玩，吴晔又抓紧时间给其他几只喂食，简单的清洁饲养槽，蓉儿会时不时看看他，问他要不要帮忙，吴晔说也没多大事，让她自己玩就好了。
过了一阵，吴晔要给自己的那几只大白兔称重。按耳朵上的标签标注记录。
二号，5.6千克。
蓉儿在一旁笑着重复一遍：“二宝，5.6千克。”
三号，4.8千克。
“三宝，4.8千克。”
一号，4.5千克。
“嗯……你是大宝了，那这就叫小宝吧，4.5千克。”
吴晔朝蓉儿笑笑，她也回应一个。
“感觉你有时候还是蛮开朗活泼的，并不像你说得那么自卑感十足。”
“嗯，好像感觉和大宝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变开朗许多。”
“那就和我多呆一阵好了。”
“那也不行，大宝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太久了，怕大宝会觉得我烦人的。”
吴晔又笑笑：“不会的，只要你愿意，我便可以陪你。”
吴晔看到蓉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过了足足一分钟才再抬起来：“对了，大宝，你会不会像上次说的那样？”
“怎样？”
“你说你会杀了你这些个兄弟，二宝，三宝，四宝，五宝和小宝他们，会不会？”听出来蓉儿有些焦急，看他紧紧的抱着个头最小的小宝。
“可能这里大多数的兔子都会死，但我保证，小宝他们不会。”
“你要对他们做什么呢？”
“把他们自己的大便灌进他们各自的肠道里面去。”
蓉儿听得有些疑惑，吴晔也知道她肯定会感到疑惑，粪菌移植，是自己毕业论文的课题，应该也是这些年新兴的事物，ICU病人大剂量抗生素应用后伴发的肠道二重感染，以及伪膜性肠炎，是开发应用的一个靶点，而先期的实验会在动物身上进行，这是吴老诸多课题中比较前瞻的一项，也需要和国内其他专家合作，共同开发研究。
蓉儿还是有些不太理解，吴晔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医学书刊，名为《谁来拯救我们的肠道》，建议她感兴趣不妨阅读一下，浅显易懂。
蓉儿将书收下，并略微翻上几页。
日落西山时，吴晔带蓉儿一同在学校的餐厅吃饭，坐下来那一刻，突然如闪电击中自己一般。眼前好似又浮现起小蝶，一幕幕，一景景，仿若坐上了时光机，穿越如梭的光阴，重温情感的摇篮。
吴晔有想，除了那封信，自己至始至终没有向蓉儿提及过小蝶，一次都没有，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正在欺骗她一般，心有愧疚，但又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提及这一段伤心往事，他想让这件事如同尘封的漂流瓶一样无止境的在大海上流浪，决不要再靠及心灵的彼岸，小蝶，也请她安安静静的，住在那云孤岛之上吧，自己再不想去打扰她，永远都不。
送走蓉儿，当晚，吴晔没有按约定再上QQ陪她，在夜半三点，被电话无情喊醒时，推着心电图机穿梭过一段又一段时光。此刻，身边陪伴着吴晔的，除了寒冷与孤寂，再无他物。
不知在不远处的你，是否已安然入眠，梦见爱你如初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