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重症监护室)有其临床独特性,病人普遍较重,所以在全国范围内,ICU都有不成文的规定,要求医生坚持每天早查房,周末亦不例外,所以吴晔自从进入西华医院实习,便再没享受过周末的闲暇时光,难得又有这个机会,没想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
吴晔赶到科室的时候,刚好在更衣室碰到王总,王总是吴晔的大师兄,也是吴老的开门弟子,他和吴老的感情那就仿如唐僧与悟空,所以毕业留在老师身边也是势在必行。王总工作后,学术业绩皆颇为出色,现今早已升职为副主任医师,至于为什么大家还像住院总医师一样称呼他为王总,则是因为当年科室人员紧张,王总自告奋勇,当了两年多的住院总医师,吃住在科室,历经九九八百一十天有余,期间三过家门而不入,留下诸多典故,才得此名号。
吴晔向王总请教老师口中所谓的紧急情况。
王总说自己也是刚到不久,不是非常清楚,但有听说要召开紧急会议,事关一个转院病人,据说那人是非典型性肺炎,在山西某市级医院住了三天,病情持续恶化,这才坐救护车紧急转送北京。
非典型性肺炎,吴晔忽然想起那趟广东之行,两者会不会有所联系。
这时王总笑了笑,又对吴晔说这病人前几天有去广东宝山市旅游,所以……
吴晔想问所以什么。
王总只是笑着摇摇头,说进去再谈吧,先听老师谈谈自己的看法,我们再作讨论。话说完,王总递过来一个N95口罩,要吴晔今天换带这种款式,是老师特地关照的。
办公室里,已临近上班时间,科室医生护士也到得差不多了,今天别有不同的是,全体都从普通外科口罩,换成了N95口罩,除此之外,吴老要求提早交班,一会要附加开个早会。然后医生护士一字沿着办公桌两边站开,两侧分别由吴老和护士长领头,按职称等级高低从前至后排序,办公桌的另一边,站着的是夜班医生陈美女和护士,护士首先交班,大致将科室夜班时病人出入院情况,和危重患者病情变化交代一下,事实上,昨晚确实新收治了一个山西转院过来的病人,大致情形也和王总所述相符,值班的护士和医生好像并没有将这个病人太过重视,交班时并无特殊。
交班结束时,吴老忽然开口表扬了陈美女。原来前天吴老从广东回来时,就在科室医生间召开过一次小会,吴老表示从今天起,对一切非典型性肺炎的病例,都要格外谨慎,务必追查病史有无去过广东宝山市,一旦发现必须向自己报告请示,结果昨晚还真就来了这么一号病人,陈美女谨记吴老教诲,及时通报,于是吴老指示为病人安排隔离单间病房,并要求全体科室医护同仁佩戴N95口罩,做好一手防范工作。
早会上,对于吴老这番决定,护士长是有些不太理解的,毕竟N95口罩代价太高,全体医护同仁长期佩戴,会严重扩大科室支出,进而影响奖金收入,但吴老的态度异常坚决,她便也不敢再多语。这时一旁的老刘主任也提出些许异议,老刘是科室第二医疗小组的组长,其实他比吴老还要大一岁,只是学历上不如人家,便被压下去一头,所以凭他这等资历,他对吴老绝不可能言听计从,有异议时便要提出来,他说这肺炎是再常见不过的疾病,可轻可重,致病菌也五花八门,但就算是再重的肺炎,再难以对付的细菌,比如说多重耐药的鲍曼不动杆菌吧,防范措施上也不至于如此大张旗鼓吧,反正以自己几十年的江湖经验,是决计不害怕的,说毕便要摘去嘴边的N95口罩。
吴老也不是过分强势的人,随了老刘主任的性子,说:“那请你老刘同志也别进那间隔离病房。”
老刘主任笑笑:“吴主任的病人,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吴老继续说道:“其实,要各位同事这么做,也是出于对大家自身的安全考虑,相信你们部分人也有听说,广东宝山市周边发生非典型性肺炎的事,其实前些天,我便应对方疾控的邀请,作为专家组亲临现场对病人参与会诊,目前专家组仍没有结论,对于病因究竟是支原体、衣原体,还是罕见的立克次体,又或是病毒,众说纷纭。至于该类疾病的风险性,传播性,致病性,我们更是一无所知,疾病可能存在人传人的风险,假若真是如此,我们也随时可能暴露在它的面前,我们目前所能做的,也只有做好自己认知范围内,所有必需的防范工作,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出现意外,今天不允许,明天亦是如此。我们要去救治病人,要做一个了不起的医生,首先我们必须保证自己拥有一个强健的体魄。”
吴老说完,底下开始议论纷纷,他便继续说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有自己想法是好事,都可以提出来,我们共同讨论解决。”
王总忽然问道:“主任,我能否再问一句。”
“请说吧。”
王总点点头:“主任方才提到疾病可能存在人传人的风险,不知道如今宝山市的情况如何,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吗?”
吴老点头,回答道:“小王你的问题很好,类似的顾虑,我也有过。但就目前来看,事态还处于可控范围之内,宝山市疾控的黄副主任是我大学同学,我私底下向他打听过,据说病例数还只有数十例,发病人群也并不集中,大部分病例之间没有明显的相关性,但有个别病例情况特殊,尚需进一步观察确认,所以这才请了我们专家组莅临会诊。但话说回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要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决不抱有侥幸心理,循规蹈矩,脚踏实地,因为我们是医务人员,在人民健康问题上绝不能放松警惕。”
“嗯,谢谢主任。”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旁的小金主治忽然问道:“主任,一会请您审批下,我明年去广州钟教授处进修学习的申请书。”
“哦,这个没问题,钟教授是全国的泰斗,能向他学习,该是你毕生荣幸。”
小金主治笑笑:“也是托了些关系才联系上的。”
“嗯值得的,那么大家还有什么事吗?”
沉默半晌。
吴老接着说道:“那我们开始查房吧,先去看看昨晚收进来的那个病人。”
吴老在医界江湖也算是一派掌门,临床查房那都是浩浩荡荡一群人,除了科室医生,还有进修生,研究生,本科实习生,身后黑压压跟了一大票子人,简直比那古时的福威镖局出巡还要气派。
到得隔离病房门口,吴老便问谁愿意和自己一同进入查看病人。王总上前请命,愿为老师作开路先锋,且他坚持要老师留在外头,亲自挂帅带部分学生进入查房,因为他害怕疾病确如吴老所说,存在传染的风险,害怕影响到老师身体。
吴老只是笑着摇头,说自己必须亲历一线,以身作则。吴老看似和蔼,原则问题向来执拗,王总已熟谙老师脾气,便不再强求,愿陪同老师共赴难关,之后,竟是一片寂静,再无人斗胆出来响应。
吴老面露难色,但他一向脾气较好,也不发火,便要随王总两人进入隔离病房。
“老师,请让我随你一起进入。”忽然,人群中又传来话语声。
吴老回头,见是吴晔站在人群的最前排,脸上终拨云见日,笑着说道:“好孩子,走吧。”
于是,他们三人一同进了隔离病房,和科室其他病人一样,隔离病房里的病人气管插管,打着呼吸机,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也还算平稳,似乎并无两样。吴老示意大伙换上简易的隔离外套和无菌手套,然后凑近床边,病人镇静状态,似仍在昏睡,吴老没有叫醒他,只是取下床边挂着的听诊器,在病人前胸侧胸从上至下反复倾听,左右对比,之后又取下耳扣,递给王总,接着是吴晔。
三人都听毕呼吸音,吴老又将病人床边随身带来的CT胶片递给王总,还有几张辅助检查的化验单,都是在山西当地医院查的。
“你们感觉像是什么病?”
王总摇摇头:“主任,我刚才也复习了一下病人的病史,结合血气分析提示1型呼吸衰竭,血象也高,我感觉还是更加支持细菌性重症肺炎,但关键这CT片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整张片子形态多样,大片状的阴影为主,还间隔存在小片状的阴影,甚至还能看到条索影,空洞,类似于间质性肺炎的蜂窝状影,还呈现两肺弥漫性的改变,不太好判读。更奇怪的是,既然支持细菌感染,为什么两次细菌学的培养都是阴性结果,这不太好理解,但前年,我们好像也有遇到过一次类似疾病,只是不知是不是如主任心中所想。”
吴老笑着朝王总点点头,将目光转向吴晔:“孩子,你呢。”
“我,病史里面有提及病人最近去过广东宝山市旅游,是不是……”
在王总面前,吴晔还是稍显稚嫩,毕竟医生还是很吃资历的一行职业,但吴老依然表扬了吴晔,那股先天下人之忧而忧的态度难能可贵。至于答案,吴老也没立马公布,说时间必然证明一切,还需密切观察,动态监测各项指标。要王总今天再安排一次床边胸片,继续送检细菌学培养,不仅是痰,血液培养也不能放过,治疗方案上,暂时不予调整,着重做好各方面的生命支持。
王总应命,三人退出隔离病房。
后面,吴老又带众人查房其他病人,见到熟人老郑时,他已恢复得极好,但精神状态不及从前那般亢奋,散发出的气质,也从慷慨激昂,变得郁郁寡欢,好似江南四月,那阴霾的黄梅天。
受过如此打击,性情大变也是必然,连吴老也为之叹息。
吴老查房带教甚多,查房工作直到下午一点才得以结束,科室安排周六的务餐,吃过众人散去,只留下两个值班医生,吴晔也打算回去找刘林,奔赴京华师范大学寻找蓉儿,没想被吴老喊住,示意到办公室有话要谈。
吴晔跟了进去,刚关门,吴老便问自己要查阅的资料是否已有头绪。
吴晔如实转告情况不太理想。
只见吴老不觉还是有些失落,推了推眼镜说:“那你便回去把,明早不要过来查房,抓紧周日的时间,再多查阅一些内容,上午的早会你也听到了,其实就我感觉,宝山市的情况应该没那么乐观,但黄大哥的话,我也不得不信,心中总似有矛盾。”
“老师,其实我也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吴老忽然两眼泛光,问道:“孩子,此话怎讲。”
“我舍友,也就是老郑的学生刘林,他……”吴晔将论坛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吴老,直到说完那个电话号码。
“等等。”吴老举手示意,说道,“你再报一遍那个电话号码。”
吴晔重复号码。
“孩子,你确定没有记错?”
吴晔答道:“老师,没有记错,我印象很深。”
“孩子,你还说他自称是宝山市疾控中心的医生?”
“嗯,是的,他是这么说的。”
吴老猛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通讯本,左翻右翻的,忽然,手头的动作停滞,仿佛被时间结界锁定住一般。
“他,他就是黄大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