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医生到底还有没有点责任心!”
“就和你们说白了,我们给老人看病,花的都是我们自个的钱,现在你们没把病给我医好,还好意思催我们交欠款?”
“看病和做生意怎么不一样了,起码的道理总归是存在的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的货质量不能保证,就得把钱给我们退了。”
“对,你说我们不想做生意,我们可以不做,你说这病人你们不想收,那还不能拒收,这听着确实和做生意是两码子事。但咱老爸这次住院还不是托了关系才安排进来的,要没这层关系在,我瞧你们这堂堂三甲医院,怕是接纳不了我们这等平头小老百姓吧。”
“别他娘的给老子扯这些没用的东西,把你们院长叫过来,实在不行,副院长叫过来也成。”
……
这些恼人的争吵,这两天一直刺激着吴晔脆弱的神经。
病人是周三清晨来的,老年男性,急性心肌梗塞入院,因为送治及时,还在溶栓治疗的时间窗内,所以当时和家属达成共识,要在床边给老人做溶栓治疗。本来这番操作风险极大,都应该在急诊的抢救室进行,刚巧家属在医院里认识熟人,为求提高住院报销额度,联络到病房操作。这个时间点心内科重症病房满床,全院能收治重病号的床,仅有ICU那么一张空着,病人便很不幸的落到夜班吴晔头上。
好在心内科顾主任亲自压阵,吴晔这才放下半颗心。溶栓治疗开始,老人的家属托了关系,也在一旁陪同,大家眼看那贵重的溶栓普酶接上推针,源源不断的被输入老人的身体,黄金液体穿越血管,流经心脏,激活溶血,与那血栓激情碰撞。
不多时,老人的胸口显得没那么闷了,心内顾主任脸上随之溢出一丝笑意,身边的家属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唯有那心软的外孙女,忍不住还要在一旁啜泣。吴晔出于好心,到她身边安慰起她,告诉她老人应该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雨过天晴。
结果话音未落,监护仪上突然飘起一排乱七八糟的波纹,老人的血压应声直下三千尺。
顾主任见多识广,眼看险情突发,如一只高度敏锐的灵猫般窜到老人床前,他只消一眼,便清楚认识到,是并发症恶性心律失常,一边大声呼喊着要吴晔和护士准备除颤仪,心电图机和抢救车,一边就双膝跪在床沿给老人做心肺复苏。
应急抢救相当惨烈,持续整整半个多小时,天色大亮时,老人还是随那朝阳驾鹤西去。
事后,老人的儿子和医院产生纠纷,那中年男人嚣张跋扈,后来才知道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地头蛇,医院为求息事宁人,选择妥协,拖欠的医疗费全免,还赔付了一小笔的费用,挂名人道主义援助。
次日上班,由于吴老仍身在广东,由王总主持讨论了这次医疗不良事件,大家各抒己见,但没有人觉得诊疗环节出现明显错误。诊断无误,治疗到位,老人莫名发作的心律失常本身就是心梗常见并发症之一,而且一旦发生,死亡率自是极高,可谓防不胜防。
会毕,吴晔不觉伤感,倒不全是为老人的意外离世,还有对医生这个职业开始新的审视。
王总看他发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吴晔,有些东西你经历多了,自然慢慢都会明白,面对这种情况,有时候我们也很是无奈。”
王总说完,点起根烟,面朝着窗外深深叹气,吐息出的烟圈仿佛也带着忧伤的色彩。
“王总,你之前也是遇到过这样的事吗?”
“哎,真是多了去了,吴晔,看开点,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你看我就是。”王总说完掐掉手中香烟,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感觉你这两天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你大师兄,能帮到你的,我一定尽力。”
“我……也没什么事。”
吴老总夸王总做事认真细致,尤其是对细节的观察。王总也确实解读出吴晔的内心,其实自从那天在教室与蓉儿一眼万年之后,直到今天他依然心乱如麻。
尤记起那天下午,当吴晔冲进教室,看到蓉儿也在望着自己,目光四及就似要擦出火花。可没想吴晔又认怂了,他踉跄着就要退出教室,手里的小情书不仅没有送向爱的彼岸,都快被汗水浸透,要赴汤蹈海。关键时刻,还是刘林站了出来,他一把把后门给锁得死死,吴晔没得退路,只好硬着头皮直前,他假装路过蓉儿的座位,到她身边时偷偷将小情书递过去,然后轻言一句“这是我写给你的信”,便匆匆离去。
出门以后,刘林问要到手机号没有,那时的吴晔哪想起还有这一出,当真叫脑子一片空白,思绪反复的在回车与空格键之间切换,甚至拉不起一条直线。
刘林不满意,坚持要吴晔杀个回马枪,被斩钉截铁的拒绝。吴晔想自己已在情书上留下了联系方式,假使蓉儿真心有意,便会回电,假若无意,便也不再强求。
当晚吴晔的心情是紧张的,又带有些许小兴奋,就像守候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段岁月,方兴未艾。大概接近凌晨的时候,手机上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对不起,可能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吴晔立马回电过去,问她:“你好,你是撒蓉儿吗?”
对方是个女生,久久没有作答,之后冷冷留下一句:“不是,她问我的借的手机。”
吴晔又想问些别的话题,问尽人间冷暖,可对方连再见都没有说,匆匆挂断。
那晚吴晔彻底失眠,脑中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那句话。
“对不起,可能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一直熬到日出东方,吴晔还是没忍住,拨通青青的电话,这是连接他与蓉儿唯一的线,就像直布罗陀海峡,连接着欧洲和非洲两块不同的大陆。
面对着吴晔的心急如焚,青青好似还处于半睡半醒的混沌之间,吴晔赶忙赔上一千个不是,然后把自己遇到的困惑转告予她,求她无论如何要再帮忙一次。
“这样啊,我懂啦,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谁叫你是我表哥的室友,还是个帅哥呢。”
恍惚了三十秒钟,电话那头青青又传来声音:“她怎么答复你的,晕乎乎的,我刚才怎么好像短暂失忆了。”
“她说:对不起,可能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嘿嘿,你是想打听她怎么不好吗?”
吴晔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小哥哥,你真没谈过恋爱吗?”
“我……”
“女生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发好人卡,这不是惯用的词句吗?难道还要说你不够好,所以我才不喜欢你,那得多伤人呢。”
青青的话就像是一语道破天机,咒语应声而下时,冰封千里,令吴晔深陷在西伯利亚的寒冬。吴晔瘫坐在雪地上,再没有说话的力气,哪怕心底还是有些许对春天的不舍。
“对不起,对不起。”感觉电话那头的青青有点急了,“吴晔小哥哥,可能她也有难言之隐吧,我帮你再去问问,好不好?”
“恩,谢谢,谢谢,谢。”吴晔挂断了电话,接着诺基亚手机被他甩到床铺的一侧的角落里。
之后,再有青青的消息,大概又过去三两天,直到跨年夜的傍晚。
刘林和路子,双双和自己的恋人比翼双飞,烛光晚餐,留吴晔独守空阁。寂寞伴随着夜色骤然降临,好在床头诺基亚手机适时奏起的欢乐颂,打破了沉寂。
“喂,你好,请问你是吴晔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女生,声音柔情似水,有古时姑苏美人唱小曲的感觉。
“嗯嗯,我是吴晔,请问你是?”
“你可以叫我小娴,这次我来找你,是关于撒蓉儿的事,你知道吗?”
撒蓉儿!吴晔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感到无比的亲切。
“吴晔,关于你和蓉儿的事,青青都已经和我说过了。她恳求我无论如何帮你一次,但我还是很犹豫。你应该知道吧,她明年六月就要毕业,而且,工作都已经找好了,在她的家乡。如果……”那女生停顿一会,继续说道,“我是说如果她考研失利,以后也不会常住北京了。”
吴晔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倒是电话那头的女生,继续接上话茬,吴晔想她一定是当老师的好材料,话语虽柔,绵里藏针,针针见血。
“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你的企图,人都说大一的学妹不谙世事,大四的学姐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校园爱情,都是学长学弟们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可最后呢,大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毕业季终成分手季,季节的轮码碾压了多少人对于爱情最美好的幻想。”
这番话说得吴晔不由有些难堪,好似自己已被扣上渣男的标签。想来也是,小娴所知甚少,只道那是火车上的一场邂逅,男欢女爱便是一见钟情,单厢情愿只能被称作为见色起意,然后似那发情疯狗般穷追不舍。吴晔想解释,却又没法解释,如那下定的诊断,却缺乏足够的诊断依据,苍白乏力。
“吴晔,怎么不说话了?怕是我说的千真万确,无力回驳吧,就试问一句,如果她毕业回家工作,你愿意一起去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追随她?”说完小娴轻蔑的笑了笑。
“我愿意。”吴晔的内心是坚定得,也不知为何,恋爱中的人总是容易冲动。
“那么随性吗,怕是只有口是心非的渣男才会如此爽快吧,嘿嘿。”小娴笑得更轻蔑了。
时间大概凝固了十几秒,之后吴晔的内心更加坚决:“‘郑县渡口初相遇,一见蓉儿许终身’,小娴,请相信我,我愿为爱而生,将她作我最纯真的初恋,也作我白首相依的终侣。”
桥头堡那头,疯狂的机枪扫射忽然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久久的一阵平静。
……
“嗯,吴晔,其实从你的信上,蓉儿也能感受到那份真挚……3162xx99,你记下这个号码。”
吴晔用笔深深的纂刻下这个宝贵的号码,看起来不像是手机号,也不是固定电话号。
“这是撒蓉儿的QQ号,明天是元旦假期,学校电子阅览室免费开放时间,她会去上网,查一些有关考研时事政治的资料。”
“谢谢。”
“嗯,没事。”电话那头挂断了。
吴晔第一时间打开QQ,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用过了,头像还是那个憨憨的红毛老虎头,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不过还算呆萌,希望蓉儿能够喜欢吧。
精确查找,吴晔像输入银行存折密码一般,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码进去,生怕出一丝差错。敲下回车键时,一个昵称叫“梦猫人”的卡通小女孩出现在屏幕上,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留着齐刘海,披肩发,很讨人喜欢的类型。
请求添加为好友,需要输入理由。
吴晔迟疑了一阵,想起小娴留下的线索,就写上:“去年考研的过来人,希望给你分享一些考研经验和时事政治题目。”
发送出去以后,吴晔又呆坐了十分钟,面向那灰白头像傻傻痴笑,直到诺基亚手机再响起欢乐颂,是导师吴老,要自己马上去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