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码头旁,刚刚拜访过王才卓家人的宋戈吃罢午饭,就要登上回虞江的轮船了。忽然,他看见三名穿着国防军制服的女军人正挟着一位被手铐禁锢的女子沿着繁忙的街道走向码头。他愣了片刻,叫出了她的名字:
“胡红!”
宋戈连忙上前询问,却被胡红身后手持步枪的女兵拿枪对准了胸膛。“我是国防大学29届宋戈,这位是我们部队的教导军士长胡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错。”在他面前是一位陆军少尉,“胡红有逃兵嫌疑,要带回去接受审判。”
“同学!”胡红不认得他,但听得出宋戈有心帮助她,快要哭了出来,“我不是逃兵,我不是!”
旁边两位女兵立刻把她押上船。少尉正要转身,宋戈再一次叫住她:“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可是在东北作战过的英雄!”
少尉不理他,继续走了,宋戈再追上去想要为胡红正名。这一次,迎接他的是沉沉的枪托,仅仅被砸了一下,他已经头破血流摔倒在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战场上的旧伤一瞬间似乎要裂开整个头颅,浑身上下蔓延着钻心刺骨的痛苦,尤其头痛欲裂,不得不在地上打滚。旁边的人们看见了,个个幸灾乐祸,有的还小心翼翼地上来踢两脚,嚎叫声中夹杂着许多人的欢笑声。
虞江第三军事法庭将于本年8月20日对胡红逃兵案进行审判,这对29届剩余的人们来说是再大不过的事。他们已经不能失去任何战友了,可是当初与胡红同班的司马小贤却拒绝为胡红出庭作证。他说:
“一个军士长的名誉,和我的前途比起来,一文不值。”
“什么?”高伟止立即冷峻起来,“你就是这么回报你们的军士长的吗?”
“司马小贤,”宋戈看向他,“现在在场只有你可以证明胡红军士长的清白,你要振作,有什么顾虑你说出来啊!”
“我说了,我不会为她作证,这件事情是女王陛下亲自抓的,这是她的意思,你们不明白吗?”
“我听明白了,”胡静怡转身看向窗外,背对着司马小贤,“小人,你怎么不去死!”
司马小贤突然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我们班就活了我一个,我得替他们活着,还有太多未竟的事业,我得替他们完成!靳李霜,她的小说还没有写完;邹海韫,他的父母还不曾为他骄傲;黄袁,他还没看到太平盛世;李辰懋,她是握着我的手死的,她说,她说但悲不见九州同!孙一凡,许歆,他们的志向,我是一刻也不敢,忘啊!我不能为了一个胡红与女王陛下作对,我想,可我不能!她是我们的军士长,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心痛,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痛恨我自己!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在这里指手画脚!”
“司马小贤,我还救了你一命,你不记得了吗?”
“被告肃静!”军法官敲着锤子,“证人能否确定,被告胡红是自己脱离战场的?”
司马小贤看了胡红一眼,回答:“是的,胡红是在清醒状态下主动撤离战场,后不知所踪。”
高伟止和胡静怡点点头,张嘉言也露出了微笑,唯独证人席上的司马小贤流下了眼泪。当然,不止他,还有胡红:
“你说谎,悬崖上我救了你,自己摔了下去,你说呀,你告诉他们……”
“证人对被告的抗议能解释一下吗?”军法官问。
“我不需要对逃兵解释什么。如果你们宁愿相信被告而不是证人,还要我们出庭干什么?”
胡红显然不敢相信司马小贤会把她如此逼入绝境,瞪大了双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绝望,视野因缺氧而变得灰黑一片,说不出话来。
“证人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保存好作战日志?”
“西伯利亚太冷,零下三十度,为了活下去,我把它烧了。这种事可以说在场这几位都做过,都可以作证。”
军法官请司马小贤回到旁听席,忽然武毓伟站了起来,指着自己身边的同学们,再指向高高在上的法官们:“无耻之耻,无耻之耻!”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了军事法庭。
胡红以逃兵的罪名被判处三年徒刑,撤销军衔军职,被西南联大开除学籍。几日后,原国防大学1929届全体学生因作战有功连升两级,授予或追授陆军中尉军衔。司马小贤等人就成为国防大学校史上唯一一群在校时就是中尉军衔的军官生。
原本已经出发去南京读书的胡绿听说此事,立即回到虞江找到了谢玮,并见到了谢玮的母亲,检察长潘华音。
“这么说,证人司马小贤在庭上做的是假证?”“对,之前我找过他本人,他当时的表述和法庭上完全相左。”
潘检察长想了想,明确地说:“我们可以提出抗诉,但是你的身份敏感,不适合作证;当时司马小贤只是口头告诉你的,没有别的证据,单凭你的一己之言,是推翻不了定案的。”“难道,我要看着我姐姐被人陷害坐牢吗?”
直到张睿家的加入,才有了180度的转机。他说:“司马小贤的作战日志并没有烧,是我带回来的。准确的说,是文畅带回来的。”
“你知道在哪里吗?”胡绿连忙问。“我当然知道,就在虞江档案馆。”
“能拿出来吗?”胡绿又问。
“二小姐,你快回南京读书吧,这里有我和谢玮,错不了。”他向她保证说。
当着检察长和谢玮师姐的面,张睿家说明了自己的计划,从进入到撤离,有板有眼,不愧是军官生,丝毫挑不出毛病。
果然,经过几日的踩点,2日深夜,张睿家和谢玮按计划成功潜入了档案馆的限制区,循着记忆,张睿家很快找到了司马小贤的作战日志,交给谢玮。她连忙打开手电匆匆翻开阅读。
突然,张睿家绕到谢玮身后,一掌将她打晕。
谢玮艰难地张开眼睛,发现眼前隐隐约约有个身影在晃动。又听见身后响起宪兵的哨声,他们把谢玮抓起来,却并没有控制张睿家。那个身影慢慢走来了,短发刘海,圆脸,丹凤眼,远山眉,模样很像舅舅家那位午晴公主。赵初毓,女王。
“张睿家!叛徒!”谢玮瞪向他,谁知对方冷笑一声,说:“我为当今女王陛下做事,何来叛徒一说?”
“谢玮深夜潜入档案馆焚烧作战日志,幸得张睿家提前报告,当场抓获;只是证据烧成了灰,张睿家,你失职了。”
“是。”
谢玮连忙看向脚下,自己好不容易拿到手里的作战日志果然已经烧成了灰烬,还带着火星。
女王来到了检察院视察工作,私下里见到了潘检察长。说罢了客套话,她切入正题,说:
“检察院停止关注胡红一案,否则,我们将严肃审理谢玮擅闯机密区域的间谍案。潘检,退一步,海阔天空。”
“9mm尖头弹,看上去像是虞江的江北厂的制造工艺。”万林博士仔细端详着一枚变形的弹头,“但是部队没有装备这种子弹,也没有外销……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从石琪川的头颅上抠出来的。我要为全年级死难的同学找出真相。”张睿家从万林手里拿过弹头,仔细地收好。忽然又问:“手枪不应该是圆头弹吗,为什么这是尖头弹?”
“这种特制的尖头弹伤口较小,更容易辨认死者身份,我所知的,只有执法部队会用。”
张睿家点点头,从口袋中取出一本作战日志,交到万林手中:“这是万新懿的作战日志,到1931年11月17日为止,他是战死的,不是宣传中死在新疆军阀手里的一位。对了,介意我找一下卢霜凝吗?”
卢霜凝是万新懿的合法妻子,身份特殊,出于礼节,张睿家特意寻求万林博士的许可。
“去吧。”
“执刑的时候子弹从后脑勺射入,从额头穿出,有时候会停留在头盖骨。”卢霜凝带着他参观了军医大学里的大体标本。张睿家带上手套凑近了观察伤口形状。卢霜凝问:“你不怕?”
张睿家斜着眼睛看她一眼,说:“如果你上前线打过仗,你就不会问这种幼稚的问题了。你看看这个子弹头,你见过吗?”
卢霜凝仔细看了看,说:“我们取出来的子弹都长这个样子。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认识一位执法官,她没什么朋友,怪可怜的。”
“怎么找她?”
“她住在仙女街,名叫吴绣彤,是一位三级军士长。”
张睿家耳边忽然响起,枪声过后,人群的骚乱声中,宛若从天而降的天使的声音:“躲到我身后,吴绣彤会保护大家!”
1932年3月25日,伊犁,国防军哨所。吴绣彤仔细核对名单上的人,可是这一批回国的人数却比名单上的更多。她一双异瞳冷冷地看向远方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思索着解决的办法。这一带家家户户都向归国将士奉上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和美酒。他们披上五颜六色的织毯,有说有笑。男女老少已经聚在这里欢庆了三天三夜,热情却丝毫不减。胡琴的乐声伴着篝火的火光,好一片欢乐的海洋。美丽的西域姑娘小伙们同大家一起载歌载舞,文畅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其中一位姑娘,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
驻军班长走来了,宣布念到名字的五个人先行前往山上的营地:刘浩男、聂舜之、周久仁、刘仙涵、石琪川。引路的是吴绣彤军士长,一路偶有说笑。即使是在新疆如此偏远的地方,这个营地都很有现代感,混凝土结构,大型半地下建筑,戒备森严。吴绣彤让大家换上干净的军装,排队填表。要填写的内容很多,即使如此也只有一张桌子一副纸笔。
刘浩男写完了,吴绣彤面向各位说:“大家依次进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你们四个有秦副班长带路。”
说罢,她领着刘浩男第一个走进一处幽深的走廊,穿过两道垂下的厚布帘。“请跟我来,”她提醒道,“小心台阶。”
穿过最后一道布帘,发现眼前是一条死路,并没有期待的寝舍。吴绣彤扬起手臂,手枪对准了刘浩男的后脑,立即扣动扳机,枪声被消声器遏制后只剩下清脆的响声。两名士兵把她抬起来,扔到房间的一角。聂舜之等人由副班长带路,最后到达同一个地方,吴绣彤已经在背后等着了,向左跨出一步,一枪毙命。
可是杀死刘仙涵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一枪过后,她不但没死,反而因剧痛而倒在地上扭曲地挣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透了层层帘幕,被石琪川听见。吴绣彤连忙补了两枪,刘仙涵才断气。
石琪川愣了片刻,拔腿就要跑,两个士兵立刻把她控制起来,用绳索反绑双手,一路拖了过去。石琪川终究也看见这条走廊的尽头,和人生的尽头。吴绣彤举起枪射击,可是子弹却没有击发。原来是没子弹了。石琪川全身抽搐了一下,用最后的气力发问:“为什么!”
吴绣彤换了一把手枪,再次举枪射击。士兵把她扔到自己的战友中间。
1932年3月25日,伊犁,国防军哨所。吴绣彤仔细核对名单上的人。驻军班长站在她面前配合工作,等待她的命令。
终于,她说:“剩余所有人,转移。途中扮成新疆军阀歼灭。”
班长点点头,立刻去安排。
吴绣彤忽然又叫住他:“若有侥幸逃脱者,遗之。”
张睿家从回忆中惊醒。再观察标本,的确与周久仁等人的情况相类似。一样的伤口位置,一样的角度。记忆中,吴绣彤是个身材极为娇小的女子,当初身披斗篷华丽降临,挡在自己和枪口之间的恩人,为什么她一出现,匪徒就退散?他不曾怀疑过,如今却终于想明白这一切,吴绣彤,就是那位刽子手!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张睿家坦然地对卢霜凝说,“我要见她。”
吴绣彤见到他时,一霎那间出了神,片刻就反应过来,回了张睿家的军礼。
“是吗?”她说,“我也救过人?”“军士长好差的记性,在伊犁,你说你会保护我们。”“哦!”吴绣彤笑了,“我那是职责所在罢了。”
卢霜凝转念一想,既然张睿家对吴绣彤念念不忘,一定不仅仅是想找恩人叙旧,自己留在这里算什么话?于是会心一笑就要走,最后拜托一句:“吴绣彤,胡红的事,你知道吧?”
“嗯,我看看能不能照顾一下。”说完,卢霜凝心满意足地走了,仙女街的家里只剩下一对男女。
吴绣彤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她其实很确信自己一定见过的,而且此人,很危险。她亲眼看见他深夜掘开冰封的坟墓,从刚刚下葬的尸首上挖出弹头,可是就在次日,她回复赵初毓女王的电话里,却明明再三强调,自己行事很隐秘,的确无人怀疑吗?为什么,要留下此人的性命,如同利剑悬在头顶?
“吴绣彤,”电话那头,女王是这样结尾的,“你要时刻小心,如果有幸存者发现了任何端倪,让他闭嘴。”
刽子手小姐一双明媚的杏眼看着眼前这个中尉。可是,她知道自己和真正的军人不一样。军人随时随地都可能杀人,刽子手不会。她从不愿妨害那些不在自己名单上的人。
“中尉,没事的话你该回家了,我要去买菜。”
“军士长,我能不能邀请你一起吃饭?”
“不了,我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