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春节,因上海的战事而再度变得沉重起来。再加上程琳女王英年早逝,原本的继承人沁怡公主身处前线,只能由初毓公主即位。虞江大学大三下学期一开学,陈勇院长因为被军工征召,由年轻有为的叶飞教授代理空军工程学院的院长。空军工程学院的许多学生很不喜欢这个叶飞博士。他反感一切政治,他经常说战争是军队对抗军队,大学对抗大学,反对学生参加一切政治军事活动,甚至觉得同学们过分关注时事,不务正业,也痛恨军训占用了学生们太多宝贵的时间。
这一年学院从意大利购置了一台大型风洞,直径达到两米,是全国现有最大的风洞。然而为了保证电力供应,风洞实验室被建立在竹醴关水电站附近,要参与实验必须乘船过去。国民政府意识到备战的重要性,开始将中央大学特别机械系(航空系)和虞大联合办学,实质上是并了进来,而虞大的水利专业则并去了中大。看起来有些异想天开,然而这证明在维护国家利益和统一教育体系上,虞江和国民政府是一致的。
说来也好笑,并入虞大的一共只有三个年级大概一百人,全都是男生,其中有个人竟然叫胡红。虞江的胡红在东北作战,生死未卜,谢玮只能只说句好话给那个安徽来的胡红说,你和西南联大的校花同名,而他惊讶的竟然不是自己与胡红同名这件事,而是谢玮主动与他说话,要知道空军工程学院大三年级并入中大学生后男女比例达到了41比1,谢玮是那个1,也就是俗称的,级花或者系花。醒醒,你都敢叫胡红了为什么还要在意区区一个系花,还是工科的!
3月25日,一支来自日本的外交使团来到了虞江,整个社会都很重视。朝香宫鸠彦亲王就住在外长谢毅家的客房。正好谢玮刚刚因胃病回家休息,所以去接见了一下。因为不是皇室接待,这位亲王颇有不满。于是她就用日语告诉他,沁怡公主正在东北作战,初毓女王正在南京处理公务,他们是不会把宝压在你们身上的。亲王问她为什么这么嚣张,谢玮告诉他,即使是现在老胃病又犯了,她也能把你和你的保镖们打得妈都不认识,就是这么自信。果然第二天,亲王就很和气了,于是谢玮也和气了。
具体大人们在谈些什么,谢玮也不懂,但很明显,我们在东北的部队给与了日本人极大杀伤,日本人怕了,想让我们恪守中立。谢玮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找了个周末,邀请朝香宫亲王去玉街一游,第一站就是去胡红家。让叔叔阿姨带他们看了看人家的军火库,其实规模很小,最好的步枪还被胡红带走了,但仍然有步枪、手枪、冲锋枪各一支,保养完好,随时可以射击。谢玮告诉亲王,这是家境并不好的一个家庭,但是长女胡红已经是一位优秀的职业军人,正在东北作战。次女胡绿已经接受了12年义务军训,在虞大读大一,很快也会是一位候补军官。三子和小女也都在接受军训,不论仗打多久,我们都有人奉陪。
肖璞将军很愉快地接待了亲王,即使他的独女正在前线打仗。不愧有儒将之风,他告诉对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打死过33个日本兵,他相信自己的女儿远比他厉害得多。
但是不论怎样,谈判最终还是破裂了。但我们都知道,谈判不过是国力的体现。与其把心思放在纵横捭阖上,不如一心让自己更加强大。这一点,她的父亲经常教导她,这也是他希望谢玮读军工的原因。
而就在谈判日后次日,使团上船回去的当天,一架新型木质下单翼战斗机首飞,就从归殇门,就从使团的头顶飞过。外长解释道,这是计划中的科学实验,不针对任何人。这架大名鼎鼎的新型飞机其实如昙花一现,并没有得到军队认可,连正式代号都没有,却是中国人第一次自己成功搞出的单翼机,在航空史上应该留下一笔,驾驶员是陆军中校教官(是的,陆军)王一。
更大的意义在于,这架飞机让空军工程学院陷入狂欢,每个人都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而就在几天后,刚从竹醴关回来,忽然听到路上有人在说,国防大学1929届的第一批幸存学员回来了,就在新疆伊犁;第二批现滞留在苏联,预计将在夏季返回。这可以说是双喜临门了。尽管他们为了国家付出了惨重的伤亡,然而英雄回国,自然是值得所有人祝福的。名单很快公布了,谢玮的许多朋友,都在东北殉职了。这一天,不仅国防大学,其它很多高校和机构单位都降半旗致哀。这是虞江教育史上最惨重的一次灾难,相当于1929届高中毕业生中最优秀的那部分精华,已经为国捐躯了。
人们本以为他们会很快以英雄的身份回到虞江,却不想更大的噩耗接踵而至——新疆军阀与手无寸铁的归国将士爆发血腥冲突,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的英雄们全军覆没!
顿时,整个虞江民怨沸腾,悲愤之中的战争机器被彻底发动。年轻的初毓女王涕泪交加发表了演说,现役的精锐骑兵部队立即开拔,前往新疆。虞江大学的正常教学也被彻底打乱。包括谢玮在内,几乎人人都无心安坐在教室里读书。古人投笔从戎的故事在同学们脑海里不断浮现,再说大家本就是候补军官,一个个恨不能把家里的军火搬出来与敌人决一死战。
这段时间,联大音乐学院最先开始传唱一首从军歌,很快就传遍了虞江各大高校:
曲水流觞,忘却了、千里沦亡。
醉明月,歌舞升平,贪欢一晌。
谁评说岁月静好?君不见后庭花香。
莫等闲、国难到如此,莫流连。
吾儿郎,志四方。报国须趁,血气狂!
驻看取,青史,多难兴邦。
投笔除我旧时冠,从戎须着征衣裳。
且作伴、重整河山,好还乡!
这一切,直到谢玮的师弟——张睿家的回归,彻底变了。
6月1日,大屠杀中唯一幸存者张睿家被伊犁大营直接派人送回,回到北虞关的家,包括谢玮一家也已经在迎接了。张睿家回来时,双眼已经没了神采,一米七五的个子只有不到一百斤,骨瘦如柴,本就明显的眼袋如今看着深深地垂陷,看上去如同骷髅深陷的眼窝。回来进了门,也不打招呼,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一觉就睡了两天两夜。谢玮怕他睡死过去,叫来卢霜凝给他吊了葡萄糖。
醒来时,谢玮坐在一旁打瞌睡,不一会儿,就自己惊醒过来。见张睿家醒了,连忙搬了椅子凑上去:“现在怎么样?”
“滚!”张睿家很轻声地骂道,就继续睡去了。
谢玮只有走出门去,谢玮的父母已经回玉街,只有张睿家的母亲张钟璧。谈过话,谢玮要去客房休息了,就在这时卢霜凝却敲门进来,问:“张睿家醒了吗?”“醒了,但是他应该不想见人。”“他有没有说过小宝还有王筱卓万新懿的情况?还有肖湘?我知道他们不在名单上,但我一定要……要……”“没有,但是你可以找找他的衣袋里有没有作战日志什么的。我累了不说了。”说罢,谢玮一进客房就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4日下午,趁着周末,谢玮带着张睿家去逛北关。回母校看看,对张睿家一定会有很大帮助。大门外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上面写着四十字的容止格言,也就是王筱卓口中的北关镜箴。
然而走到大校门,却被门卫老师拦住了:“你们两个干什么的?不能进去!”
“你们北关凭什么不让校友进去?”谢玮说,“什么时候,谁的命令?”
“闲杂人等本来就不能进校门,出去出去!”
张睿家流下一滴泪水,转身就要走,忽然被谢玮拦下了。谢玮面向门卫,指着校门说:“把你们田校长给我叫出来,你告诉他,今天被你们拦在校门外的是1929届理科首席张睿家,更是刚刚从前线回来的民族英雄!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替他争这口气!”
“走!”张睿家又一次要求道。
“张睿家!”谢玮毫不退让,“别的时候也就罢了,今天你刚刚回来……”
“走啊!”张睿家骂了出来,“国防大学1929届49个北关人就剩下我一个!回不去了,也好……”他的话语中,满是不甘与落寞。
“还叫什么田校长?他的女儿,不也回不来了吗?”
被中学门卫拦住一事深深刺激了张睿家,情绪在很长时间都很低落。如今回了家,记起当初与吴筠灵的约定,借来谢玮的吉他,捆扎上琵琶的指甲,按照琵琶的谱子与手法,演奏起一曲刘天华的歌舞引,奏了一小段,实在听不下去,戴上耳塞,继续弹琴,一直弹到喜极而泣。谢玮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么难听也出来混!”说罢接过吉他,坐在张睿家身边,拨动了琴弦,汇成美妙的乐章。
而这段时间,西北的捷报频频传来,我军势如破竹,已经基本肃清新疆各大军阀。他忽然问谢玮一句:“程琳女王病逝了?”“对,现在初毓女王已经即位半年了。”忽然,谢玮打了个寒战,因为她分明辨认出,那一刻,张睿家露出了狼一般冷峻凶狠的目光。
调理好了,张睿家和谢玮终于回到玉街。很大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谢玮要参加期末考试。长辈都在上班,谢玮出门将要乘车去高琴台,忽然意识到放张睿家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于是打算把张睿家赶去隔壁胡红家。进了门,却没看到张睿家的影子。忽然,她听见天花板上传来手枪上膛的声音。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潜入,于是连忙从床头柜底部拔出M1911手枪自卫,突然想到万一是张睿家要自杀怎么办!谢玮连忙快步飞奔上楼,果然是张睿家,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自杀的迹象,却是在把手枪藏进后背。
“张睿家!你要干什么?你拿枪干什么?”
“师姐,我问你,一直以来,我从不做坏事,对吗?”谢玮搞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能点头。
“那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事出有因,你都能明白,对吗?”
联想到前几日的情形,谢玮连忙给手枪上膛,双手持枪对着他:“你要刺杀赵初毓?你疯了!”
“我没疯。”张睿家平静地说,“我问你,虞江到新疆这么远,为什么作战如此迅速,到现在已经控制了整个新疆?”
“你在说什么?军事上的事我听不懂!”
“这是阴谋,她赵初毓的阴谋。要一个理由控制新疆,我们就成了弃子!师姐,那么多同伴,死在日本人的枪炮下,死在西伯利亚的冰雪中,剩下的,九死一生,终于回到自己的国土。在新疆,我们受到了英雄的礼遇,我看到了整个民族的团结和希望!拿机枪打,拿刺刀杀死我们的不是什么土匪强盗,不是什么新疆军阀,是近卫军的特种兵!我们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就因为我们的命不比新疆值钱,就因为国家利益,就可以凌驾一切?”
“张睿家!”谢玮并没有动摇,努力地稳住手里的枪:“杀了你,我偿命;你杀了女王,虞江就乱了。”
“你要杀就杀吧,我的朋友都死了,我想他们,我想她。”张睿家视谢玮如无物一般,从容而淡定地绕开她踩着楼梯下楼去。
突然,枪声响起,谢玮的枪口腾出白烟,张睿家右胸中弹,倒在血泊之中。
“张睿家,张睿家!”谢玮连忙跑下楼去,抱起医疗箱蹲在他身边,立刻用纱布按住伤口,“张睿家,快来人!”
6月27日,原虞江大学水利学院,现中央大学水利学院学生胡绿从南京回到虞江,还带了个男朋友回来,名叫任亦蒙,是医科生,长得也很英俊,于是自然引来了围观。然而第二天,风头就被盖住,因为第二批滞苏人员回来了!他们很幸运,没有被阴谋算计,一路上也没有被冰雪吞噬。
军官生中,只剩下武毓伟、宋戈、张嘉言、高伟止、司马小贤、胡静怡六人,军士长更是只有郭平男一人回来。听说张睿家受了重伤,宋戈和高伟止甚至都还没有回家休息就赶到南虞关的陆军总院,见到了张睿家,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聊了几句才离开。
司马小贤第二天就要继续上路往云南去,武毓伟问了一句:“开学了还来吗?”
司马小贤低头叹了口气,才抬头说:“你们班还剩几个人?”
武毓伟没有回答,司马小贤也并不等待这个回答:“你会当逃兵吗?”
晚饭后,告别了同学们,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地躺在招待所的硬板床上,天气炎热,不住地在抹汗。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是张嘉言,说楼下有人想见他。司马小贤坐了起来,拿被子擦擦汗,穿上鞋袜出了门。在楼下等着的,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小姐,自己介绍说叫胡绿,是胡红的妹妹,想询问姐姐的情况。
“失踪。”司马小贤冷冷地说,“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她摔下了山崖,但是第二天夜里我找到下面的时候,她不在那儿。她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被当地人安葬,具体哪种情况,我不知道。”
“那,你能告诉我具体的失踪地点吗?”“奉天东,榛子岭。”
胡绿想了想,点头答谢,就回去了。奇怪的是,父母都不在家,只有9岁的弟弟和7岁的妹妹在做游戏。问弟弟妹妹大人去哪了,说是被请去了潘家。自己坐下读了会书,直到大人回来,正要向他们报告大姐的事情,却听两人说出了一件更让人惊异的事情。
“什么?潘家想收养小白?”
小白,就是四妹胡白,从小聪明漂亮,大人们都很喜欢。这次潘家死了独子,打算领养一个孩子,小白就成了第一选择。听父母的意思,他们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但是一方面潘家条件远比胡家好,一方面驳了刚刚丧子的潘家人的诚挚恳求也不合适,更何况胡绿自己出来也是必然要到潘华文的旗下工作的,应了他们也有帮助。
“你们去回了他们,他们丧子,我们家大姐也死了,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再把一个妹妹从家里抢走,谁也不能。至于我的工作,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问题。”
暑期里,武毓伟没有别处可去。庭院已经被腐烂的黄叶铺满,信箱也塞满了饱经雨水的信件。他推开青竹里15号的大门,一切都蒙上一层灰,走进去,屋内散发着各种难以明辨的霉味,阳光下尽是丁达尔的尘埃。
每扇门上都还钉着学生的姓名:牟肖亚、张玉衡、龙霭霖、陈香阁、廖俊义、胡文熙,现在,都空了,寂寥无人。房间里还是开拔时的样子,桌上倒扣着摆放着未读完的《亚伯拉罕 林肯传》,旁边还有忘了收检的风干牦牛肉,自己读书的时候吃着打发时间用的,已经发了霉,赶紧扔掉。
从柜子里拿出风干肉,尝了尝,还能吃,于是一边读着书一边嚼起来。
入夜,青竹里幽静得可怕,偶尔会有咚咚的响声,那是老鼠在天花板上跳舞。整个宿舍区,只有15号这一间寝室亮着灯光,这是不属于这里的孤独,倒像是自己青海家乡的寂寥。以往,也是的,别人都回家了,但隔三差五,廖俊义他们总要来找他喝酒吃饭,也结伴去过远一些的地方游览,连赵沁怡都曾在寒假来过,聊起过对苏战争的种种假想,现在,都不会有了。每晚查寝的刘浩男的声音,也再听不到了。
青竹里像一片黑暗的墓地,埋葬着关于所有人的记忆。武毓伟宁愿他们变成屈死的厉鬼来寻他,可是,无人,无人为自己的死不平,都释然了,便不再留恋人世。
这里,不敢再住下去了。到玉街,定了去武汉的船票,也许逃离这里,就不会有那么多噩梦了。他问过司马小贤的问题如今却回响在自己的耳边,自己还会坚持吗?开学了,还回来吗?
船行到两江交汇处的归殇门码头,停靠了会儿,乘客多在这里登船,甲板上人头攒动,武毓伟此时想回船舱,反而不行了。他被挤到最边缘处,只能漫无目的地欣赏着码头的风景,和高高在上的虞江城。忽然,他分明看见一个人,这人他很熟悉的,是穿着红色长裙,肩披长发的刘浩男!
“刘浩男!”他发狂似的大喊。刘浩男听见了,看向了他,露出了恬淡的微笑,挥一挥手,就转身了。武毓伟一边呼唤着她的名字,一边试图挤向舷梯。可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哪里挤得过半船的职业军人?武毓伟抛下行李,跳入江水中,游上了岸。
刘浩男没有等他,在不停地往石梯上攀登。
“刘浩男!”武毓伟冲了过去,大步向上飞奔。旁边有人看出了端倪,喊了他一声,却被推开了。刘浩男的背影就在数米之外,可是任武毓伟如何奔跑,就是追不上她。码头数百级石阶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夏天的烈日下,江水和着汗水挂在他被冰雪割裂的粗糙的脸庞。
刘浩男,在消失,在渐渐消失!武毓伟更是拼尽全力手脚并用地爬着,心脏已经跳动到了极点,她的名字,自己已经喊不出来了。
终于,他爬上了最顶端,刘浩男这才愿意看向他,可是,她的身影已经淡到辨不出了。她忽然化作一团青烟,随风飘散。武毓伟仰头看去,她在向着石阶下方飘去。他抬起腿,刚要追随她的身影,他奔跑着,跨出很远,他的双眼对着天空。
突然,有人从背后扼住了武毓伟的喉咙,巨大的力量把他掀翻,后背重重地摔在坚硬而滚烫的青石板上,后脑却撞在那人的手臂上。
“你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吗!”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事实上,就是这位少女,把武毓伟摔倒的。武毓伟站起来,再看向刘浩男,早已不见了。少女身材娇小,红扑扑的瓜子脸极是标致,梳斜刘海中马尾,看着很是年少,却穿着深灰色夏季常服,已经是三级军士长。她比武毓伟至少矮了一个头,一对眼睛竟然色彩相异,其一为蓝色,其一为棕色。
武毓伟也认识到了,气喘吁吁地问:“她,死了?”
“死了。”军士长回答,指着高大的城门上悬挂的血红的字刻——归殇门,是阵亡的魂灵的归途。
“他们来看你的时候,不要动。坐下来,和他们说说话。”军士长的音色很稚嫩,语句却成熟到可怕。
“百夫长,”武毓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上过战场吗?你死过战友吗?前一秒拍着我的钢盔指引目标的搭档的血,和着脑浆打在我脸上;前一秒还带着体温,后一秒冷得刺骨;拿手去擦,又冻成了冰,撕,都撕不掉。”
暑假里,高伟止拜访了所有本地同学的家人,把收集到的作战日志、遗书等交给他们。然而还剩远在广州的曹新雨一家尚未走访。拍电报询问广州大营,得知他们已经去过,阵亡通知和抚恤金已经送达,但高伟止还可以把遗物带过来。
得到石承弘校长的手令,找宿管打开曹新雨的门。屋内一角放着陈韵记的大布袋,里面是一整套定制军装,还带着出厂时的清香,可以说曹新雨是根本没怎么穿过。桌上摆放着全班七人在玉街抢险时的合影,是肖湘拉来万新懿拍的。曹新雨没有相机,寝室里也没有相册,于是只好去玉街求肖湘的父亲肖璞洗几张有曹新雨的照片。其中就包括前些日子交还肖家的,肖湘的随身相机在前线的照片。她和曹新雨同属机枪组,曹新雨作战时的英姿都被记录了下来。
听说肖家叔叔阿姨打算再生一个孩子,高伟止很高兴地离开了肖家。
收好遗物,7月10日,高伟止踏上了南下广州的路途。乘船去武汉,只需要三日多的日程。换铁路去广州,一路走走停停,竟然花了十天。曹新雨的家在海边,一座很是气派的洋楼,花园里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敲门进去,开门的是一位管家,屋内放着尖声细气的女歌手矫揉造作的歌声。见是军人来了,男主人站起身把唱片机关掉,换成小提琴曲。
“我是曹新雨同班的陆军准尉学员高伟止。”他自报家门,“来这里交接遗物。”
曹父命管家上茶,让客人坐下。高伟止走到沙发前落座,却忽然触电一般反弹起来,连忙扭头看向沙发的垫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迎面而来是长辈鄙夷的眼神,高伟止连忙坐下,看向他。与担心相同,一家人都不会国语,哪怕是简单地介绍照片,也要重复好几次,甚至用纸笔交流,忽然想起曹新雨的父亲不是留学日本的吗?于是高伟止问能否使用日语交流,男主人肯定了。于是,两个中国人,用日语开始谈起一位抗日烈士的事迹,谈了一会儿,连高伟止自己都觉得羞耻,于是只好提议说,自己先回广州大营,下午再带着一位擅长粤语的驻军同志来。
乘电车回到广州大营,这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欧式建筑,垂放着两面巨大的青天白日旗,四名卫兵笔直地矗立在门口,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天台上也有配备了机枪的观察哨,气氛很是肃杀。高伟止出示了证件,不一会儿,前去报告的卫兵带回了一个熟悉的人——曾经军校的老师严思妹中校。
“高伟止同学,很高兴见到你。”严思妹与他握手。
“严老师,你怎么不在军校了?”
“我本来负责你们29届的日语教学,现在29届没有了,军校的闲职就取缔了,广州有缺口,所以在这儿代理班长。”
“那严老师知不知道军校打算怎么安置我们?”高伟止问。
“军校的意思是把你们并入30届0班,要重新进行大三教学,但是可能跳过第六学年。我们别站着说话了,跟我来。”严思妹把他带到中心的客房,客房不大,陈设很简单,但是窗外的风景却格外明亮漂亮,正对着蔚蓝的大海。
“知道那是哪里吗?”严思妹指着窗外那片海。
“南中国海?”
严思妹摇摇头,叹叹气:
“亏你还是文山学院的,你记住,这片海,叫做伶仃洋,文山先生当年的伶仃洋。”